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笑,讓陶烏想起佛寺裡悲天憫人的菩薩塑像,抑或是歷盡千帆洞查世事的老婦人,唯獨沒有小孩兒的樣子。沒人在旁邊的時候,秦香偶爾會摸着他的頭,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比如說覺得陶烏很可憐、又比什麼如命中註定之類。
陶烏不相信這個瞎眼的小孩子能看穿他是妖獸,但這種時候秦香的眼睛儘管依然空洞,又好象多了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陶烏覺得自己變成狗以後,連思考的能力也隨之下降了,這讓他很是氣餒。不過這樣的情緒通常也不會持續太久,反正現在自己已然是這個樣子了,再可憐也不能變得更糟糕。
秦莊主開春時生了場大病,最初只是染了風寒,大概是上了年紀的原因,竟又慢慢多了很多風寒之外的症狀。陸續請了好幾個大夫,也沒能對症下藥,躺在病榻上時好時壞的拖了幾個月,湯湯水水的藥汁不知道喝下去多少。眼看着三伏天都要過完了,終於纔算是痊癒了。病雖好了,身體、精神卻都大不如前,而秦夫人也因爲日夜守在他的病牀邊上熬着,幾個月下來,多了好些白髮和皺紋。
這天天氣還不錯,秦夫人攙着久不出門秦莊主打算到牡丹田邊透透氣,遠遠的就看見秦香又坐在花田邊發呆,而陶烏趴在她的腳邊打着盹。兩夫妻停住腳步,對望了一眼,這場大病,讓秦莊主突然意識到自己和妻子真的老了,似乎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掌上明珠的將來。秦香才14歲,雖說生得花容月貌、嫺靜溫婉,但終歸是個瞎子,如果當父母的往後再出點什麼意外,實在不知道她一個人該怎麼辦。
聽到腳步聲,陶烏就知道走過來的人是秦香的爹孃,他挑了挑眼皮,掃掃坐在旁邊的秦香。還是那副掛着笑容的臉,彷彿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陶烏打心底裡不相信她什麼都沒覺察到。
此前,他只是覺得秦莊主身上的生氣越來越少了,今天一看,連秦夫人印堂上也籠着一層黑氣。分明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估摸着,兩人離大限都不遠了。
牡丹園的秦莊主要給閨女找婆家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洛陽城。雖然不是什麼大戶官宦之家,但那一園子的牡丹卻算得上是遠近聞名。秦莊主重病好幾個月的事大家也都有所耳聞,於是紛紛猜測這兩夫婦大概是要拿牡丹園來做女兒的陪嫁。一時間,進出秦家提親做媒的人可說是絡繹不絕。
秦夫人這日喚了秦香去,告訴她自己和秦莊主連日來在上門提親的人家裡,挑選了城中一戶霍姓的小康之家。霍家幾代都是替人做師爺幕僚,算是讀書人家,家中有兩個兒子。前幾年大兒子考取了功名,現在在長安城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吏。
霍老太爺和老太太都跟了大兒子長住在京城。家中那個剛滿18歲的小兒子名曰逸茗,因家裡的祖產都在洛陽,所以每年大半光景都居住在本地。前些日子考過了明經科,看起來也像是要走他大哥入仕爲官的路。
大抵是霍家知道秦家這一園子牡丹的來歷,加之也算家底殷實、門當戶對
。因此聽聞秦家要嫁女的事了,便請了媒人上門提親,兩家合過了兩人的庚帖後,霍家很是滿意,已過了文定,並請人算了日子,想在立秋那日迎娶秦香。
秦香聽了只是說因爲自己目盲,不但不能替父母分憂,還累得父母這般操心,很是不孝。秦夫人聽女兒這麼一說,更覺傷感。雖然是爲女兒終身大事考量,就算夫妻兩人故去了,也能有夫婿好好照顧秦香一世。但一算日子,離秦香出閣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既十分不捨,又暗暗擔心女兒不能討丈夫公婆的疼愛。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的話,倒是秦香安慰了母親很久。
秦香出嫁後一個月是回門的日子,秦莊主夫妻兩人很是高興。女婿霍逸茗雖然只有18歲,不過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材,跟自家女兒站在一起倒也有那麼幾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但是陶烏卻不怎麼喜歡這個霍逸茗,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就是感覺他的眼神兒裡偶爾會帶出一星半點的偏執。加之看到秦香一家人對一隻大黃狗很親暱的樣子,明顯表現出了厭惡的神情,那種神色讓陶烏非常不舒服,這是在提醒他現在的狗樣子有多可笑嗎?
秦香回門過後第二天,秦莊主兩夫妻就又病倒了,請來的大夫說是喝了酒後染的風寒,且兩人的年紀大了,這場病要治起來,怕是得費點大工夫。陶烏在一旁聽得大搖其頭,明明是這兩人的命數都到了,估計這病是治不好的了。接着就想到如果這兩夫妻真的就此死掉了,那自己豈不是成了傳說中的喪家之犬?
突然想起秦香以前說他很可憐,當時還覺得自己最不濟就是當多幾年狗,可現在一思量,果然還有更糟糕的結果。到了冬月裡,這兩夫妻在陶烏的意料之中去世了。秦香回到家裡辦完爹孃的後事,接着便帶了陶烏回到夫家。陶烏以爲秦香爲因爲喪親之事難過很久,卻沒想到過完頭七之後,她就又回覆到那副不慍不火的樣子了。如果不是親眼見着秦香出生長大,陶烏真要懷疑這丫頭是不是秦莊主夫婦親生的了。
陶烏很不喜歡這個新家,首先是食物一落千丈,雖然能吃飽,但再也沒有在秦家那種頓頓大魚大肉的待遇了。偶爾還有那麼一兩個下人,拿了啃剩下的骨頭去逗他,恨得他差點沒一口咬上他們的手。其次是所有人看他的目光,真跟看一條狗沒區別,哪怕知道這是事實,陶烏還是窩了一肚子火。
霍逸茗跟大多數的讀書人一樣,自視甚高,可自打考完明經科後,這種優越感被慢慢的消磨殆盡了。眼看着好幾個昔日裡他根本看不上的同窗,只因爲是公卿門生,或是討了頗有家世背景的老婆,都謀得了一官半職,霍逸茗便很不平衡了。
他壓根沒想到入仕之路比他想象中的難多了,儘管已經考過,但明經科遠不如進士科那麼有技術含量。跟普通讀書人唯一的不同,只是多了個朝廷的認證而已。大概人的心情一不好,便容易遷怒他人,霍逸茗的遷怒對象無疑只能是秦香。以及,陶烏。
陶烏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了,
霍逸茗會莫名奇妙的挑剔秦香,甚至有時還會指桑罵槐的拿秦香的眼盲來說事,這種時候秦香基本是沉默以對。但在陶烏眼裡,秦香怎麼說都是供自己的吃喝的人,再加上可能是真的做狗做太久了,沾染了些狗的習性,見不得主人受委曲。
所以就算秦香對霍逸茗的抽風舉動無所謂,但陶烏總是不由自主的對他呲牙,因此,日子長了,霍逸茗看到陶烏就火大,直接叫他狗東西。
霍逸茗厭棄陶烏的後果很嚴重,霍家的下人們很會看主子的臉色,雖然礙於秦香不能直接把陶烏掃地出門,但卻可以讓他天天都吃不飽。
日子不好過了,陶烏便開始無比懷念起曾經呼風喚雨的妖獸生活來,憤怒、怨懟之類的情緒每疊加一分,他就愈加想要回復自己的能力。但是體內那團被隔絕的內息,卻依舊讓他無能爲力。
轉眼又是一年初春,這日傍晚,霍逸茗回到家中卻沒看到秦香的影子。一問下人,才知道是牡丹園的管家把秦香請回去了。原來因爲在外受了些過往同窗的閒氣,此時心裡更覺有股子無名火升騰起來,一個人悶悶在房間裡喝起酒來。
陶烏以爲秦香是專程帶了自己回牡丹園去大吃大喝的,結果卻是因爲花匠們嫁接出了新品的牡丹。自從秦香出生那年秦莊主培植出了雙色牡丹後,就再也沒有種出過可以超越過洛陽錦的新花了。
而近幾日,牡丹園的管家發現雖離往常的花期還有個把月,園裡角落裡卻有二十幾株平日未曾注意到的新枝上結出了花蕾。他細細一想,好象是秦香在出閣之前,親自在園裡挑了不同的牡丹根、莖,讓花匠們嫁接的,之後因爲生長得過於緩慢,已經快被忘記了。
於是等到開花的日子,早早的接了秦香回家,若這真是上佳的品種,好讓秦香給取個相配的名字。陶烏懶懶的蹲坐在花田邊,他纔沒興趣看花,橫豎又不能吃。秦香卻很專注,由管家扶至那片牡丹旁,接着彎下身子,伸手從一株牡丹的根莖處輕輕撫摸到頂端已經綻開的花朵。
“可是狀如菡萏?花色如玉?瓣底微紫?蕊心鵝黃?”過了好半晌,秦香纔開口詢問管家。“小姐。您能看見了?”管家被秦香的問話給驚着了,哪有人能隨手一摸,便能把這花的形態色澤描述得分毫不差。“看不見呀。”秦香站起身來,笑了笑,“只是當初選定用來嫁接的花苗時,想象中開出來的花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那您看今年這花,算得上上品嗎?”管家小心的問到,他一輩子跟着秦莊主夫婦,雖然見過的牡丹數以萬計,但仍期待能有新品育出,更何況近幾年,來買花的商人已不復從前那般絡繹不絕。
“再好也比不上洛陽錦,不過勝在形美色佳,取個好點的名字,大約不會太差。”秦香一邊說,一邊示意老管家剪下一朵來,接過後簪在了髮髻上,然後順着小徑回到花田邊。衝陶烏搖了搖手,陶烏很有眼力勁兒的把頭湊到她的手邊。“你說這花好看麼?”秦香側着頭,輕輕拍了拍頭陶烏的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