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天,那人也沒啥反應,少翁長長的嘆了口氣。見他並不抗拒與自己有肢體上的碰觸,便吃力的將他從冰面上拽了起來,指着遠遠的、他放舢板的地方,對那人說:“我的船停在那裡……”
兩個人步履蹣跚的回到海邊,少翁讓那人裹上自己的那條披風,在舢板上坐好。自己則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槳在冰岩邊上重重的一杵,令舢板逐漸飄向海中。
他暫且顧不上那個一問三不知的人,因爲嵌在舢板上的那隻司南,不受控制的飛速旋轉着,使他無法判斷該將船向哪個方向划動。無奈之下,他只得以那片冰源爲參照,先將舢板劃離開再說。
直到冰源只剩下淡淡的一個影子,少翁才放下手中沉重的木槳,他全身的力氣好象都用完了,再也劃不動這舢板了。
太陽依舊高懸於頭頂,熾熱的光使少翁有感到眩暈,他將手搭在額前,目光卻不知道該找尋些什麼。來的時候,舢板在被濃霧籠罩的海中行了整整一夜,此時,大概也只能等着這大海上的風向和洋流,送他們回到出海處。
少翁終於有功夫來細細的打量這個人了,他的皮膚還是白中透青,完全沒有因爲曬着太陽,而出現絲毫的血色。他的身形算是高大,但卻裹着少翁的披風,佝僂的歪倚在船舷邊。他的五官看起來很硬,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面無表情的緣故,略微凹陷的眼眶、挺直的鼻樑、緊抿的薄脣,無一不像是被利刃從石頭中雕成一般。
他的頭上罩着披風的兜帽,幾縷凌亂的髮絲垂散在外,在強烈的陽光下,透出暗紅的色彩。他的眼眸雖然缺乏神采,但看起來卻算得上是漂亮的那種,尤其是他眸子裡流動着一抹幽藍,使他蒼白的皮膚,看着不是那麼駭人了。
少翁有一肚子問題想問他,但生怕在這茫茫海中,他又被刺激到,而再做出什麼超出想象的行爲來,只得默默無語的倚坐在船的另一邊。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似乎已經淺淺的睡着了,潛意識卻覺察到,舢板漂行的速度好象快了起來,更有絲絲涼意掃過他的臉和脖子。一個激靈,少翁醒了過來,日頭已經看不到了,海面上又籠起了白霧。
他心中不禁大喜,出聲對坐在對面,依然保持着沉寂的那個人道:“我們應該很快就會離開這裡了!只要穿過這片霧,我來的時候就這樣……”
那個人把目光投向少翁,彷彿是在理解他話裡的意思,整個人顯得僵硬而遲緩。霧氣濃重起來,有些經驗的少翁趕忙把他往船里拉了些,自己也坐到了幾乎要貼到他的位置。因爲他擔心到了霧最重的時候,一個沒看住,這個人就消失了。若是這樣,那他這一趟,就白忙活了。
那人伸出手,看着手指劃開霧氣,臉上浮起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聽他喃喃低語道:“這,是界限……”
“你說什麼?”少翁驚疑的追問着,那人的聲音很小,並且只是三四個字,他又沒在意,所以根本沒聽清楚。
“界限……”那人重複了一遍,但隨即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少翁有些失望,他在心裡反覆的默唸着這個詞,界限,那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這段被濃霧所遮掩的海面,就是那片冰原與他所在世界的分界線嗎?如果是這樣,那麼,那片冰原又到底是什麼地方?自己去時並沒費什麼手段,是不是隻要時機正確,是個人就能順着風和洋流去到那裡?可若真的如此,這麼些年,住在這海邊的漁民,就沒有一個人發現這個秘密嗎?
少翁腦子裡也是一團漿糊,他很想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哪怕是他有十幾卷的繒書,卻也不能從其中推測出完整的事實。看樣子,大概只能指望這個被自己從冰中刨出來的傢伙了,他應該可以解開自己心裡的這些謎題吧……
“喀嚓。”一聲巨響,天上出現了十幾道紫金色的強光,霧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散去了,而海面上已經卷起了狂風,厚厚的黑雲幾乎就壓在他們的頭頂之上。驚雷混合着閃電,使這片海域看起來危險到了極點。
又是一道驚雷滾過頭頂,少翁被嚇得手腳一陣發軟,他還是頭回見識到海上的風浪。在這種無邊無限的地方,人真是微末如塵埃,別說是對抗這種力量,他就算是想躲避,也絕無可能。
狂風掀起了一個巨浪,滔天的海水,眼看着就要將這艘小舢板給吞沒掉了……
海上的雷電愈發的激烈了,一道道的滾雷,彷彿就在離這隻小舢板上方,不到三五丈的空中反覆碾壓着。每一次的轟鳴,都激起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巨壓,像是要將這船,以及船上的人,統統碾爲齏粉。
wωω●TTkan●¢〇 狂風捲起的那股巨浪,裹挾着海嘯似的萬鈞氣勢,直朝着舢板猛撲了過來。
少翁忍不住驚叫出聲,而後閉上了眼睛,他一手死死的扣住身旁的船舷,另一手無意識的拽緊了那個人。吾命休矣……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已經想不到能有什麼自救之法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轉瞬,又或者三兩柱香的功夫,並沒有什麼巨浪打將下來。除了電閃雷鳴,他們依舊隨着舢板,在海面上或沉或浮。
少翁微微睜開一隻眼睛,入眼的景象,卻頓時驚得他不禁目瞪口呆。那個不聲不響的人,此時正站立於船頭,筆直的身形就像是重於千斤的鐵杵,把舢板死死的釘在了水中。他那一頭長髮,變成了火紅色,被勁揚起,尤如一篷燃得正旺的烈焰。
層層疊疊的浪頭掀了起來,卻在離他、離舢板一丈餘外的地方分裂開來,無力的傾泄回海里。這場面,就像是有隻無形的利刃,毫不猶豫的把浪頭一分爲二。
有些水珠濺落到舢板上,灑在他們的身上,少翁的一頭一身都被澆得溼透,活脫是隻落湯雞。可是那個人,與他竟截然相反,不管多少水珠落到他的身上,眨眼之間便蒸騰起細微的水霧。
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少翁只覺得自己的頭又痛起來了,自己究竟從不知名的地方,帶回來了個什麼生物?
就在他看得精疲力竭、身心俱愁的時候,雷電終於漸漸的停歇下來。壓得極低的黑厚雲層也慢慢的散了開去,恨
不得吞噬天地的暴風驟雨,也開始收斂起銳利的爪牙。
一輪明月,從雲層後顯現了出來,清冷的光投撒在歸於平靜的海面上,映出蒼白的鱗光。那個人還是保持着筆挺的站姿,定定的望着已無波無瀾的水面,那頭張揚的長髮也垂散在身後,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麼。
少翁猶豫了好一陣子,掩口輕咳了幾聲,還是出聲問道:“剛纔,剛纔是怎麼回事?”
對於他的這個疑問,那人恍若未聞,仍舊是在發呆。少翁等不到他的回答,多少有些垂頭喪氣,不過先前的驚濤駭浪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太大,此時,他也不是特別急於得到什麼答案,而是想着應該儘快找到海岸的方向。這艘小舢板,鬼曉得能不能扛住一下輪的風暴。
所幸,嵌在船頭的那隻司南,已經不再亂轉了,少翁擡頭尋找了一下北斗的方向,再比照着司南,確定了迴向岸邊的方向。看看那個又不聲不響的人,應該不會替自己撐船的,他只得嘆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勉力的搖起了沉重的木槳。
順着回岸的洋流,少翁感到心裡不是那麼累了,他現在只需要保證方向不錯,應該會被順利送回到出海的地方。
兩人一船,就這麼漂了一整晚,直到東方海天交界處出現了些微薄薄的微光,少翁總算是看到了海岸線。跟隨他的那些人,應該還駐紮在海邊,因爲他看到了篝火堆燃燼後,騰起來的嫋嫋青煙。
終於接近海岸了,少翁扯開喉嚨吆喝了幾聲,兩年守夜的兵士從淺眠中醒來,趕忙喚起衆人,跳入海中,七手八腳的把舢板拖回了岸邊。
踩上沙地的那一瞬間,少翁差點沒掉下眼淚來,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太久違了,彷彿是隔了千百年。他有些站立不穩,但還是強撐着自己,不想顯得太狼狽。那個人又罩上了兜帽,緊裹着少翁的披風,只露出一雙蒼白的赤足。
內衛們看向少翁的眼神,很是詭異,既有驚訝也有疑惑。直到有個年輕的兵士,帶着哭腔對少翁說,他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大家都以爲他死在海里了。現在正愁着怎麼回京去向劉徹覆命,搞不好大家都得替他陪葬。
少翁一聽就愣住了,他以爲自己這一趟也就是兩個晝夜的工夫,心說該不是這幫人拿瞎話來騙自己吧。可再一打量那堆鬍子拉喳的內衛,尤其是他們那被曬成油炭一般的皮膚,沒個十天八天,斷然積不下這麼重的膚色來。這讓他確定,自己去的地方,一定不普通。
囑咐內衛收拾收拾,晌午過後上路,先去膠東王的行宮。自己則打算先好好的歇會兒,把精神養好了再謀圖其他。然而,他忽然看到一個容貌很陌生的人,站在離自己大約三丈開外的地方,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有種夾雜着些許焦慮的迫切。再看他所着的服制,原來是膠東王派過來的人。
直覺這個侍者,應該是有什麼事要跟自己說,於是,少翁讓跟着自己回來的那個人,先去自己的帳圍裡呆着。他佯裝是在看內衛們收拾行裝,踱着小步子,晃到那個侍者旁邊,甩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