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26節 望鳳坡
辭過嘉州,啓錨而發,入岷江,轉沱江,順了大渡河而下,再轉入大龍河,泊在三河碼頭時,已是傍晚時分。
行在街道上,冷冷清清,城裡人家都已關門閉戶,只有幾隻土狗,在空空寂寂的大街上游蕩,間或呲牙裂嘴,咻咻不已。
三河是偏僻的小縣城,生意人家打烊得早,比不得成都府重慶府,沒有那樣繁華熱鬧的夜生活。
老爺子離家小半月,回得家來,一家子都高興起來。於信達的歸來,更是平添了許多的熱鬧。
萍兒大媽蘭兒小姐姐,更有姣兒姑姑,圍了於小信達在中間,爭着擁在懷裡,又搓又揉,又拉又拍,特別是姣兒姑姑,還把個小嘴兒直往圓臉蛋上貼,弄得滿臉都塗着唾沫星子。
老爺子每次外出,都會給家人們帶回些小玩意兒,這次自不例外。袁崇明、田耕禾、程耘粟,三個小子得着了禮物,擁着於信達,溜到後院裡瘋去了。
不多會兒,廚下上得飯菜來,極是簡單。於家自古以來便有個傳承的,對吃穿用度這些個身外的東西,是不大講究的,粗茶淡飯即可,飯桌上也沒有主子奴僕這樣的尊卑之規,視手下夥計就如同家人一般,隨意得很。
一衆人等圍了圓桌,邊吃邊說,相互交換着各自的信息。
老爺子雖離家大半月,其實也沒多少大事兒可說。
家務之事,自有丁萍兒彙報。“一切如常”,一句話兒就帶過了。
生意上的事兒,歸口袁安興管理,大事兒哩,也只一件:知縣大人劉裕謙,來過兩次,說有要事相商。
老爺子:“嗯,要事?啥個要事?”
袁安興:“劉知縣沒得明說,聽那口風,似乎與洋教有關。劉知縣再三地叮囑,說,若是舵爺歸得家來,務必縣衙一晤,嗯,一晤。”
老爺子捋捋花白鬍須:“嗯,來了,終究還是來了。這個洋教,終究擋它不住的。”
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於信達方纔出得屋來。與小刀小炮還有崇明哥,久不相見,昨晚鬧得歡了,天明時分方纔各屋睡去。
父親母親那裡問過安,再到袁爺爺和姣兒姑姑那裡問過安,小刀小炮和崇明哥早已起來,一同陪着,草草地吃過幾口早飯,相陪着在後院裡,泡上一盞濃茶,閒話些趣事兒。
哪來那麼多的趣事兒喲,聊來聊去,漸漸地就沒了興趣,幾個呆坐在一起,盡皆無趣。
過午時分,老爺爺終是回來了,卻又冷着個臉,甚也不說。
新鮮沒過幾天,生活規律起來,便如一池靜水,一塊石子投下去,激起一陣的漣漪,那漣漪卻不持久,漸漸地消微,漸漸地淡去,水面復歸平靜,再沒了甚意思。
每日天色微亮,後院傳來些微的響動,那是丫環僕婦們,灑掃除塵,做飯燒水,跟着是一陣的“嘿嘿嗬嗬”,那是田大刀程大炮,帶了田耕禾程耘粟倆小子,在庭中習練武藝。
老爺子年青那會兒,爲朝廷作着軍需供應的生意,官家特批,是養着幾十個家丁護衛的。待得平定拳匪之亂,這私家養兵,歷爲官家所忌,老爺子便把護衛都遣散了只留得兩個義子:於平海於平河。
虹兒死後不久,受老爺子之命,於平海複名田大刀,於平河複名程大炮,分別娶了於家丫頭,過起居家養育的日子來,但仍留在於家,做了老爺子的隨身護衛。
待得天色大亮,所有的人都出得屋來,一通的洗洗漱漱,晚輩跟長輩問過好,便圍在飯廳的大圓桌。
生意上的事兒,自有袁老管家打理,遇着難以斷處的,便說與老爺子,有幾次,也喊了小孫孫旁聽旁議。
整一上午,小孫孫於信達,便被關在了帳房之內,翻看些歷年的帳簿,買進多少賣出多少,賺銀多少折本多少,不過都是些數字兒,翻天覆地的數字兒,看着看着,眼睛便迷糊起來,迷糊起來。
唉,還是尊經書院好耍,西洋先生的新鮮講授,書院藏書的豐富多彩,更有姐夫簽押房中許多的邸報消息,哪一樣,都比這帳簿兒上的數字,有趣多了。
上午只能呆在帳房裡,與帳簿數字爲伴,這是老爺爺的命令,違拗不得的。下午卻是自由的,可以滿城的逛,但不得出城,這個,也是老爺爺的命令,也是違拗不得的。
哦,城外也不是不可去,但必得老爺爺批准。
這個出城,是爲母親虹兒祭墓。
城外便是官道,一架石橋跨在大龍河上,橋那岸連着一條石板道,兩米來寬,向着山中蜿蜒而去,老爺爺說,這石板道直通大雪山腳,卻是少有人行的。
過得石板橋,沿着石板路,行得兩裡許,便有一條碎石山路連着石板路,沿了山勢通向半山腰。
這山,名作望鳳坡,於家歷代先人的長眠之地。
上山的道路挺寬,足夠兩車並行,墊了碎石。只是久無人行,已長滿了沒至膝蓋的荒草,路旁的荒草更是長得瘋,趴伏在路沿邊。雖然已入深秋,草葉早已枯萎,但那密密的莖稈卻沒折斷,高過了人頭。偶有山風吹拂,漫山的蒿草便一起一伏地,幻作一浪又一浪的波濤,夾着漫天的蘆花飛舞。
左首第一墳,葬着三河於氏開宗先祖於明洋,祭到第九墳,葬着第九代家主於泓清,都是雙棺,墳臺都壘得高高的,墳前都立着墓碑,有些碑銘尚好,有些則已風化,只能猜個大概了。
祭至第十墳,雖然也是雙棺,雖然也壘了高高的墳頭,雖然也立了墓碑,那碑上卻沒墓銘。
於信達早聽爺爺講過,右棺中葬着大奶奶於王氏,大名王玉芬,乳名香香。
奶奶歿時,於信達還不及兩歲,沒甚印象,只依稀的記得,老奶奶總愛搖着個撥浪鼓兒逗他,他呢,開始還被叮叮咚咚的聲響所吸,盯了撥浪鼓兒看,聽得久了,便不再感興趣,總是使勁兒地扭着身子,昐着下地。
這時,老奶奶便無奈地搖搖頭,“唉,淘氣,淘氣。”
至於左邊的空棺,自然是爲老爺爺於慈恩預備着的。
我們這方的風俗,都會在生前便備好自己的墳塋和棺材,一般也都立了空白之碑,待得入土,再勒上碑銘。
緊挨在爺爺奶奶的墳塋後頭,並排着兩顆不大的墳頭。於信達知道,這兩墳分別葬着二奶奶王玉芙,三奶奶王玉蓉。
千古傳下的規矩,正妻方有資格與丈夫同葬,爲妾的只能葬在墳後,也不能立碑。
於信達把疊壓得緊緊的冥錢一張一張地撕開,再一張一張地往火堆中扔去,心裡卻亂七八糟地想着事兒。
雖沒碑銘,於信達卻記得很清楚,二奶奶三奶奶同一年歿的,那年六歲,他剛入了蔣先生的望山書屋。
初夏的一天,早晨,於信達背了書包,蹦蹦跳跳地出得宅門。傍晚歸家,二奶奶的棺材板兒,卻擺在了偏堂。
聽得衆人敘述,說是二奶奶想到院壩中走走,下那三級臺階時,一腳踏空,高高地跌在青石板地面上,頭先觸地,先是抽搐了幾下,接着口鼻出血。胡郎中氣喘吁吁地趕來,見着滿地的血,再把兩根指尖貼在二奶奶的手腕處,搖搖頭,“唉,走啦,走啦。”
父親跪在二奶奶靈前,兩天兩夜,不吃不睡,也不說話,就只跪着。丁萍兒心疼得緊,跟丈夫擺起龍門陣來:爲甚偏偏就踩空了呢?爲甚偏偏就頭先觸地了呢?爲甚偏偏就口鼻流血了呢?爲甚偏偏……唉,俗話兒說呀,富貴在天,生死有命,萬般不由人啦,一切的一切呀,早有閻王定妥……
過不兩月,也是早飯之時,三奶奶捂了肚子喊疼,衆人擁在身邊,用手揉,用熱帕敷,卻愈發地疼。胡郎中把過脈,說,此謂“絞腸莎”,湯藥只能緩緩疼痛,卻治不得病根兒,只看個人造化。
疼,徹心徹肺地疼,滿地兒打滾,疼到第三天,實在沒了勁頭兒,昏昏的眼光間或閃閃,捱到傍晚,三奶奶實在熬受不過,雙腿兒一蹬,攆趕二奶奶去了。
大奶奶一走,便有媒婆上門,二奶奶三奶奶一走,媒婆兒來得更勤,差點兒踩破了門檻,更有不少的妙年好女子拋了羞怯,毛遂自薦。
於老爺子也不多話,只把眼一瞪:“嘿,可比得過香香姐?”
那個時節,討小納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憑家業,任聲望,憑權勢,有個小女子暖暖被窩兒,說說閒話兒,有甚不該呢?有甚不好呢?嘿,老爺爺這事兒,考慮欠周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啦。
“唉!”於信達一邊往火堆上扔冥着紙,心裡卻在嘆息:二奶奶三奶奶,兩個好女人哩,爲啥就立不得碑呢?沒得道理噻。
祭到最右,哦,也就是第十一墳,墳頭比之前的都顯得高些,大些,墳前立着兩碑,一碑無銘,一碑銘着文字,新新近近的,顯是時間並不久遠。
碑銘曰:
生於咸豐二年九月十七日,卒於同治十三年六月廿六日。
慈母於彩虹之墓。
孝男於紅兒,同治十三年六月立。
於信達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虹兒墳前,祀上三牲,燃起香蠟,一縷青煙,便嫋嫋地在墳頭飄蕩開來。
虹兒母親難產,大出血,用了自己的生命換得自己臨世,這事兒,於信達是知道的。
沒見過母親的容顏,沒聽過母親的聲音,也沒吸過母親的乳汁,他只能想象,虹兒母親一定美麗極了,非凡極了。要不,能與父親同墳而葬?能單獨立碑勒文?能讓父親念念不捨,終生縈懷?
咱母親,虹兒,定是非凡之人。
凡非凡之人,必有非凡的故事。
哦,還有這坡,名作“望鳳”, 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