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旁邊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大約四十上下的年齡,五官很平淡,並不能給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他看起來保養得很好,面色潤澤、呼吸勻長,一身合體的亞麻衣衫,乍一看,除了年紀,其餘跟這公園裡唱歌跳舞的退休老人沒太大區別。他聽到格維爾的問話,卻沒有立即回答。只見他手裡拿着一包餵魚的鉺食,正饒有興趣的投喂着錦鯉,好象這纔是他關心的事。沒過多久,格維爾聽到身後遠遠的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來人正是孟儒。
孟儒走到那個中年人身旁,很是恭敬的站定了。但他卻連看都沒看格維爾一眼,只是負手而立,靜靜的看着那個中年人餵魚。一直到他將手中那袋鉺食投完,孟儒趕緊接過已經空空如也的袋子,然後才身格維爾說道:“欒先生,這是我家主人。”中年人拍了拍手,非常隨意的靠在石椅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格維爾。然後他才點點頭,自我介紹道:“我有些事耽誤了,所以現在才能來見欒先生,還望欒先生勿要見怪。”
格維爾緩慢的搖搖頭,“反正我時間多的是,未請教。”“你可以叫我北山澤,複姓北山,河澤的澤。”中年人保持着淺淺的笑容,語調非常舒緩。“北山澤。”格維爾低聲複述了一遍他的名字,在他的記憶中,北山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古老得大概連文字記錄都找不到了。
“很久以前,我曾經見過欒先生一次,不過那時欒先生風光無限,想必對很多人、很多事都並沒有印象吧。”北山澤的語氣還是那樣不緊不慢,格維爾聽來,似乎並沒有絲毫的譏諷意味。“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格維爾冷哼了一聲,“我對這個世界的人和事,原本就不關心。”“那你今時今日何必還要回來?何必還要如此執著?”北山澤並沒有因爲格維爾的陰冷話語而改變態度,平和得讓人覺得他正說的話都是遠在天邊的事。
“就因爲一個君王可笑的長生幻想,便將我捲入無休止的奢望之中,然後你們人類爲了討好他,腰斬我的軀體、撕裂我的靈魂、驅逐我的神識。你現在問我何必還要執著?哈哈。哈哈哈。”格維爾覺得自己簡直是聽說了一個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怒極反笑。
北山澤沒有打斷他,如果格維爾這個時間注意他的雙眼,也許能從中看到一絲憐憫。過了良久,格維爾終於止住了笑聲,他轉頭看着他,“兩千年前,我覺得死也沒什麼,一了百了反而省卻了很多事。可是,偏偏是你們自己選擇流放我,那麼,如今我回來了,就誰也別想再阻止我。”
“不,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阻止你。”北山澤收到了臉上的笑容,十分認真的望着格維爾,“我來見你,只是想告訴你,你找錯了人。”
“找錯人?這是什麼意思?”格維爾的眉頭擰結在了一起,他立即想到了那個叫清泫的年輕人。“你是不是先去了成山頭,然後發現了那個支撐着障眼法的玄鐵令牌?”北山澤似乎對他的行蹤相當瞭解,“過後你照着孟儒的話,就來了嶺南。接着你殺
了一個小術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追問出那個封印的確切所在。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這個人是你的手下。”格維爾擡手一指孟儒,“就算我找錯了人,殺錯了人,那也是因爲他。如果你是想說什麼要讓我負責的話,對不起,這與我無關,罪魁禍首根本就是你自己。”“我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這件事,你們誰都沒有錯。孟儒所知也並不完全,至於那個死在你手裡的小術士,他命中註定有此一劫,能不能化解,都只能看天意。”北山澤娓娓細述,連生死之事也並未讓他有所動容,“我來見你,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當年,不僅僅是你被人算計了,那些殺你的人,封鎮你的人,所有人,都被算計了。所有人,在這件事裡,無一倖免。”
“聽你這話,是知道詳情咯?既然你約我出來見面,不如把話都攤開來直說了吧。”格維爾的心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北山澤的話,讓他一時間有點呼吸不暢了。“這個,我不能說。”北山澤也皺了皺眉頭,沉吟片刻繼續說道:“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如果你要報仇,眼前有一個機會,但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可以說來聽聽,信與不信,那就是我的事了。”格維爾暗暗的握緊雙手,他不知道會從北山澤那裡聽到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否又是一個陰謀。
“昨天你是不是覺察到了這個世界的異變?雖然只是一個極短的瞬間,但天地萬物在那一刻,停滯了。”北山澤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這是因爲,這個世界的某一處出現了裂痕,所以被強大的靈氣侵入了。”
北山頓了頓,不知道是在整理思緒,還是在編撰故事,“你所感覺到的那股力量,來自於。甘淵。”“甘淵?羲和浴日的那個甘淵?”格維爾被他這一席話驚得站了起來,他不是沒有揣測過那股既強大又可怕的力量來自何處,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答案竟然是這個。
“那只是傳說,羲和並非是什麼日母,她不過是時間的侍從罷了。”北山澤也站起身來,他衝孟儒揮了揮手,孟儒略施了個禮,果斷的轉身離開了。他這才接着說道:“我所能告訴你的就是,算計你的人,也許會趁着這個機會潛入甘淵。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我不能讓他達到目的。所以,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甘淵,你大可自己去問問那個人,當年爲何要置你於死地。”
“我怎麼能確認你現在說的就是真話?又怎麼確定你不是在算計我?”格維爾又冷笑了一聲,他對北山澤的話,根本就不相信。“信不信由你,我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北山澤攤了攤手,旋即又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一張符篆,他把那符篆塞到格維爾的手中,“如果你想明白了,這個自然能帶你來找我。不過你可以猶豫的時間並不多,短則兩三天,遲也不過就是七八天,你自己考慮考慮吧。”
格維爾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符篆,看不出屬於哪門哪派,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我還是習慣單打獨鬥,這
事,以後再說吧。”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留下北山澤佇立站在原地。格維爾看似決絕的背影,落在北山澤的眼中,他再次淡淡的笑了笑,彷彿已經看到這件事、這個人,已慢慢的走入他事先畫出的框架之中。
杜仲從那條修得寬敞平整的盤山公路一路往山裡走,如果開始,延着這條路就能一直行駛到黃龍觀的門口。不過他的目標顯然不是那裡,大約走了個把小時,繞過一個大彎,山勢略微有了些變化。他站在山崖邊,從這裡眺望出去,可以看到青翠、且被薄霧縈繞的山谷了。
文皌早就醒過來,不過她覺得被杜仲這麼抱着,既省力又舒服,所以連眼皮都懶得擡起來。可是現在杜仲卻停下了腳步,她忍不住微微睜開一隻眼睛,順着他的視線望出去。這一大片層次分明深淺不一的綠色,看着就讓她覺得神清氣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從杜仲的懷中跳到了地上。
不過鑑於目前她還是隻狸貓,下地後視野也相對的窄了很多,她圍着杜仲轉了兩圈,乾脆一縱身,竄到了他的肩頭,這一下,眼前再次豁然開朗。她在心裡暗念着,果然是欲窮千里目,得更上一層樓。
“喂,你是不是迷路了?”文皌伸出爪子撓了兩下杜仲的頭髮,因爲他的目光裡看起來有些不確定。“不是迷路,我都說了我不記得具體要怎麼走。”杜仲從包裡掏出一隻精巧的小羅盤,研究了好一會兒,又幾次擡頭目測太陽的角度,最後伸手指着西北方向,“應該是要往那邊走。”
文皌望着那一片更爲茂密的林層,與他們現在站立的這個山崖,中間隔着幾個大小不一的山坳。蠢貨,她在心裡鄙視了一下杜仲,然後纔開口:“你不知道什麼叫舉頭就能見,擡腳走半天嗎?除非你會縮地術。”
“可你不是說到了山裡就能幫我找到路嗎?”杜仲很老實的說,如果不是因爲她這句話,他又怎麼會跑來這裡吹風,而且,他就根本沒想過,有朝一日還會回來。
文皌沒接他的話,輕輕的把自己的額頭抵在他的頭邊,然後慢慢的調整着自己的呼吸與心跳,似乎要與他融爲一體。她的這個動作簡直讓杜仲受寵若驚,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點什麼。不過沒過多久,他就明白文皌想幹什麼了,他把眼睛閉上,努力的回憶着兒時曾經走過的這一段路。
文皌在他的記憶中搜尋了好一陣子,彷彿是穿了一條漫長的、瀰漫着濃霧的甬道,最後終於看到前方有一丁點微光。她朝着那點微光挨近,一切終於漸漸明晰起來,果然就是這片山林,她看到了一個老頭領着一個少年沿着一條蜿蜒的清溪一路跋涉,那個少年背上還揹着一個小男孩。
杜仲的腦海中響起文皌的聲音,“順着這條盤山路再走三、四里,那裡有條往東的小路,轉上小路以後再告訴你怎麼走。”杜仲絲毫沒有質疑,按着她的說法邁步便又往前走去,如果這時有搭車去黃龍觀的香客,一定會看到一個肩上蹲了只狸貓的少年,一邊走一邊還在自言自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