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還是踏上了飛往拉薩的航班,在過安檢的時候,最後看了眼站在那裡朝自己微笑的賀占城,甜甜地咧了咧嘴角,揮了揮手,進了通道。
賀占城交疊在背後的雙手,終於在向她道別的時候,纔有了那麼一刻的放鬆,他的丫頭,趕快回來吧。
溫暖看着手錶,距離到達時間還剩下四個小時,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將過去好好地梳理一遍,她明白,在踏上西藏土地的那一刻,一切,都會是全新的。
四個小時的飛機,航班平穩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的停機坪上,溫暖沒有行李,隨身背了揹包,將身上的皮衣領口緊了緊,雖然來時賀占城已經給自己加了一件厚厚的軍大衣穿着,可是無奈,這個時候的西藏的天氣,實在稱不上晴朗暖和,最起碼對她這個北方出生長大的孩子來說,還是有些受不了的。
溫暖不會藏文,更看不懂藏語,水平僅僅只限於‘扎西德勒’的吉祥話,可是溫暖會一句,那個人教給她的唯一的一句,她那時還不懂是什麼意思,彼時的自己因爲發音的拗口不願意多學一句,那個人說,乖,就一句,此時的自己,想要對那個人說得時候,可那個人早已離自己而去,永遠不會再回來。
溫暖坐在出租車上,擡頭望着窗外的天山雪原,眼睛定定着,一言不發。
開車的熱情藏族小夥兒只當她是初來乍到不好意思,他說了很多,可她只是回以微笑,很美的微笑,付過錢,溫暖意外地開口,用正統的普通話笨拙地開口,“俄且讓拉嘎”,說完就看到了小夥兒本就高原紅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溫暖關上車門,看着遠去的車子,揚起了微笑,笑很美,可她心裡有些酸澀,那個和自己說話的人,將自己抱在懷裡,淡淡地翻譯給自己聽,當時的自己只是笑,傻傻地笑,那個人輕啓薄脣,緩緩吐氣,“我愛你。”寶貝,我愛你,爸爸愛你。
溫暖手裡攥着一張硬座車票,還剩下三個多小時就到了,有些凍僵的兩手努力支着下巴,透過結了霜花的車窗望着窗外的漫天白雪,除了自己很少見到的藍天,滿眼的白色,透過陽光的照射,刺得人有些發暈,溫暖眼睛酸澀,這裡就是你們寧願離開我都不願意離開的地方嗎?我回來了,來看你們了,我從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跨過唐古拉山來看你們了,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溫暖不知道有人會來接自己,她從來都不知道,可當她走出那曲火車站的時候,整個兒都愣住了,呆呆地愣在那裡,流着眼淚不說話。
來人一身常服軍大衣,邁着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向自己,然後緩緩將自己拉進他溫暖的懷抱裡,只需一句話,就打破了雪原上全部的平靜,“我們心心,終於是回來了,終於回來看爺爺了。”
溫暖沒想到老爺子會親自來接自己,沒想到的,久久抑制不住地哭泣,年近八旬的老人只是用帶着體溫的蒼老大手慢慢地拍着她瘦弱的脊背,有些低沉的聲音緩緩開口,“爺爺沒想到,爺爺沒想到啊,爺爺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我們心心。”
溫暖從老人的懷抱離開,擡頭看着老人微紅的眼眶,綻出燦爛的微笑,“我回來了,爺爺。”
老人顯得有些激動,只是伸手重重地拍在了溫暖的肩膀,一言不發。
溫暖感到肩上有些生疼,可是心裡意外的甜,那種甜蜜,沁入心臟。
“首長,我們該走了。”來人一身常服走過來提醒着老人,老人點了點頭,朝溫暖伸出了手,“走,和爺爺回家。”
溫暖把手放進老人粗糙的大手裡,邁着步子跟了上去。
軍分區在今夜格外安靜,靜得不時能聽到呼嘯而過的蒼鷹的叫聲,溫暖站在屋內,抱着剛剛暖熱的小火爐,靜靜地聽着窗外狂風打過窗戶的聲音。
“心心,先把這個喝了,然後打些熱水泡泡腳。”老人從背後喚她,溫暖回神,看着保溫杯中的熱馬奶,露出了少有的開心的笑容,爺爺還記得,還記得自己最愛喝的熱馬奶,接過,一口飲盡。
溫暖抱着空空的杯子坐在沙發上,腦袋低垂着,似乎在想着什麼。
老人笑了笑,看着這個長得越發奪目的女孩子,欣慰一笑,走進裡屋,不一會兒手上拿着一個紅漆盒子走了出來,放在了茶几上,“心心,打開看看吧。”
溫暖擡頭,看着茶几上的盒子,疑惑地看着老人,“是什麼東西?”
老人嘆口氣,“心心,你父母在執行任務之前交給我的,要我務必當面給你,可你當時太小,我只好留到現在纔拿出來。”
溫暖眨了眨眼,“爺爺確定是給我的嗎?”依舊充滿疑惑地語氣。
老人搖了搖頭,“心心,確定是給你的,是給叫溫語心的女孩子的。”老人的語氣很無奈,這個丫頭的心結,何時才能徹底地解開。
溫暖伸手將盒子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典型的藏族唐卡刻在上面,面上的紅漆有些掉落,打開上面的銅栓,一個泛黃的信封赫然進入眼簾,溫暖伸手去拿,小心地拆開信封,生怕一個不小心碰掉了,很多年前的信紙樣式,蒼勁有力的鋼筆字躍入眼簾:
寶貝心心:
展信佳,爸爸媽媽不知道寶貝什麼時候纔會看到這封信,爸爸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抱着必死之心了,你還是看到了,對不起,寶貝,爸爸媽媽沒辦法再陪着你過以後的日子了,很想再抱抱你,親親你,可是爸爸媽媽都是軍人,軍人的使命就是保家衛國,寶貝,如果我們真得離去,不要哭泣,媽媽的身邊有爸爸相陪,爸爸即使從來都是孤單一人,卻還有我深愛的土地一直相伴左右。
寶貝,人生世事無常,沒有一個人的人生可以稱之爲完美,今年的你只有十六歲,爸爸不會和你說太多的大道理,可是有一點需切記,去擁有信仰吧,人只有有了這件東西,纔會有完整而精彩的一生,纔不會辜負在這塵世走上一遭。
寶貝,記住,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爸爸媽媽做不到的,請寶貝替我們完成,我們明知道這次任務的危險性,可是還是選擇義無反顧,請在我們走後,寶貝務必擔起敬孝的責任,務必將爺爺和姥爺的身體放於心上,切記。
寶貝,爸爸本就沒有完整的人生,如果不是你溫爺爺從孤兒院裡將爸爸領走,可能爸爸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如此幸福的人生,爺爺爲爸爸取了藏族名字“傑布”,翻譯成漢語是“王”的意思,可是爸爸註定擔不起這個名字了,我的女兒,爸爸一直以你爲傲,爲父之心,你可懂得?
媽媽和爸爸說過,說有一天,累了,倦了,要好好去趟納木錯轉一轉,爸爸註定是要食言了,寶貝,如果有那麼一天,你看到納木錯的天還是湛藍無比,請來告訴爸爸媽媽,你來過了,我也好向你媽媽做個交代。
女兒,爸爸要說的就是這麼多,如果有一天累了,就擡頭看看天,記住,我們一直在看着你,等你有了想要執手一生的人的時候,帶來給我們看看,也好讓我們享受享受老丈人和丈母孃應該有的福利,切記,一切的一切,都是幸福最重要。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們寶貝一定要來日光升起的地方看看,一定要來。爸爸媽媽在日光升起的地方等着你。
父:溫哲軍
那曲絕筆
溫暖顫巍巍地將信紙疊好裝回信封放進盒子裡,想用袖子將眼淚擦乾淨,可是事與願違,淚像是炸開堤的洪水,一直趟在臉上,不止,不息。
溫暖不知道前一夜的自己到底哭了有多久,只是早晨伴着起牀號起來後,照着鏡子,發現鏡中的自己兩眼紅腫地不像自己,只能走到洗手池邊,不斷地用涼透身心的水去澆注之上,希望,能像之前一樣,看起來健康,看起來幸福,她今天,要去見重要的人,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踏上去納木錯的路,溫暖一直坐在越野車的後座,靠着車窗,雙手絞着手指,爺爺沒有來,他說他早來過了,騙人,她剛剛問過勤務兵,勤務兵說首長從來就沒有來過,從來就沒有。
爺爺說,心心你要去的兩個地方距離只有一公里,一公里,對我們來說,太近了,可是,他們卻等都等不到了。
是啊,真近,一公里,我坐車馬上就可以到,可你們,終究還是等不到了,溫暖看着窗外的白雪,輕聲低喃着。
車上的其他人一直不是很理解這個小姑娘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來納木錯,這個時候是納木錯天氣最惡劣的時候,甚至還主動邀請她七八月份再來玩兒,溫暖只是笑笑,淡淡地說,“只要天還是藍得就行,足夠了。”
綿延的雪山從身旁匆匆掠過,透過窗子,上午的強光直射下來,臉上有些微微地發痛,溫暖明白,自己自從進藏以來,體能算是好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得就有這種天生的能力來克服高原反應,可是仍舊沒辦法阻擋強光的照射,無奈只能戴上墨鏡,直面吹來的冽風。
納木錯,藏語意爲‘天湖,聖湖’,傳說她是帝釋天的女兒,念青唐古拉的妻子,世世代代的守護着這方土地的安寧。
溫暖仰着腦袋,看着刺目的陽光,請天神告訴我,他們好不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