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73節 拜訪龍宅
四川的“袍哥人家”,實是源自山東的“白蓮教”,被咱四川的“教主堂主”們改造改造,又取了《詩經》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含義,謂之“袍哥”。
到得清朝中晚期,“四川袍哥”已是聲名赫赫,包容了各色人等。上至官員衙役,綠營兵勇,下至販夫走卒,商紳田夫。平時呢,表面呢,都有些正經的營生,背了陽光,暗地兒裡,便是袍哥了。
富順的袍哥人家名之“三義社”。
何謂“三義”?一說取“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一說“仁義,理義,道義”,一說“講正義,守信義,重情義”,更有些學究先生,翻了《易經》之書,曰:“《易》之三義,一謂‘大道至簡’,簡易;二謂‘窮則思變’,變易;三謂‘物力維艱’,不易”。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三義”之名,莫得個準確,但三義社的龍雲輝龍舵爺,卻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整富順無人不知。
“三義社”的總部堂口雖設富順縣城,龍舵爺的家業也多在富順縣城,但其吸金之地,卻在這自貢鹽場上。因爲產鹽,那些有井有竈的鹽家主兒,一個個腰纏萬貫,更有四方鹽商來集,一個個的肥得流油,那銀子自然好賺。
但凡一方的舵爺,規矩大得很,不是任意都可登門造訪得的,須得紅旗五爺引見,按了道上的規矩來。
三河誠義社的於舵爺,可非常人,自是用不着紅旗五爺的引見,再有許堂主穿針引線,於信達拜見龍舵爺,自是容易得很。
第二日一早,許建平去得鹽巡營,把營務交託給了下屬,再拜了龍雲輝,說定了相應的事項,方纔率了幾個袍哥子,親到葉家別屋,接着於信達一衆,徑往“天上人間”煙館,已是近午的時分。
早有兩個袍哥堂口的知客候在了大門口,迎了於信達一衆入得內院去。
這一溜兒沿街的煙館酒樓,都是龍舵爺的產業。後面卻是極寬極廣的內院,都做了龍舵爺的起居之所,當地人稱“龍公館”。
“袍哥人家”的拜見之禮,極是莊重,更極是繁瑣,唱名,會禮,須得使用一套特殊的對話,俗稱“切口”,很有點特務接頭時使用暗語的味道,不經專門訓練,是說不圓範的。
好在安忠良熟悉這一套“切口”,一番的唱名會禮,一番的“切口”下來,富順三義社的龍舵爺,三河誠義社的於家小少爺,便“天下袍哥是一家”了。
寒暄幾句,僕婦便來相請入席,自然甚是豐盛。衆人圍了圓桌,邊吃邊閒話。
龍舵爺:“敢問小少爺,於老舵爺有幾位親孫孫呀?”
於信達:“只我一個呀。”
龍舵爺:“只你一孫?哦,三河忠義社未來的當家人了。難怪於老舵爺不僅派了親隨護衛,連十三爺也派在了身邊。只不知小少爺屈身寒舍,可有相教?”
於信達:“哎呀呀,哪敢相教喲。此訪寶宅,一爲答謝。上次在醉仙酒樓招呼夥計們午飯,龍舵爺分文未取,我家老爺子甚是過意不去,特囑我須來面謝。”
龍雲輝:“不就一餐便飯的事兒麼?何足掛齒,何足掛齒。”
於信達:“第二事哩,便是聽得人講,朝中刑部主事劉光第劉大人,與龍舵爺連着深厚的親緣,教人仰慕得緊。”
龍雲輝:“嗬嗬,這個劉光第呀,確係富順趙化鎮人,我的正妻劉氏,亦是趙化鎮人,細究起來,確實連着些姻親,但這‘深厚的親緣’,卻是坊間的訛傳囉。”
於信達:“坊間的訛傳?”
龍雲輝:“我記得清楚,光緒七年(西曆1881年),正妻歸省母家,我哩閒來無事,便隨了去。適逢劉氏宗祠舉辦盛大的清明祭祀,遍邀劉氏子孫與會。問及起原,說是上一年的縣試,劉家出了個神童,名叫劉光第的,於前一年的縣試奪了案首,也就是童子試的第一,劉家人很以爲傲。”
龍雲輝喝過一口酒,繼續道:“我借了妻家的宗譜來看,這趙化鎮的劉氏人家,祖籍均是祖籍福建武平縣,客家人,湖廣填四川時移入趙化鎮來的。我妻劉氏是第六代孫女,這個劉光第是第七代孫子,若依這樣的細究,把他做個妻家的侄兒,倒也講得起走。只是親緣隔得遠了,素無往來,自然當不得‘深厚的親緣’之說。”
於信達:“哦,我這個學長,原來是個客家人嗦。”
龍雲輝:“劉氏宗祠清明會後第二天,我曾登門相訪,就在趙化鎮上,其父早逝,只靠了母親王氏爲人縫補漿洗來過活,家境自是極貧。這王氏婦人呀,了不得,端端的了不得,便是須眉男兒,也少有那般的遠識。”
於信達:“怎的遠識?”
龍雲輝:“我觀其居,不過兩間茅草棚,尚且天穿地漏,破敗不堪;我又見得母子衣着破敝,一臉的菜色,生活定是艱難。就如此的貧寒,卻定要其子苦讀,督學極嚴,往往三更回家,雞鳴即起。上年得着個秀才的功名,卻激勵兒子定要去得省城,尋個好好的書院,再接再厲。你說你說,如此的眼光,如此的抱負,豈是尋常男兒能有的?”
於信達:“我聽得人說,劉光第入省遊學,還虧得龍舵爺鼎力相助的哩。”
龍雲輝:“哪裡的鼎力喲?我與妻家衆人說起來,才知這王氏母親爲供兒子入塾,每日三文豆腐渣作菜。我就想,此上成都尋塾,斷斷的少不得銀子,便教正妻以劉家之名,贈了兩百兩銀子。倒是縣令陳錫囹陳大人支助得多,讓劉光第得以入在尊經書院。”
於信達:“俗話兒說,這人情世故呀,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龍舵爺能做到這一步,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龍雲輝:“第二年,光緒八年(西曆1882年),劉光第二十三歲,省試中得舉人,再一年,光緒九年(西曆1883年),又中得葵未科殿試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授刑部候補主事,京中爲官,自然把母親接了去,便再沒了往來。”
於信達:“哎呀,這坊間的話兒,果是信它不得。”
龍雲輝:“嘿,咱中國的百姓,就圖個新奇。就如這個劉光第吧,咱實不曾助得大力,但在坊間傳說,卻是‘深厚的親緣’。當初哩,我也闢過謠傳,但終沒作用,也就任得坊間傳說了。再如,傳我幼時讀書不用功,常遭先生責罵,也是有的,我也常尋先生的晦氣,也是有的,但夥了同學痛打先生,還揚言要燒了先生的房舍,卻是誇張了,誇張了。”
衆人皆笑。
龍雲輝:“不過麼,我有個本家的侄兒,名做龍鳴劍的,雖只十八歲的光景,見識卻也非常人能比,倒是我龍家的驕傲。”
於信達:“這個龍鳴劍龍兄,能得龍舵爺引以爲傲,定是非同常人的了。”
龍雲輝一臉的得意:“我這個侄兒呀,家在榮縣五寶鎮,十六歲中得秀才,卻又非讀死書,死讀書的人物,胸懷絲毫不輸與劉光第的。”
於信達:“龍鳴劍,嗯嗯,總須拜他一拜的纔好。”
龍雲輝:“小少爺此來,恐非爲此的吧?”
於信達:“哦,第三事哩,便是接了總督府和將軍府的差事,提取軍鹽,供應入藏兵士之需。”
龍雲輝:“入藏?此前許堂主倒是提過一嘴的,卻不得詳細。”
龍雲輝把談話引入了正題,於信達就把藏南事發,成都將軍府派兵援藏,五千引軍鹽被自貢鹽司扣押的事兒,從頭到尾說了個明白。
自貢兩鎮地盤並不大,三河於家鹽引的糾紛,甚至還跟護稅巡防營發生了打鬥,算得是自貢地面上的大事兒了,自貢的風吹草動,都在龍舵爺的關注之下,手下嘍囉又多,自然知道大概,只是沒於信達說的這麼詳盡罷了。
於信達:“孫兒只是不知,這穆鹽監和陸師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龍舵爺:“什麼來頭哩,說實話,我也沒整明白。只聽這穆鹽監和陸師爺常說,總督衙門咋的咋的,京城中又咋的咋的,聽那說話,狂哩,狂哩。”
於信達:“真有非凡的來歷?”
“嘿嘿,非凡的來歷?”龍雲輝笑笑,“若是別人,斷斷地把自己的靠山藏得嚴嚴的。這個穆鹽監和陸師爺呢,倒好,總把個總督衙門、京中權貴掛在嘴邊,似乎巴不得全中國人民都知道。”
於信達盯了龍舵爺:“聽龍舵爺這說話,似乎與穆鹽監和陸師爺常有往來的了?”
龍雲輝搖搖頭:“從沒交往。”
於信達:“既是沒得交往,龍舵爺又怎得詳細?”
龍舵爺笑吟吟地說道:“這倆傢伙呀,每天的三口大煙是斷不得的。小少爺若有興趣,可聽聽他們的說話,便知底細。”
於信達:“何時何地?”
龍舵爺:“吃過午飯,就咱‘天上人間’煙館,一號包間。”
於信達:“您就斷定他會來?”
龍舵爺:“午後一口,晚間一口,風雨無阻。”
於信達:“就他兩個?”
龍雲輝:“十之八九,還有一人。”
於信達:“誰?”
龍舵爺:“陸家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