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石碑,一點四米高,六十釐米寬,青石爲底,上面刻的每個字以黑墨勾勒,側立在屋前空地邊上,在周圍垂下的林木掩映中不留神還真發現不了。
荀彧不滿的嘟囔着:“何人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儒家治國之道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諸人平等’?置天地君親師何地?不準講‘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置聖人之言何在……”
東漢的士人都愛批否當今時政,清談高論,荀彧或多或少的染上了這個毛玻他正準備喋喋不休的說下去,那位隨隊護送的軍官突然插話:“荀大人乃是主公親任的大臣,諸們放尊重點,不得無禮。”
荀彧一驚,舉目四顧,隨隊的考生茫然不知所措,那躺椅上的老漢已站起身來,瞪大眼睛看着荀彧,嘴脣顫抖,緊握雙拳,隨行的護兵不僅不阻止老漢的無禮行動,反而個個按劍怒視,眼裡冒出噬人的兇光。
“一羣刁民!”荀彧暗中盤算,青州民風果然兇悍,須得趕快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那麼,大家在此歇歇腳吧。”荀彧柔聲說完,頭也不回的鑽進了廳堂。護兵們怒氣衝衝的盯着他的背影,許久,纔在軍官的驅趕之下四散而去。
平原郡重歸劉備後,地處黃河下游的該地土地肥沃,易於耕作,糧食產量甚高。原先逃離平原郡的百姓紛紛回遷,迴流的人當中也有部分傭兵、退伍兵,在退役軍人組織的安排推薦下,他們多數獲得了治安官的職位,加上平原各縣管事的都是劉備軍中的退役軍官,他們也願意僱用昔日袍澤,隨後,各郡縣治安人員均被前軍人充塞。
這些護兵或多或少都有軍隊服役的記錄,沾染上了青州兵兇狠好鬥的習氣,平生只服劉備一人,那軍官擡出劉備的大名,衆護兵雖然對荀彧不滿,卻不敢發作。
等衆人平定下來,荀彧悄悄喚來那名軍官,低聲詢問:“那石碑是怎麼回事?爲何衆人情緒如此之激烈?”
這軍官冷淡的看了荀彧一眼,用呆板的語調不鹹不淡的回答:“這碑文是大教宗親自手書的‘廣饒之誓’,原碑文比這要大得多,放置在廣饒英烈祠。英烈的遺屬喜歡抄錄這一碑文,立於屋側,若不方便親赴廣饒英烈祠,便在此地遙寄親人。
荀大人,這一碑文關係到大教宗的權威、主公的尊嚴、英烈的遺志,也是各位軍人心中最神聖的願望和鬥志,不容輕誨。請大人理解。”
那軍官自顧自的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臨走時,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那碑文背後還有兩句話是主公親自手書……”
荀彧發了一陣呆,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拎着茶杯,假意悠閒的踱着步,轉到了石碑後面。林木的陰影下,陽光透過樹木的縫隙打在石碑後面,兩行赤紅的大字映入荀彧的眼裡:“神靈只幫助自己的人,真理存在於弓箭射程之內。”
荀彧豁然出了一身冷汗,這兩句話,前一句要求百姓自己維護自己的權利,爲自己的將來而奮鬥,充滿了循循善誘的教誨;後一句話則是殺氣騰騰的慫恿。一方面要求用武力保障真理的存在,另一方面則是明顯地暗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個劉備到底怎麼回事?這句話分明霸氣十足,他卻要隱藏在碑文背面,沒人提醒,誰會注意碑文後面還有這兩句話,難道這是劉備的一貫性格,總是喜歡隱藏他的真實意圖?
“這個劉備怎麼回事?”長安城西側郿塢,董卓皺着眉頭,拿着一封劉備八百里加急送來的表章,詢問着手下謀士李儒。
表章中,劉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了他帶護衛前往左匈奴談判,卻遭到了匈奴全族的進攻,右匈奴動員了所有能戰鬥的部族人,圍攻了他十日十夜(那有?),左匈奴則動員王庭的巫師在汾河西岸埋設疫馬、病牛(事後偵察探明),妄圖引他深入之後,以巫咒之術攻擊他。
表章中,劉備像個幽怨的小媳婦委屈的陳述道:幸賴神靈保佑,我軍未渡汾河,並提前引發了右匈奴的埋伏,否則的話,左匈奴在前攻擊,右匈奴斷我後路,軍中若再發疫病,我恐怕回不到汾河東岸了。
劉備接着描述了自己突圍時的狼狽和悽慘,筆鋒一轉,憤怒的要求漢廷准許他攻擊匈奴人,爲他胯下的神馬報仇,爲他的士兵報仇。
這封貌似尊重的信件,信尾的最後幾句話卻暴露了劉備的厚顏無恥:“自此信送達之日,十日內未有答覆,我視同朝廷已經默許,隨後,將命令張郃攻擊晉陽附近的匈奴中郎將,該部對匈奴管束不力,約束不嚴,包庇縱容,狼狽爲奸,我將取而代之,爲朝廷分憂。”
南匈奴左部是歸化漢朝廷的異族,名義上還受漢朝廷節制,這也就是於扶羅失去王位後,要向漢朝皇帝哭訴的原因。在其後,亂華的五胡中,南匈奴也是唯一一支與漢朝廷走得較近的異族,於扶羅的兒孫敢冒稱姓劉,也反映了這種親密關係。
如今,羌氐羯族在涼州反叛,韓遂、馬騰二人剛剛接受招撫,韓遂爲鎮西將軍,馬騰爲徵西將軍,率所部返鄉鎮守西陲,抵禦羌氐等異族,與此同時,鮮卑在幽州作亂,至今還未收到公孫瓚的消息,劉備又打算攻擊匈奴人,這相當於大漢的四周五胡皆叛,對於風雨飄搖的漢朝廷來說,絕不是件好事。
“恭喜主公,賀喜主公。”李儒讀完劉備的表章,拱手向董卓道賀。
董卓不笨,稍一轉念,理解了李儒的意思,咧開大嘴,抖動着渾身的肥肉,哈哈大笑道:“確實是件喜事啊。”
劉備兼併冀州後,開始賑濟當地百姓,青州積存的糧食被百萬荒廢農時的冀州人所消耗,如果緩過這個冬天,明年開春,北方的大糧倉冀州開始播種,到了秋末,兼領了青冀兩州的劉備,實力將一躍爲北方羣雄之冠,董卓正在爲這事犯愁。
以一百萬青州人養活一百萬冀州人,本不是件容易的事,還要把他們養活到明年秋末。而就在這時候,劉備又新樹了一個強敵,用久戰疲憊的青州兵對上了兇惡的匈奴兵,誰勝誰負,難以預料。想當年大漢以七十年的積蓄挑戰匈奴,最後尚且國力疲憊,昔日霍驃騎(霍去病)帶步卒五萬騎兵2萬,與匈奴交戰,隨軍運送物資的步兵有十二萬人,劉備想以兩州之力戰勝匈奴,至少十年之內無暇西顧,這還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匈奴人惹誰不好?卻惹劉備,劉備何人也?咬人一口,入木三分。哈哈,正好。我批准劉備的奏請,讓他們撕打去吧。”董卓樂得眉開眼笑,渾身的肉也快樂的顫動着,座椅發出吱吱的慘叫:“不過,告訴劉備,不得以此爲藉口減少貢賦。”
李儒翻弄着劉備的表章,陰笑着說:“劉備去西河談判?談判什麼?他爲什麼不說?我怎麼在這裡嗅出了陰謀的味道,依我看,匈奴肯定是上了劉備的當,欺劉備兵少,發動了突擊,卻屢攻不下,被劉備逃脫。
陰謀,這裡頭絕對有陰謀。西河美稷之地是養戰馬的好牧場,該地養活百萬人不成問題(後世此地養活了六百餘萬人),主公,你看我們是不是給劉備製造點麻煩?他要攻擊匈奴,我們偏不許,只派出詔使申斥匈奴即可。”
董卓止住了笑聲,問:“若是劉備就此罷手,忍下了這口氣怎麼辦?”
李儒答:“主公剛纔也說過,劉備此人報復心極強,咬人一口,入木三分。我們不許劉備進攻,難道他真的就此罷手?恐怕,現在他的軍隊已開始進攻匈奴中郎將所部。”
董卓晃了晃腦袋,不以爲然地問:“你認爲以青冀兩州之力,可以戰勝匈奴嗎?”
李儒歪着頭盤算了半晌,緩緩地回答:“若是別人,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可能,但是劉備嘛,我猜測,或者會有兩成把握。”
董卓點點頭,道:“我就害怕劉備也明白這點,就此順坡下驢,所以,我不能給他這個臺階,讓他們打去吧。”
荀彧默默地在廣饒街頭漫步,腦海中迴響着大儒管寧剛纔與他的談話:“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董仲舒腐儒也,以一己之好惡,曲解儒家經典,罪莫大焉。
我勸你還是好好讀一讀國淵所寫的《廣饒之誓》,那裡面詳細的講解了廣饒之誓誕生的過程,講了大仁與小仁的區別,講了爲官者必須爲百姓謀利的操守。
青州諸民繁雜,即有來自三韓的農夫,也有遼西部族牧民、黃巾降部、徐州荊州客商,等等不一而足,人與人之間,不僅宗教觀念不同,道德觀念和學術派別大相徑庭,追求的價值觀也各異。觀念與觀念之間,常常互不相容,甚至勢不兩立。
然而,這些人生觀、價值觀不同甚至對立的人們,必須生活在同一個社會,接受同一個青州政府的統治。如此,就提出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有沒有相互承認的共識?
玄德解決了這個問題,青州才得以昌盛至今,這個共識就是:公平。
公平是正義的基礎,正義不外乎公平。《契約法》和《公平交易法》,就是維護商業交易的公平。以此爲基礎,整個青州處在一個大的社會契約之下,青州諸族諸民所一致公認的社會契約,就是公平。社會契約的公平原則,就是諸生平等。
我告訴你,腐儒們爲何不敢言得:商業的原則就是公平交易,這一原則引伸出去,就是對等原則,就是公平原則。平等的原則推而廣之,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也存在於君臣之道、吏民之道。
孟子爲聖人高徒,他說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這就是商業的對等原則在君臣關係之間的體現。
腐儒不敢言得,就是怕這對等原則影響百姓,以至於今後不能隨意貪瀆……”
荀彧正在思考着,一聲突然的呵斥打斷了他的思路,擡頭望去,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片特別的住宅區邊,這片住宅區全由長條形的小二樓組成,沒有院牆,路邊沒有果林,每座住宅都相隔很遠,小樓前是空曠的綠茵草地,偶爾點綴着幾個遮陽棚,棚下放着一些桌椅板凳。
又一聲呵斥傳來,荀彧擡眼掃去,幾名腰佩短刀,身着便衣,徘徊在這片住宅周圍的壯漢正瞪起牛眼,惡狠狠的盯着荀彧。路邊的房屋內,居民已被喊聲驚動,窗戶裡隱隱閃動着箭矢的寒光。
荀彧沒聽清楚對方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情急之下,便學着別人的樣子,把玩着衣襟上的一個徽章。這徽章是管寧贈送給他的,說是孔副丟在管寧那裡的,作爲一方郡守,孔融與荀彧地位相當,荀彧用這個徽章臨時替代一下,也算沒有辱沒自己。
“不過,你趕快制定你自己的家族徽章,在青州這個地方,有等級徽章的人是有很多方便的。”管寧當時這樣說。
隨着荀彧擺弄衣襟的手指,幾個壯漢注意到了他胸前的徽章,微微躬了躬身子,讓開了道路。隨着壯漢的揮手示意,路邊窗戶內的箭矢寒光消失了。
荀彧擦了一把冷汗,急急繞過壯漢,向裡面走去,路過一名壯漢身邊時,聽到壯漢低聲嘟囔:“我怎麼瞅着,這徽章像是常來混吃喝的孔太守的徽章,私造徽章可是大罪埃”
那壯漢正猶豫間,沮授的兒子沮鵠從裡面跑了出來,見到荀彧躬身問好。
劉備走的時候,命令青州開始建立完善的情報機關,沮鵠正是新成立的軍情處得力干將之一,荀彧曾在都督府見過沮鵠一面。
荀彧問:“有玄德公的消息嗎?”
“根據最新的探報:大人他已經突出重圍了。估計就在這幾天,大人他就會和我們聯繫。”沮鵠簡單地說道。
荀彧身後的幾個壯漢,聽到他們的答問,四散而去。荀彧隱隱的聽到他們低聲談論:我就說嘛,以大人的勇武,怎會被人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