沈珂早晨時間來了,繞着莊子大概看了看佈置,陳叟是一個細心的人,所有需要注意的他都注意到了。
這省了他不少事,也讓彩萱得以專心管理那批繡娘。
有她這樣一個內行在旁邊看着,偷工減料的事情少了很多,衣物成品的質量也提升了不少,幾天下來,上品衣多了十來件。
在建康城中,一般上品衣的價格要遠遠高於平衣,正所謂富者暴富,貧者極貧,城中貧富分化嚴重,大戶人家的小姐公子們不在乎那兩個錢,吃住自然都挑選最好的,而家境一般的平民,自然是能省則省。
所以,上品衣的多少,就能決定一家布紡的衣物質量和行業底蘊。
彩萱一方面自己拼命在製作上品衣,同時,也督促和指導手下的繡娘們提高整體衣裳的質量。
眼看着距離錦緞莊開張的時間一天天逼近,倉庫裡堆積的貨物也越來越多,幾人整天忙碌,但臉上總算是露出了笑容。
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錦緞莊開張的那一天,沈珂雖然沒有到場,卻出面幫他們請來了商界的一位元老,一家普通的小店,頓時因爲這位大人物的登場變的不平凡起來。
早上剪了彩,彩萱拿出那些用古玩字畫換來的銀錢,宴請附近的大小商鋪的管事人到場。
不管怎麼說,起碼名頭要讓這些商家知道,若是在商家都沒了名聲,也就不談顧客的事了。
開張那天,錦緞莊那扇硃紅色的大門成了莊子中最熱鬧的地方。完全不同於平時的門可羅雀,若非要找個稱謂,感覺用門庭若市才更爲恰當些。
她們早晨提前把繡娘們都帶走了,沈珂說那畢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商人之間最忌諱挖牆腳,錦緞莊做爲一個新興的商鋪,還是不要在此事上太過張揚,否則樹敵便不好了。
沈珂,因爲身份敏感,當然也不能出現在人前,所以開張的一切事宜,都由彩萱和陳叟一手包辦。
他們頂的是百年的老字號,況且現在距離錦緞莊破敗還不足百日,但凡是宴請的賓客,大都抱着好奇的心態跑過來看上一看。
有人讚歎錦緞莊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也有人言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錦緞莊在建康城的布紡中名列前茅,雖然彩老爺子的猝然長逝給莊子帶來不小的衝擊,但仍舊有大批股東尚未撤資,因此,彩家小姐才得以緩和,叫錦緞莊再度開業。
說法是極多的,各式各樣千奇百怪,但都是人們的猜測罷了。
錦緞莊兩位主事,卻沒有一個人出面澄清這些因果。
兩人想,過去得便叫它過去,他們現在,不願自己深陷在回憶的泥沼裡,沈珂,既然給予了他們希望,他們只需牢牢抓住便是,儘管叫那些人琢磨,待時間久了,謠言也就淡了。
慶祝開張的宴會,喧鬧了一整天,彩萱在這一天見識了各式各樣的商人,有的油嘴滑舌奸詐狡猾,也有人彬彬有禮態度溫和,有喜怒不形於色的,看起來像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也有舉止粗俗不堪,然而實則心細如髮。
而親自同他們打交道的機會,也是不多。彩萱喝的渾身上下都是酒味,整個人像是被提起來扔進酒罈子又拋起來一般。
開始的時候,她也感到緊張感到害怕,雖然面上看去鎮定自若,實則當那一張張商賈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看着那虛僞的笑,做作的客套,年輕的她所面對的一切一切,都是陌生而又熟悉的。
熟悉得彷彿昨日她還同父親站在客廳招待徐州來的客商 ,而陌生的,是需要她今天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
好在今天是開張之日,那些個商賈雖然都是商人本色,可終歸是受宴請而來的客人,大家對彩萱這個主人家都很客氣,一整日也算是相安無事。
錦緞莊的開張不算是盛大,但終歸像是個商號的樣子。
第一天開張的時候,因爲要宴請賓客,所以並沒有開門迎客。
大家也多處於一種看熱鬧的態度,城中的布紡不多,因此這麼一個小店鋪,即便是有些背景,也威脅不到大多數人的利益。
彩萱喝的有些暈了,但宴席上還有客人沒有離開,現在她只能勉強穩住自己的腳步,讓步伐變得穩健,畢竟她將來做了錦緞莊的老闆娘,難免會與這些人接觸,能用到誰用不到誰,這都是現在說不準的事情。
一個都不能的得罪!
彩萱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面前這些人,每一個都是陳叟專心研究挑選的,不是在商界小有名氣的掌櫃當家,就是能與莊子合作的店鋪管事和紅娘。
錦緞莊對於他們,只是千千萬萬選擇中的一個,比起經常合作的商家,她們既沒有名氣,又沒有展現實力的機會,幾乎所有股東都保持觀望態度。
今天不僅僅是個店鋪開張的吉日,更是她作爲錦緞莊掌櫃爲自己的商鋪打響名頭的第一個平臺!
不能倒!千萬不能出差錯!!
彩萱搖搖晃晃的轉過一張原木桌子,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她覺得自己的腦袋疼的像是要炸開,耳邊是嗡嗡的嘈雜的人聲,周圍一片混亂,觥籌交錯,跌跌撞撞的腳步,瓷盤摔在地上清脆的咔啦聲。
混亂,迷茫,煩躁…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商賈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但她覺得無論成功與否,磨礪的困頓都是必須要遇到的。
比如說她現在不得不放下自己千金小姐的架子,陪這些或年輕或年長的商人們喝酒。
再比如說,她現在要頂着層層壓力,精打細算每一兩銀子,檢查每一件衣裳的做工細節。
還有她作爲一個沒落的富家小姐,所忍受的極大的心理落差。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悶在心裡,從沒有嘗試過向別人傾訴,也從沒有打算過向別人傾訴。
畢竟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不相干的人不相關,與不在意的人毫無聯繫。
彩萱用細長的手指按住額頭,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地跳着,那一股股的熱,彷彿要衝破肌膚的阻礙,在酒意的驅使下,肆無忌憚的噴涌而出。
真是難受啊!
彩萱**一聲,慢慢擡起右手,想要抓住桌旁的杯子,裡面盛放着溫熱的水,那水可以澆滅她就要燃燒神經的火焰。
突然,身旁傳來一股涼意。
彩萱的動作頓了頓,吃力的轉過頭,眼前的人面容模糊不清,在她熏熏欲醉的眼裡,漆黑如墨的發像混沌的夜色,驅散了些許燥熱。
“你……你是誰?”彩萱嘻嘻笑了一聲。
“城東徐家掌櫃?還是北門酒坊的老闆?”
說完以後,她就那樣呆愣的望着他,眼眸出現了一瞬間的清明,“啊…是你!你……”
面前的人搖了搖頭,看她勉強擡起的手指,指間對着自己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你不要走,快幫幫我,我…我快應付不過來了…”
彩萱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看着對面的男人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動了動,那手指修長白皙,像靈活的蛇,一點點順着桌子移動到她的身上。
隨後,彩萱只覺腰上一緊,身子就不受控制的軟軟向旁邊倒去。
她的臉頰靠上一片溫熱,柔滑的布料下,有節奏的呼吸一起一伏。
那地方很堅硬,卻很有彈性,她的耳朵隔着一層衣服貼緊了肌膚的時候,可以聽見裡面傳出有力的心跳。
“怎麼喝這麼多?”頭頂上一個模糊的聲音傳來,“你這女娃,真是不要命了呀…”
微微一聲嘆息,那些嘈雜喧囂的聲音,隨着她身子騰空而起後,越來越遠。
彩萱迷茫的努力睜大眼睛,渙散的瞳孔找不清方向,只能模糊地看見頭頂方向,一個形狀優美的下頜輪廓。
突然,不知哪裡飛濺而來的一滴水,滴落在她的臉上,彩萱模糊的神智恢復了那麼一瞬的清明。
她睜大眼睛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那人抱着她大步的走着,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穩健有力,他帶着她繞過重重阻隔,將她一點點帶離這個喧囂的世界。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男人玉色的頭冠,一綹烏髮,調皮地掉落在他的臉頰旁。被穿堂而過的風,吹的肆意飄舞。
像是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那人微微低下了頭,俊美的臉龐上,清澈的眸子熠熠生輝。他的目光帶着一貫的倨傲與不羈,還有幾分淡淡的寵溺。
她看見了,抱着她的人。
沈珂帶着昏昏欲睡的彩萱穿過前廳,迎面碰上端着茶具的異族男人。
那人深邃的眼睛如大海一般,一眼望不到底,漆黑而凌亂。
那人穿着莊子裡奴僕的衣裳,可那樣的粗糙依舊無法掩蓋他綻放的光華。他的面容如此精緻,甚至同女子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這個人……
沈珂擡頭冷笑一聲,面色微哂。
“你不是哥哥買下的奴隸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紅印幽黑的眼睛裡看不出情緒,他低下頭,同樣黝黑的頭髮掩蓋住面容。
“沈公子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我了,如今做這般姿態,卻又是爲何?”
“呵呵……”沈珂輕笑一聲,沒有理會他的質問,抱緊了懷裡的女子,與他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