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覺得朕近來精神了?”劉徹喜滋滋的問着,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至少年輕了二十歲,“先生今夜來,可是要爲朕觀覽星相?”
白鈺歪起頭來,靜靜的看了劉徹一陣兒,然後隨手把那隻瓷瓶放到窗臺上,自己則朝着劉徹走了過去。走到距劉徹一臂之遠的距離,他才停下來,伸出了右手,輕輕搭上劉徹的手腕之上。
劉徹被他的這個舉行弄得一愣,不明就裡,正欲開口詢問,卻見白鈺笑了起來。這一來,他就更加糊塗了。
白鈺放開了他的手腕,卻又擡手到了他的額前,伸出食指輕輕的點在他的眉心處。劉徹只感覺那裡一點冰涼,轉瞬卻又好象什麼都覺察不到了。
白鈺收回了手,攏在寬大的袖中,笑靨如花的說道:“君上可還記得,很多年前我曾經跟你打過一個賭,如今,似乎我想要的東西,也該取走了……”
白鈺的笑既清澈又嫵媚,望向劉徹的目光卻是冷冰冰的,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比玉珠子落在地上還要清亮,然而,就是這把聲音,聽在劉徹的耳朵裡,卻令他莫名的打了個寒顫。
他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感到的這股子寒意,到底從何而來,只是,他覺得白鈺變得與以往很不一樣了。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但幾乎是本能的後退了一步,有些疑惑的看向那個依然渾身充滿了仙氣兒的人。
“你想要什麼?”劉徹定了定神,兀自開口,他是九五之尊,是這人間的帝王,哪怕真是仙人臨世,自己也不會卑躬屈膝。
白鈺的脣角還勾着淺淺的笑,一雙桃花眼,在昏暗的銅油燈盞下,仍是熠熠生輝。他的目光無比的犀利,彷彿是要刺入劉徹的靈魂。過了半晌,就在劉徹覺得自己已經站立得雙腳發麻,快要失態的時候,他才又緩緩的說道:“算了,我要取的東西,還是先存在你這裡吧,反正也存不了多少時日了……”
話音未落,白鈺的身形就漸漸的透明起來,不過轉瞬的功夫,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劉徹一愣,立即上前兩步,甚至還伸出了雙手,不知道是想要抓住白鈺,還是有什麼別的意圖。可他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這是自己的夢境嗎?劉徹有些無措的握緊了雙手,不經意間,指甲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膚,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這並不是在做夢。那麼,是幻覺?他正欲出聲喚來內室的侍者,目光落到了倒在几案上面的,那隻香氣四溢的瓷瓶。
他確定剛纔白鈺的確是來過了,因爲這隻瓶子,他入睡前順手放在自己枕畔。他心裡迷惑到了極點,猜不出白鈺究竟是想要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那一定是於他而言,十分要緊的物件。
那夜過後,劉徹忽然就病倒了,病勢倒並不十分厲害,可他卻陷入了一種神識迷離的狀態,就像是,就像是失魂似的。
宮裡的御醫,拼了命也瞧不出皇帝的病因在哪裡,無奈之下,只得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少翁。畢竟,他是皇上親封的文成將軍,還給皇上尋來了神仙藥,這種無名病症,他應該比醫生更有應對之策
纔是。
少翁卻是有苦難言,他壓根就沒預想過會遇到這麼棘手的情況,原本他還想着自己能過上相當長的一段舒坦日子。誰知道,這才一轉眼,皇帝就成了這樣子,自己則像是被架上了火堆,被一羣皇親高官盯着。
他猜測着問題是出在那瓶所謂的神仙藥上,可是,這念頭不過在他腦子裡轉了一轉,就被他硬生生的壓了回去。那藥液他自己也喝過,並無不妥,況且,就想真是這藥的問題,他也不能承認,謀害君王的罪名,那是誰也承擔不起的。
這種煎熬的日子,轉眼過了八九天,就在少翁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的時候,劉徹忽然又清醒了。他不但醒了,還跟沒事人似的,好象只是睡了很長的一覺。他聽過了侍者詳細的回稟了這些時日的事後,也未置一辭,似乎並不打算去深究。
劉徹這樣的態度,讓所有人都閉了嘴,絕口不再提及此事。大家都知道他近年愈發的追求起長生這回事,也知他對術士的縱容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底線,但他是皇帝,只要他覺得沒問題,就不會再有人喋喋不休的去追究。
然而,這不過是表面看上去的樣子,少翁每每與劉徹獨處之時,就會被問及尋仙之事。起初,他還能籍着那個遠在膠東王宮的,“師弟。”說事,可是沒過多久,劉徹就不耐煩了。他不再對少翁的陳腔濫詞感興趣,甚至開始覺得那個所謂的師弟,就是少翁捏造出來哄騙自己的。
私底下,他召見了跟隨少翁東行尋藥的兵士,事無鉅細的又問了一遍當時的行程。兵士只說見少翁自海上回來,就領回了一個生得不凡的人來,然後回程又去了趟膠東王宮,過後就把那人給留在那裡。
劉徹聽完,越發覺得自己是被少翁給騙了,尤其是白鈺莫名的出現,並跟他說了那幾句話。隱隱的,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都求不到什麼長生不死了。
一旦對某人不再信任,那麼他所說的事,所做的事,就沒一件看着能順眼。劉徹現在看少翁就是這樣,覺得這人看起來,無論如何都礙眼。
少翁也覺察到劉徹的細微變化,他提心吊膽了個把月,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就算不死也會瘋掉。當下便決定再碰碰運氣,弄個召魂驅鬼的小把戲,來博取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可惜他低估了君王的小心眼兒,他不知道自己在劉徹面前晃來晃去,就是不停的在提醒着他,寵信了一個多麼可笑的江湖騙子。
其實,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就算他真的請來了神仙,劉徹也會覺得那不會是他的騙術罷了。於是,藉着這事,隨便找了個藉口,就給他治了個欺君的大罪,然後給砍了。少翁大約到時死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失寵的。
儘管處置了少翁,但劉徹並沒有因此而摒棄方術,相反的,他更加癡迷起來。長安城裡聚集起越來越多的術士,他們無一不是懷揣着鴻圖大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像少翁這樣,一舉被封爲食邑萬戶的將軍。
未央宮裡的術士來來去去,就跟割韭菜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就算是劉徹一天殺一個,也阻止不了術士們擠破頭,想要進獻丹藥的熱
情。而術士們,好象都覺得被殺掉的,那都是學藝不精之徒,自己決不會重蹈覆轍。
就這樣,日子倒是過得很快,轉眼已是隔年的暮春。這天,劉徹收到了一封來自膠東國的奏報,說是膠東王劉賢死了。這事並沒被劉徹記掛在心裡,皇親太多,死掉一個兩個,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反正劉賢還有幾個兒子,無非就是派人去宣個旨意,讓他的大兒子承襲他的爵位了事。
可是,從膠東國來的信使,卻請內侍回稟劉徹,說是另有一封密信要呈遞給皇上。劉徹聽了有些好奇,他突然想起了頭一年,少翁說帶回來個師弟,放在膠東王宮裡,守了那裡的鼎爐,要給自己煉不死藥。
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處置那幫子術士太密集,劉徹覺得心累得很。自少翁死了之後,雖然他也見了不少術士,但論起本事來,好象都不如少翁,這讓他心中極是不快。於是,他召見了那個來自於膠東國的信使,想看看有什麼事,是不能光明正大寫進奏報的。
他特意讓信使去了甘泉宮,大約是心理作用,劉徹覺得這些事,應該放在這個雕繪了神明異獸的宮裡。信使向他呈上了一隻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扁漆盒。巴掌大小、三指來高,用火漆封得很仔細。
他纔拿起那隻漆盒,就聞到一陣熟悉的幽香,那是少翁給他帶回來的,那種神仙藥的味兒。信使說,這是膠東王妃的密奏。
漆盒裡是一塊猩紅的佩飾,佩飾上是一對鳳鸞,圖案極爲精巧,那對鳳鸞活靈活現,彷彿隨時會振翅飛起一般。盒子裡還有一方絹帛,看起來,應該是膠東王妃的親筆信。
膠東王妃胭鸞在信裡說,這塊佩飾,是少翁的師弟在煉藥時,自鼎爐中自然生出的。因此,覺得是天大的吉兆,所以不單是將這佩飾敬獻給皇帝,還一併遣了少翁的師弟欒大,隨信使到了長安,往後可侍候在皇帝身邊。
劉徹看完信,把玩了一陣那枚佩飾,當下決定見見這個少翁從海上帶回來的人。
欒大在傳召之下進了這甘泉宮來,他穿着合身得體的衣飾,整個人很有幾分氣宇軒昂的意味。他着了身暗紅色的織錦廣袖長袍,腰間繫着青玉扣帶,束髮成髻、別了一支青金石的髮簪。就這身氣度,便不似劉徹以往見過的那些術士,他的樣子,很容易就讓劉徹想起了白鈺來。
劉徹並沒有立即詢問欒大任何問題,而是摒退了左右,帶了他到甘泉宮的苑囿裡逛了逛。一路之上,還不時的將那些雕繪出來的神話傳說,指了給他看,說這些都是照着少翁建議的做出來的。
提到少翁時,劉徹留意了一下欒大的神色,只見他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來,倒星目半垂,如同是一潭無波的深井。欒大這個樣子,讓劉徹心裡有些五味雜陳,他一方面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但另一方面,又有些懷疑,這人對少翁是個怎麼樣的心態。
但他畢竟還是沒有問起這些來,不知不覺走了大半苑囿,來到一片面積不大的水邊。水面漾着嫋嫋的水氣,其中有三座看似自然、實則刻意的假山,在水氣氤氳間,有些出塵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