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河又沉默了一會兒，拉了他走出院外，來到棵兩丈來高、碗口粗細的松樹旁。看了看長淵，然後伸手握住那松樹的主幹，就聽得“喀嚓”一聲，那樹毫無預兆的被她那看似柔弱的纖纖玉手，給攔腰截斷了。而後頃刻間，那斷掉的松樹枝椏盡皆枯乾，如同是被熾焰焚燬一般，成爲了木碳。她拍拍手上沾到的碳屑，接着又把雙手舉到長淵的面前，原本細白的手指，轉瞬之間已變爲了冰涼的利爪，“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怪物，你怎麼就放心留我在身邊。”
長淵再如何膽大，卻也只是個普通的鑄劍師，登時就被她雙手這突兀的變化給驚呆了，眼中那抹驚懼之色也掩飾不住了。但過了一會兒，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你若真是存了心要害我，何苦還在我這簡陋的劍舍中呆上這樣久長的日子。況且我看你平日見到我獵回的山雞野鹿，多有不忍之色，足見你心地良善。”
他的話，讓蘇河長嘆了一聲，她忽然覺得心裡好累，又忽然有好多話想告訴長淵。她垂頭思索了一陣，再度擡起頭來，“我給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長淵點點頭，拉起她的手回到了院舍中，然後又取了條大氅來給她披上，“夜深風露重，不要着涼了。”蘇河沒有阻止他的這個舉動，雖然她根本就不需要那大氅。她伸手牽起大氅的一角，悠悠的開口道：“很多很多年前，曾經有個男人，親手獵殺了一頭雪豹，取了那豹皮來與我制了件大氅。可惜也就是這樣了，他要的是達官厚爵的遠大前程，我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尋常女子。”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我穿的那身喜服嗎？那個時候我快要死了，可是心裡的執拗無論如何也化解不去。倒不再是想嫁予那人，只是純粹想試一試備下了多年的喜服而已。那天的天氣真是好，我還記得院子裡的合歡開得正是熱鬧，可惜那樣的好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蘇河把胳膊搭在木桌邊緣，擡起一手支着下巴，臉上掛着迷離的笑意，“我小的時候聽過些精怪故事，老人們常說穿着紅衣死去的人，都是執念太深，會化爲厲鬼。我也不知道我的執念是深是淺，可是我躺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裡時，一直在想，命都沒有了，做了厲鬼又能怎麼樣呢？我也不知道到底在那棺材裡睡了多久，後來就怎麼也睡不着了。”
蘇河從頸項處扯出了一根紅色的細繩，末端墜着一枚拇指大小的玉蟬，一道赤紅的血沁貫穿首尾，看得人不禁就要打個寒顫。她拈着紅繩晃了晃，繼續說道：“我那個小丫鬟啊，把我最喜歡的這枚玉蟬壓在我口中，隨我一起給掩埋到了地底下。我以前那麼喜歡，可是再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快要被這物件給噎死掉。不對，我已經死了，又怎麼能再死一次呢？”
她講得斷斷續續，甚至有些沒頭沒尾，但是長淵就在一旁默默的聽着，沒有催促、也沒有打斷。那些從她口
中講出來的支離破碎的片段，讓他覺得莫名的憂傷。
“起初我覺得就這麼躺了在地底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沒有人來擾我的安靜，也沒有人再來亂我的心神。原來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我卻都快要記不得他的樣子了，更不用說那些我聽他說的、以爲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想以前的事了，只是覺得好渴，可是棺材被封得嚴嚴實實的，哪裡能找到水呢？”
說到這裡，蘇河停頓了下來，居然伸手拎起桌上的瓷壺，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水。她將杯子放到脣邊，閉上眼先淺淺的喝了一小口，然後又再一飲而盡。“不管喝多少水，都還是覺得渴。”最後她放下了杯子，忍不住又嘆息了一聲，“長淵，你聽說過旱魃麼？”
長淵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的跳了兩下，遲疑着點了點頭，跟着又很快的搖了搖頭，“那些不過都是傳言，哪有人親眼見過。”“可我就是啊。”蘇河不知爲何就露出了一個明豔無比的笑容來，她拿起瓷壺來，將水源源不斷的倒入自己握着的那隻杯子。不管倒了多少水進去，那杯子都盛不滿，一轉眼，一壺水便倒光了，可是她手中的杯子裡，竟然一滴水也沒有剩下。
“你知道嗎？後來有人掘開了我的墳，打碎了我的棺材，指責我，說都是因爲我，才搞到赤地千里。”蘇河的眼裡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讓她的臉上也跟着罩上了一層哀婉，“他們把我捆到柴火堆上，說要解除旱情，唯有把我燒死。”
長淵聽得喉頭有些發乾，不由自主的嚥了口口水，面前的這個女人，與他所聽說的傳說中的旱魃真是一點也不像。她那麼漂亮，那麼嫺靜，渾身上下也看不出半分妖氣鬼息。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手，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想以此來表達什麼。
蘇河垂眼看了看他的手，擡起頭來又笑了一下，“本來，我沒什麼想要抱怨的，可是當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就像是着了魔一樣，忽然就很生氣了。我並未做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害誰，可是這天地間，好象就沒有一處是我的容身之所。在那個時候，我的頭好痛，只想讓一切都安靜下來。”
“我也不記得殺了多少人，只記得漫天都像是下起了紅雨。那雨濺到我的身上，我的頭上，濺到我的嘴裡，我忽然就覺得不渴了。”她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手從長淵掌中輕輕的抽離了出來，翻轉着、仔細的打量着，“我迷上了血的味道，好象這世間只有血才能讓我平靜下來。就這樣，我迷迷糊糊的離開了那片久不見雨的赤地，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到了京城，到了那個男人的府院。我只是想讓一切都快些結束，他闔府上下百十餘人，就因爲我心裡的那股怨氣，都喪命了，沒有一個活下來。”
她再次停頓下來，有些無助的擡眼望着長淵，似乎怕自己的話嚇到他。不過，長淵並沒有流露
出害怕、恐懼的神情來，他的眼神是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如果硬要找些詞彙來描述，或許，那就是傳說中的慈悲吧。
她突然覺得自己心裡很難受，她並不是沒有再想起過那些血淋淋的前塵往事，只是在這一刻，深覺自己陷入了永遠也無法掙脫的泥沼，“怎麼辦呢？我殺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我不認識的人，他們何其無辜？我該怎麼辦。”
她覺得自己有些就要喘不過氣來了，心裡被某種矛盾的情緒堵住，無法宣泄！她起身來到院中，仰頭望着那漫天星辰，還有那層巒疊障的墨色羣山，如同從前那般，讓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而她心裡原本已經淡薄的怨氣也隨之升騰了起來，如排山倒海般要將她吞沒。
她的視野漸漸的模糊起來，頭痛得彷彿要裂開似的，忍不住開始尖叫，只想要摧毀這周遭的一切。長淵見狀立刻奔到她的跟前，看着她那雙清澈的眸子，已經變成血紅。他還來不及做什麼，就覺得喉嚨一緊，已被她的手狠狠的扼住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他能感到頸側被利齒劃破了，他知道自己的血液正被她吸食着，雖然他想開口，但只覺得馬上就要窒息了。
他拼盡全力，擡起手撫在蘇河的長髮上，無比輕緩、也無比深情。他想告訴她，不管是普通人，還是妖物，都不重要，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而他一心想要的，就是讓她平靜的好好活下去。
長淵的神智有些模糊了，重重的仰面倒在了地上，他覺得自己大約是快要死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了隱隱的哭聲，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貼在他的臉頰上，再然後，他便又失去了知覺。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一陣強烈的眩暈，看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而頸項一側，持續傳來的鈍痛，讓他無法轉動自己的脖子。過了一會兒，他清醒了一些，視野也清明起來。自己正躺在牀上，有什麼東西正壓着他的胳膊，垂眼看了看，原本是蘇河正趴在牀邊，她的頭枕在了他的小臂上。
記憶也跟着慢慢的回來了，他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那麼，自己現在是活着，抑或是死去了？大約還活着吧，否則不會覺得渾身乏力，更不會再有痛感。他勉力的想撐起身子來，才略一動，蘇河便擡起頭來。見他醒了，趕緊將他扶住，然後讓他倚在牀頭。
蘇河端起一碗藥味很重的湯羹，很是細心的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待他喝完了，又拿了個枕頭墊在他背後，然後替他掖了掖被子，退後了兩步，十分歉疚的望着他說道：“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
長淵擡起手伸向她，目光很平和，努力的給了她一個淡淡和微笑。她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這一刻她很想哭，可是卻哭不出來。“你沒有事就好了。”長淵的聲音很嘶啞，聲調也及低，“那些事，都過去了。在這裡，沒有人。沒有人會打擾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