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48節 雨蘭回門
天剛麻麻亮,蘭丫頭的閨房便亮了燈火,只聽得媒婆快嘴王吆五喝六,正指派着一衆的女眷們,爲雨蘭梳洗妝扮。
“哈,開始了。”葉兒拱拱身子,翻身坐起來,胡亂地往身上套着棉襖棉褲,一邊衝於信達嚷嚷:“起來,開始嘍。”
於信達半眯了眼,睃着葉兒:“哎呀,慌啥呢,咱再眯一會兒,嗯,再眯一會兒。”
這丫頭,可把他折騰得夠嗆,老拿了法國圓鏡在燈下晃,一邊絮絮叨叨個沒完,哈,那些個衣裳,大紅嫁衣,漂亮!蜀錦旗袍,漂亮!法國風衣,漂亮!還有哩……
這丫頭,叨着叨着,終是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卻又老掀棉被,給她捂好了,過不一會兒,又把個小腿小胳膊的,老是探出棉被外。
“懶蟲!懶蟲!”小妖精趿上棉鞋,一邊兒喃喃不止,一邊兒出得臥房。
渾身軟軟的,上下眼皮兒老往一處兒挨。前晚被小妖纏着,整晚沒睡好,昨晚又被纏,又是一整晚。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葉兒用了勁兒地搖醒,又聽葉兒直嚷嚷:“還不起來,上轎嘍,還不快快起來……”
於信達努力地睜了眼,“呃,上轎了麼?”
葉兒“嗨,新郎倌兒來嘍,好大一會兒嘍……你個瞌睡蟲兒,還不起來,還不起來……”
於信達揉着眼瞼:“嗬,新郎倌兒,果真到啦?”
葉兒舞着圓鏡:“嗨,哄你作甚呢?真的,到嘍,都在門外咧!你個懶蟲,還不快快。”
新娘上轎起轎,都是鐵嘴汪道長掐好了的,耽擱不得。
於信達慌慌忙忙地套上新衣新裳,隨了葉兒出得臥房,院子裡果是擠滿了人,熱鬧得很。
隨手抓了個小籠包,一邊兒往嘴裡塞,一邊兒瞧向天空,嗯,天氣倒不錯,難得的大晴天。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咱中國人講究個好事成雙,兩掛響炮過後,聽得鐵嘴汪扯了破鑼般的嗓門兒:“歲在戊子,臘月十六,宜婚宜娶。蔣氏後生,名作介民,於家有女,閨名雨蘭,郎有相如之才,女有文君之貌,神仙眷侶,天作之合……吉時已至,新人上轎……”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又是兩掛響炮,在騰騰的煙霧之中,媒婆前導,父母左右相伴,雨蘭一身的大紅旗袍,頭頂大紅蜀錦蓋頭,由母親牽了,慢慢地行出於宅大門,再慢慢地上得花轎。
鐵嘴汪又扯了破鑼嗓子:“上告蒼天,下禱神靈,更有祖宗先人,祀以三牲,佑我夫妻,琴瑟和鳴……起行……”
老爺爺袁其隆在旁調度:“鼓樂前導,鼓樂前導……”一隊吹鼓手,身着紅裝,腰繫紅綢,吹吹打打,依哩哇啦,依哩哇啦,邁動了腳步。
袁其隆:“三牲跟上,嗯,三牲……”
再後便是長長的嫁奩擡槓,大牀箱篋,桌椅條凳,錦緞綢布,鋪籠罩被,更有許多的衣褲鞋襪,衣食住用,居家之用,無所不有。
嫁奩之後,便是正主兒。
蔣介民騎了紅馬,一身的大紅服裝,四個轎伕擡了花轎,一步一顛,再後便是於平江丁萍兒打頭,一衆的姐妹兄弟相跟,於家所有的親眷自不消說,便是所有的僕婦傭人,都隨在送親的隊列。
出於宅,中街二三百步,轉東街,二三百步,便是蔣宅,這短短的路程,怎擺得下長長的送迎隊伍?
好在袁老管家早有考慮:“要不,繞道南街,再轉北街,最後入東街?”
蔣先生:“這個……轉個大圈圈,相宜麼?”
汪老道翻着白眼,裝模作樣地掐掐指頭:“嗯,這個這個,嗯,咱凡人,活這一生,不就奔着個‘賺’字麼?”
蔣先生擊掌而呼:“妥矣!妥矣!轉者,賺也,妥矣!妥矣!”
袁其隆:“我算算路程哈。辰時三刻,迎親的隊伍從中街於府出發,繞南街,轉北街,最後入東街,午時正點到蔣府,這路程,這時刻,倒也妥當。”
親迎的整個過程,順利極了,熱鬧極了,風光極了,問問萍兒大媽,自是滿意極了
親迎之禮完畢,相幫的人都散了去。三河袍哥的堂主副堂主,不消說的,自回各堂集鎮,再有於家商號下轄的各處分號的掌櫃副掌櫃,更是忙忙地各回各地,因爲時近年關,正是家家戶戶備辦年貨的時節,也是於家商號走貨正忙的當口,疏忽不得。
於府大院,只留得張全有夫妻,小哥兒吳疆,再有葉南水父女和胡媽,需得等到蘭兒回門。
三日後,回門之日,哦,就是新婚大婦帶了夫君,回得孃家,答謝女家父母養育之恩,當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少夫少妻的,那事兒咋樣呀?情感咋樣呀?公婆小姑的咋樣呀?
這回門之禮,極有講究的:去時走的啥路,回門也走這路,便是時間點兒,何時出蔣宅,何時到於宅,都是汪道士掐算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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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民本要僱轎,於雨蘭卻是不同意:不就相距兩條街麼?幾步腳程的事兒,何須去費那銀子?
蔣介民是清楚的,自家本就只靠着父母開館設塾,招得幾個娃娃,收得些許碎銀,聊支家用,實在沒啥節餘的,這一通大婚操辦下來,已是欠着了許多的債務,正壓得母親喘不過氣兒來,整日地翻着個帳本本兒發愁:就這麼把家交給兒媳麼?錢糧是沒有的,債務卻是一屁股。
蔣氏夫妻甚覺愧對兒媳,蔣介民更是心下惴惴。
親迎那日,雨蘭坐在轎中,身着大紅襖兒,頂着紅蓋頭兒,一衆的街鄰只見得娉娉婷婷的身段兒,今日見得真容,贏來一片聲的讚美:仙女兒,天上的仙女兒,怕也不過如此!
小媳婦小女子,更盯着的是雨蘭一身的服裝:那春綠之衣,上衣下褲連在一體,長長的墜到腳跟,像旗袍卻非旗袍,像長褂又非長褂,隨了腳步兒,搖搖擺擺,飄飄灑灑,更在腰間勒着深紫的帶帶,帶墜垂到下襬,配以奇形怪狀的帽子,那帽子,聳着圓頂,盤着檐邊,斜斜地扣在盤髻之上,遮了半邊臉兒,露了半邊臉兒……
好俏!好俏!
終有女子識得貨:這衣,名作風衣,來自法蘭西國,巴黎女子最愛;這帽,名作女帽,也是來自法蘭西國,也是巴黎女子最愛……
蔣介民挽了雨蘭,一路點頭哈腰,答謝着街鄰們的祝福,一路聽着衆人的論議,吵吵嚷嚷,沸沸揚揚。
一衆的老爺們兒老孃們兒,嘖嘖連聲:嗬,那場面,嗬,風光,自打咱生到這世上,老幾十年,就沒見過……
一衆的小媳婦兒小女娃兒,贊贊不已:於家那些個女人,身上那些個衣兒,嗬嗬,那旗袍,都蜀錦的,嗬嗬,那短褂,都着蘇繡,更有那妝臺,嘖嘖,老漂亮了,大大的一面洋玻璃鏡兒,晃得人眼光光的,連眉毛根兒,也數得清清……
更有一羣羣的小娃子,攆在後面唱歌兒:
新郎倌,害羞羞,挽着個新娘像泥鰍,快快回轉洞房去,雙雙鑽進被溝溝……
新娘子,好俊俏,臉如玉盤開口笑,明年送你個小娃娃,郎君懷裡撒尿尿……
小夫妻到得於府,早有下人接着,老爺子率了闔府人等,早等在了大堂之上,老管家袁其隆在旁唱禮,小夫妻行過回門之禮。
雨蘭自去了內屋裡,同着萍兒母親,姣兒姑姑,小姐姐菊兒,說些女人家纔有的私話兒,葉兒那小妖,仍是手舉了西洋鏡子,扯着一衆女人的衣襬兒看,扯着扯着,竟然佝着個小身子兒,往旗袍風衣的衣襬裡鑽,惹得一屋子的叫聲嚷聲。
吃過回門的午飯,整個婚禮便算徹底完結。
將軍衙門派來的巡江快船,早候在了碼頭上,專爲接了張全有和雨菊,直回成都。吳疆便搭了便船,先到成都,再轉陸路回老家去。
知縣大人劉秉謙,帶着幾個團丁,擡了兩口大箱,早在碼頭上了,先拜老太爺,再拜張全有:“管家大人此來三河,下官多有受教,此一別去,不知何時再聆教導,下官心內惶惶,謹備地方特產若干,區區土儀,聊表謝意。”
張全有謝過,打開箱來,果是些臘肉灌腸的土產,隨意取了一些扔在船上,多半都叫老爺子收了。
這個老劉,倒會作人哈。
葉南水和胡媽,可就不順了。一路上,葉兒抓緊了於信達,硬是不放手,到得碼頭邊兒,更把個小哥哥箍得緊緊的,哭得那個傷心,更把一臉的鼻涕眼淚抹了於信達的胸口,任誰勸也沒用。
哭得久了,於信達附在葉兒耳邊:“小姐姐的西洋鏡子,喜歡不?”
葉兒抽抽咽咽,接過西洋鏡子就往衣兜裡塞,卻還是抱緊了於信達,不肯鬆手。
於信達又道:“蘭兒小姐姐那旗袍,喜歡不?”
葉兒停了抽咽,抽抽咽咽,點點頭,“還有風衣,還有女帽……小姐姐有的,我都要有……”
於信達:“嗯,小姐姐有的,咱家葉兒都得有,小姐姐沒有的,咱家葉兒也得有。”
葉兒眨眨眼:“拉勾,拉勾……”
於宅內院,丁萍兒把蘭兒拉在自家的臥房裡:“丫頭,給媽實說,介民這娃,怎樣?”
蘭兒瞪大了眼:“啥咋樣呀?”
丁萍兒張着巴掌,在蘭兒肚子上一陣的摩挲:“嗬嗬,自家孃親,害羞個啥?嗯,要說介民這娃吧,呆是呆了些,可實誠着哩。再有哩,我看這娃,表面兒是呆瓜,內裡卻是靈秀……”
蘭兒一頭紮在母親的懷裡:“媽……羞人家家的,媽……”
丁萍兒:“呃,丫頭,你且實說,蔣家可是欠下了債?”
蘭兒:“欠債麼,是肯定的,我見介民總皺着個眉頭,怕是欠得還不少哩。”
“唉,這蔣家,底兒薄,能把禮事辦到這份兒上,也夠難爲的了。”丁萍兒一邊叨叨,一邊從懷裡摸出一疊花花綠綠來:“這個,揣上。”
蘭兒:“啥呀?”
丁萍兒:“嗨,老爺子發了話的,咱這邊兒的開支,在咱手裡辦了便是,所收的賀禮哩,都與你……”
蘭兒在母親懷裡拱了拱,把嘴兒湊在母親的小嘴兒上,“啵”,一個長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