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着戰後酣睡的有窮勇士,也照着野貓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擔心有變,當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虜都就地處決;又怕麻煩,任由這些強盜暴屍曠野。後來在羿令符的堅持下,回程時才由第二撥人馬將屍體埋了。
但窫窳腐爛的身軀卻沒人願意去碰,因爲那惡臭誰也受不了,只是遠遠揚起一些沙土把它掩蓋。日已過午,沒有掩蓋實的爛肉堆中,鑽出一隻老鼠大小的紫『色』怪獸。這隻小怪獸嗅着札羅被曬乾了的血跡,挖出札羅被砍下的斷臂,『舔』着咬着蹭着,嗚嗚哀叫着。野貓林的生靈聽到這哀叫,無不驚悚。
小窫窳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只要下一場大雨,這個地方所有死亡氣息都會被沖洗得乾乾淨淨,風播下種子以後,新的生命會吸食舊的死亡而迅速成長。
一切將重新開始。
“少主!再這樣下去,那個有莘不破真會成爲新的臺首——他連連大勝,又將搶來的財物大肆分賞,他正在收買人心。”四處無人,但蒼長老仍壓低了聲音,只是激動的情緒卻無論如何掩蓋不了。
“他行賞不均?”羿令符隨『性』地倚着一個車輪,他剛剛睡醒,只見月上梢頭,整個下午一直興奮的銀環蛇卻睡着了,靜靜地把頭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沒有。他讓老二統計財物,所有財物三成賞衆,七成歸公。老三老四論功行賞,我做監督,這樣安排,衆人心裡也服。”
“他貪沒財物了?”
蒼長老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他並沒有『插』手分配財寶,只是主張窫窳寨三寶少主、江離公子和他各得其一,有窮之海仍歸少主,這個,倒還公平。”
“兄弟們不喜歡他?”
“這……唉,我們從來沒像今日這樣得這麼多財物,孩兒們都歡喜得很,連幾個老傢伙也……唉……”
“既然這樣,他做臺首有什麼不好?”
蒼長老憤然道:“但有窮商隊的臺首向來是羿家啊!不但商隊,舉國都知道。就是國主來了,也奪不了您這個位子。”
羿令符看着沉睡的銀環蛇,痛心道:“母親的仇,我沒法報;妻子的仇,我沒法報;父親的仇,我更沒法報。像我這樣無能又不孝的男人,怎麼能做商隊的領袖?”
蒼長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經過去,我相信她們在天之靈一定會安息的。至於臺侯的仇,窫窳寨已經被我們端了,元兇已被擒住,我們已經無愧於臺侯的英靈。”
“元兇?”羿令符苦笑道,“如果真是窫窳寨下的手,父親臨走前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蒼長老嚇了一跳,道:“難道兇手另有其人?”
羿令符道:“你不要胡『亂』猜測,父親說過,這個世界上能殺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經去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蒼長老呆了半晌,羿令符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隊,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商隊也羈絆不住他。你們以後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會虧待你們的。”
蒼長老急了,道:“我們對他沒辦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兒們都會跟着你的。”
羿令符反問道:“我爲什麼要反對他?這除了讓我加上一個所謂有窮臺首的空銜,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蒼長老一愕。羿令符又道:“我願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隊的臺首,並不僅僅因爲父親臨終前的囑託,實際上,是因爲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這個男人會把我們帶到什麼樣的地方去。年年來回走動,規矩行商,都走了幾十年了,對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難道你不想換換口味?”
蒼長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過完剩下的這點年頭。”
“但我卻想讓這個商隊更加精彩,讓這些男兒們走得更遠、飛得更高,把這短短的生活過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殺人的樣子。我簡直不想再看。雖然他殺的是強盜,是仇人,但那種嗜血的恐怖仍讓我每次想起都膽戰心驚。更讓我擔心的是,孩兒們,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都已經被他感染了。我們現在不像一個商隊,我們像一夥強盜。”
羿令符默然,良久才說:“但他對自己人總算不錯,對嗎?”
“但是這樣的人……”
羿令符截口道:“好了。總而言之,我支持有莘不破。如果有一天我改變了主意,我會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告訴他,告訴你,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的意思。”
蒼長老知道這位少主話已說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剛毅和果斷卻並沒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夠堅強,萬一有一天有莘不破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夠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地走向篝火羣,酣睡了一個下午的商隊正開始他們的狂歡,爲他們的勝利,爲他們的財富,爲他們的尊嚴,爲他們的明天。
蒼長老被幾個年輕人發現了,衆人擁簇着他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練地笑着,卻發現偎依在有莘不破懷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彷彿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這個女人來歷不明,危險,危險。
銀環蛇醒了。
它喝了兩碗酒就醉了,在衆人的圍簇中半瘋半癲地跳起舞來。對於這條大毒蛇,衆人本來十分懼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後,都消除了戒備之心,無不大笑起來。羿令符混跡在人羣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經不是她了。
“醉了嗎?”不知什麼時候,江離站在羿令符的背後。
“沒有。”
江離不再說什麼,走開十幾步。羿令符站起來,跟了過去。在這個酒氣瀰漫的夜晚,沒有人注意他們。
“戰況怎麼樣?”
“很順利。”
“順利?”
“有莘出手夠狠,光是那份狠勁就把對方嚇跑了,氣勢一邊倒,我們贏得很順利,損失很小。”
“俘虜呢?”
羿令符黯然道:“全殺了。”
江離怔了怔,顫聲道:“全殺了?”
羿令符道:“全殺了。”
“誰下的令?”
“他,或者說我們。因爲我最終沒有反對。”
“爲什麼?”
“我們人少,時在黑夜,身在客地,留着一大羣心懷叵測的強盜,隨時隨地會變生不測,所以我覺得他做得並沒錯。”
江離看了他半晌,道:“你沒有反對,是因爲你的仇。”
“仇?”
“你父親的仇。”
羿令符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這些事情我卻不想知道。我父親生前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都市小說”
江離沉默了一會,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情感豐富,但精明並不在乃父之下。他頓了一下,道:“既然不是因爲仇恨,那有莘不破的做法,你是完全贊同的了?”
羿令符沉思了一會,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歡,但也不反對。這是一個『亂』世,他的手段很有效。”
“有效?但我受不了!殘暴是會累積的,殺人是會上癮的!”
羿令符默然。
江離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別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纔多大年紀。現在就這樣暴戾,如果成了氣候,誰製得住他?”
弈令符道:“他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愛心,至少在壽華城曾支持你,要求葛闐開城救助平民。”
江離冷笑道:“我當時也這樣以爲,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他幫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頭百姓!”
羿令符道:“既然他肯爲你而救人,就能爲你而不殺人。”
江離冷冷道:“我不是爲他存在。”他望着遠天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現在和你們在一起,並不代表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是嗎?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線,他留在商隊一天,我就會在他身邊幫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會挽留。這就是我的意思。”
突然,遠處爆發出一陣喝彩,那是無數狂醉男人的齊聲高叫。
“殺了他,殺了他!”
“爲臺侯報仇!”
“爲弟兄們報仇!”
兩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來,兩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江離和羿令符一驚,一起掠了過去。醉眯眯的有莘不破手一揚,刀落頭斷。衛皓的頭滾到羿令符腳下,死前猶帶不忿;再一揚,遭受一夜殘疼的札羅的頭滾到江離腳下,一臉憂鬱。
衛皓是個不合格的強盜,他整天夢想着逝去的時光。札羅表面上是一個合格的強盜,他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活法活着,又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爾出現的憂鬱彷彿在不斷地提醒別人:其實他並不喜歡做強盜。
有莘不破擁着雒靈飄飄然走向“鬆抱”。有這個女人在他身邊他感覺超爽,雖然她一句話也不說,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有莘不破潛伏在心裡的那些原始的衝動全被她激發了出來,甚至連周圍的人也被這種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殺人,痛快地喝酒!從出生到現在,他從沒這麼痛快過。沒有祖父的拘束,沒有師父的訓導,只有互相欣賞的朋友、豔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屬下和邪惡厲害的敵人。男人,就應該這樣活着!
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擁着雒靈,走進“鬆抱”。
江離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