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2節 洋醫之辯
見得於雨梅的面部表情,衆人都激動起來:這丫頭終於挺了過來,意識開始有了覺醒。
劉老太醫不免地感嘆:“若照一般的常理,沒個十天半月的,怕是難以恢復意識的哩。嘿嘿,沒想到,萬沒想到,這才短短几天哩,居然就復甦了。哎呀哎呀,奇蹟,真真的奇蹟。”
於信達:“謝謝劉老爺爺!您老人家的醫術,真是神了,神了!”
劉老太醫直搖頭:“嘿嘿,我可不敢貪天之功。雨梅小姐這病根兒,在心哩,得心藥治哩。我這幾把中草藥,只治得了外傷,卻是拿那心病沒法的。”
於信達:“爺爺過謙了,過謙了。單說老爺爺的指點,便賽過無數神醫哩。”
劉老太醫拈着鬍鬚,沉吟半晌,道:“雨梅這般的情形,老夫也是見得多的。按了我的經歷,梅子這心上之傷,還有得反覆哩。急不得,急不得,記着喲,急不得的。”
於信達:“實跟老爺爺說吧,孫兒這裡,想不急都不行呀。我當日離得三河,老爺爺是限了時間的,超不過四五天。而今已是七八日的了,爺爺啦,父親啦,萍兒大媽啦,還有蘭兒小姐姐,那心,怕是早就懸在半空中哩。”
程大炮嚷嚷起來:“哎呀呀,這事兒還不簡單?煩請劉老太醫多開幾劑藥,咱明天就帶了梅子,回去老家調理。”
於信達直搖頭:“使不得,使不得!程叔這主意,不妥,實實的不妥。”
程大炮:“噫,咋就不妥呢?”
於信達說:“程叔你想,咱家梅子大姐,雖說治得了外傷,但意識卻仍糊塗着的呢,癡癡呆呆的,像個木偶人兒。若讓家人見得梅子這般的情形,豈不壞事兒?尤其老爺爺,已是上得年歲,精神頭兒已大不如前了,受得起這般的打擊?若是三長兩短的起來,孫兒我可擔得起責任?”
程大炮一拍腦袋:“哎呀呀,瞧我這一根筋,只顧了雨梅這頭,卻沒往其它的想……”
於信達:“再有,劉爺爺不是說麼,心病需得心藥治。我看,梅子的心藥,只在胡媽和葉兒兩個哩,旁人使不上力的。”
劉老太醫豎起大拇指:“對,對,太對了!沒想到信達孫兒,娃娃一個,慮事卻是如此周詳。”
於信達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般:“老爺爺休再謬獎。信達年幼哩,處事差着哩。譬如,對胡媽,咱就做得很不好,讓胡媽受得許多委屈哩。”
胡媽:“哈,你這話可就生分了哈。眼見得梅子小姐病好起來,咱心裡樂着哩,哪來啥的委屈不委屈的?再有,咱家葉兒,平日就沒這般的瘋過,咱心裡着實的感激你哩。”
於信達:“唉唉,難得胡媽體諒,信兒一輩子都記着。”
劉老太醫捋着花白的鬍鬚,直點頭:“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唉,我那不爭氣的孫兒,若有信達的一半兒,咱老劉家可就燒高香囉。”
於信達:“嘿嘿,年輕麼,心浮氣躁麼,正常得很。其實,信兒倒是替老爺爺惋惜着哩,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老太醫盯於信達:“惋惜個啥?說來聽聽。”
於信達:“劉老爺爺的醫術,咱是見識了的,確實高明。可惜呀,只這兩井鎮,區區數百人,能享受得了劉家的醫術。嗯,孫兒就想,要是老爺爺的兒子孫子,個個都學得老爺爺的醫術,讓更多的人能得到劉家傳人的救治,豈不美哉?”
劉老太醫:“嗬嗬,這個事兒麼,沒得商量。咱老祖先定下的規矩,嗬嗬,沒得商量。”
於信達:“老爺爺休急。信達只是隨便聊聊,絕沒有想要老爺爺壞了祖訓。”
程小炮嘟噥起來:“祖訓,祖訓,要也得看這祖訓對不對噻。若是對的,沒得說,咱得遵守,若是不對的呢,守它作甚?”
田大刀接過去:“就是就是。我聽說書,《增廣賢文》有說‘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如何,咱且不計較,但這世事,確實今非昔時。祖宗定這規矩,是按當時的世情來的。世情在變,這規矩怎就不能變?便是葉老弟,世世先人便是守着個一畝三分薄地,種田收谷,在他手上,卻打起井來,汲滷熬鹽,豈不是壞了祖宗規矩?”
於信達:“嗯,田叔這話,有點意思。那麼,我且問問老爺爺,對這女人裹腳的事兒,你可贊成?”
劉老太醫說:“不贊成,非常不贊成。這女子的腳,長得好好的,幹嗎要生生地裹成三寸小足呢?女娃受罪呢,荒唐,荒唐。”
於信達:“照老爺爺的說法,這裹腳的規矩,該不該破?”
劉老太醫語塞,低頭思考了一會兒,“這裹腳的事兒,與咱劉家祖訓,不是一回事兒麼。”
於信達笑笑:“事兒不同,理兒卻是相通的。大家看看,目下的中國,好叫人揪心哩。鴉片氾濫,毀了咱全中國的男人;女子裹腳呢,毀了咱全中國的女子唉,不變,行麼?”
葉南水點點頭:“嗯,想咱葉兒,當初裹腳,哭得死去活來哩,痛苦哩。哎呀呀,哎呀呀,活受罪哩。不擺了,不擺了。”
於信達:“唉,洋槍洋炮,轟開了咱大清的國門,洋布洋油、洋釘洋火、洋車洋槍,還有洋教洋醫,各種西洋貨兒,都涌了進來哩。世道在變,大變,咱的有些老規矩,不變不行啊。單說這洋醫吧,咱得學學呢,再不學,咱們的國醫,離消亡也就不遠了。唉,堪憂哪。”
劉老太醫:“老夫我哩,也有幸入得太醫院的。咱大清的太醫院,也曾聘過幾個洋醫。但在我看來麼,嘿嘿,也並不比咱們的中醫高明。信達這話,怕就有點兒言過其實了,聳人聽聞哩。”
於信達:“民間有傳,說光緒帝和珍妃,也曾請得洋醫診病,結論麼,很似有慢性中毒。老佛爺聽了,很不高興,便攆了這西洋醫生。老爺爺,此事可真?”
葉南水在旁補道:“咱也聽鹽商有說,這慈禧不盼光緒病好哩。因着洋醫診出慢性中毒的事兒,老佛爺發了大脾氣,拿些個太監宮女出氣,打死了好幾個宮人。”
劉老太醫久在太醫院,又專爲光緒診病,這些個事兒,自然清楚。自己離宮出走,正因了光緒之病哩。宮幃鬥爭,太過複雜,夾在光緒帝和老佛爺之間,難做哩。官場混得久了,便明瞭禍從口出的理兒,箇中原因,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曾吐露半點的。
劉老太醫:“這個……這個……嘿嘿,民間傳說……呃,怎又扯到皇宮大內了呢?咱說西醫,嘿嘿,西醫。信達,你說西醫厲害,可有例子?”
於信達:“嗨,例子多了去了。譬如,女子生產,按咱中醫,便請了穩婆,自然生產。如果遇着逆生,難產,便沒了辦法,眼睜睜地看了婦人生育之苦,甚或丟了性命,也是常見得很的。若用了西洋醫法,嗯嗯,剖腹生產,母親和嬰兒都得保全,豈不勝過咱的中醫?”
葉南水:“啥?啥產?”
於信達:“剖腹生產,便是手術,剖開肚子,取出逆產之嬰。”
葉南水:“真有這麼個產……剖開肚子生產?唉,要早知道,咱的盼兒,也就……”
於信達:“再如,傷風感冒流鼻涕,這是常病噻。咱中醫呢,從藥房揀回一堆草藥,架在火上熬煮成湯,吃上幾天,才見得效果。西洋醫法呢,用了化學之法,將那藥物製成藥丸,只需數丸,和水服下,不出一個時辰,便愈了,既簡單又快捷,花錢呢,也比中醫少多了。嘿嘿,若讓孫兒比較,這西醫絲毫不輸咱的中醫。”
劉老太醫把眼一瞪:“聽你這麼一說,咱中醫一無用處了?”
於信達笑笑:“孫兒非是此意。西醫呢,自有西醫的長處,咱中醫呀,也自有中醫的優勢。望聞問切啦、經絡啦、鍼灸啦,這些都是西醫沒有的。有些疑難雜症呢,也是咱中醫更勝。嘿嘿,老祖宗傳下的草藥啦,配方啦,也都寶貝哩。”
劉老太醫:“哎呀哎呀,你這一圈子,可把我繞糊塗了。你且直說,到底是行中醫好呢,還是行那洋醫爲好?”
於信達:“嘿嘿,孫兒之意,便是取長補短。咱中醫更優的法兒,咱便保下來,西醫更優的法兒,咱便學了來,行那西醫。總之,中西結合,各取其長。信兒這話,可說明白了?”
劉老太醫:“哎呀呀,老夫終於明白了,不就是那個……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嘛。”
於信達:“師夷長技以制夷,不過單論洋槍洋炮厲害,非是咱的弓箭戈矛能擋得的,故而欲要拿了洋槍洋炮來對付洋人。依孫兒看來,這魏源老先生呀,終是比不過張之洞大人的胸襟和氣魄。”
劉老太醫拈着鬍鬚,沉吟道:“張之洞大人……西學爲體,中學爲用。”
於信達擊掌而贊:“老爺爺果真見過大世面的人。”
葉南水:“嘿,我就疑問了,魏先生的師夷長技,張大人的西學爲用,不過都是主張學那西洋之技,怎的張大人就更顯胸襟和氣魄了?”
於信達:“魏源先生的師夷長技以制夷,不過是拿了洋槍洋炮來對付洋人,學了洋器之長以自保;張之洞大人的中學爲體西學爲用,則是堅守咱們的根本,但凡一切有用的洋技,咱都應當學了來以自強,自然層次就高得一些了噻。”
葉南水:“哎呀呀,這個祖訓,真是守它不得?”
於信達笑笑:“咱遵祖訓,講究的是敬祖尊祖。這個敬祖尊祖,合乎人情發乎人心,自是萬世不易的根本。但若論到具體的祖宗之訓,則又需具體地來析說了。”
葉南水:“哦,具體而論,若那有用的,合乎當下世事的祖訓咱自是當守;那些個不合人情,不合時宜的祖訓,咱便棄它不守?”
於信達:“既是無用,既是不合時宜,守它何用?況且,守它得住麼?譬如,弓箭戈矛明明的勝不得洋槍洋炮,咱若死守了祖宗的這個破玩意兒,可有半分的用處?”
劉老太醫:“弓箭戈矛自是敵不過洋槍洋炮,但那洋醫就定定的勝得過中醫?”
於信達:“嘿嘿,大禹治水,爲啥舍堵作疏?自然是堵的法兒不靈了,才改作疏浚噻。”
葉南水:“嘿嘿,就是,就是,不去試它一試,怎知勝它不得?”
劉老太醫再不多言,只呆坐了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