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灰色的,
不比天的藍,
只有天曉得——
月亮比星空,更寂寞。
寂寞,是莫名的憂傷,
憂傷得——
像積滿灰的教室,
像生了鏽的大鎖,
像灌了鉛的心情——
說不上來的沉重。
寂寞是心的淒涼,
淒涼得——
如同月的清冷,
清冷得——
如同星的稀疏。
看看吧,那是光明中永恆的孤獨,
而寂寞,又該是多麼奢侈的憂傷!
——摘自竇泌的心情隨筆《頹自憂傷》
“竇泌,去你姨家吧,她會照顧你的。”
“去你姨家吧,她會照顧你的。”
“她會照顧你的。”
“會照顧你。”
“阿媽!”我終於有氣力叫出了聲,可當我睜開眼的那一剎那,耳邊的響聲便戛然而止了。吊鐘很安靜地掛在了緊閉的窗邊,忘記了跳動。花開了,無聲。花落了,無聲。恍惚間,我竟聽不到風聲,和雨聲,只覺得淚很是溫熱地打溼了臉龐——很鹹,很邋遢。
“哦,見鬼!”我用力地掐了掐自己,會痛。
我想,她大抵是來過的,就像一陣風一樣地來過的。
“阿媽,是你嗎?”
我點燃了牀頭的油燈,屋子是亮堂的,眸子裡的屋子是亮堂的,令人懊惱的是,眸子裡除了亮堂的屋子,便什麼都沒有。
都是假的麼?我糊塗了,我明明有聽到阿媽喚我的名字的,我明明記得她就坐在牀邊,傷心地哭訴的。剛纔的聲響很真實,我確信自己不是幻聽,因爲我基本上還能感覺到她嘴裡呼出的氣,溼溼的,很冷。
無法解釋的是,當我燃起光亮的時候,最終破滅的,竟是一場幾近現實的虛幻。
真實的,虛幻。
或許,我是說或許,她從未離開,只是不想讓我看到。
只是不想——讓我,看到而已。
僅此而已。
生物鐘的顛覆讓人吃不消地有些恍惚,我搖着沉重的腦袋暈乎乎地起身,低低咒罵:“真他孃的痛喏!”
“咚咚咚。”門外響起了急切地叩門聲:“竇泌,你在家嗎?竇泌?!”
一個有些嘶啞的女聲傳入了耳畔,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一拉開門兒,發現是十里坡賣香餑餑的阿花嬸兒,外面下很大的雨,她也不打傘,就這麼地站在我家門口,很像是從哪兒落難回來的難民。
“讓我進去!”她衝着楞了頭的我大叫:“趕緊的呀,別杵在這兒,沒見我全身都溼了麼。”
成,她倒也不見外,到哪兒都跟回自己家似的,熟門熟路。
我讓開一條半大的道,她鑽了進來,一屁股做到炭火前的小凳上取暖:“呼,冷喏。”她朝着自己凍得發紫的雙手死命地哈着氣,脖子上還繫着一條厚厚的圍巾,給人的感覺是在過冬。
“幹嘛這麼狼狽?”我遞給她一杯冒着熱氣的白開水,打趣兒道:“來我這兒避難來啦?”
“甭提了,這天說變就變,我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走到半路了它就給我打噴嚏,這不”她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到這兒的時候,就全溼了。”
“喲,竇泌,”她吃驚地望着我:“你是沒睡好還是鬼上身啊,那麼黑的黑眼圈兒?”
“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犯困。”出於禮貌,我尷尬地笑笑。
“現在才7點,你要是犯困也別睡太早,衝太歲的。”我不說她,她還真沒完了:“趕明個兒,我給你請個法師,能治失眠,還能驅鬼呢!”
我沒工夫聽她閒扯,直接了當地問:“找我有事兒?”
“呵呵,也沒什麼大事兒,”她說:“我就想問問,你過繼的事兒,阿花嬸兒我有沒有可能?”
“過繼?什麼過繼呀?”
“你還不知道?”她愕然:“全村都知道你要過繼的事兒?怎麼,你不知道?”
“我沒同意啊,誰說我要過繼啦?”
“村長決定的呀,就在今晚給你選新家呢,我來呢,就是想提前跟你打個招呼,你看,你阿花嬸兒我人不錯吧,而且我保證,過繼後,你家房子雖然落我的名,但這房子還是你的,你照樣能住,怎麼樣?”她的眼珠子賊溜溜地一轉,補充說:“考慮考慮吧,你姨也要競爭你的監護權呢,憑她和村長的關係,搞不好就把你判給她了,她可不像你阿花嬸兒我這麼好心,目標啊,是奔着你們家這套屋子呢。”
“哎,你去哪兒啊,竇泌,你還沒回復我呢!”
“不勞您費心了,竇泌福薄,跟您是沒有這緣分的。”
“竇泌!竇泌!”
我拉開門跑了出去,身後傳來了阿花嬸兒狠狠地咒罵:“呸,算什麼東西,給臉不要臉!”
我緊緊地捂住了耳朵不肯停歇地大步奔走,我不在乎有沒有臉,關鍵是不能任人擺佈,尤其是竇秋波,還有那個生疏地無情無義的村長。
“嘩啦啦”雨淅淅瀝瀝地下着,生氣,驚雷,無所畏懼,彷彿是爲我敢於面對的勇氣而有力地吶喊:“竇泌,好樣的!”“如果無異議的話,那竇泌就判給····”
一句未完的話,一句沒有句號的話,一句沒有句號的未完全的話,就這麼湊巧地出現在我出現的時刻。
好在時間還不算太晚,好在一切的荒謬,都還來得及挽回。
“我不同意!”我奮力地推開門,阻止了命運的宣判。
“竇泌?”宣判官村長,我的親外公,此刻正站在祖宗祠堂前詫異地望着我。
“你無權這麼做。”我攢緊了拳頭,忿忿道:“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胡鬧!”他呵斥我:“哪兒由得了你做主?”
“由不了我做主?哼,那他呢?”我指了指站在竇秋波身後的竺寸金:“那他憑什麼可以自己做主?”
竇秋波一言不發地坐在凳子上冷笑,而寸金,便傻傻地站在了她的身後,我看到他眼裡的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了下去,好比末日的流星,就這麼靜悄悄地劃過,隕落,不復存在。
“這怎麼能一樣,寸金他沒有可以替他做主的長輩了,可我還活着呢!”村長用一貫嘶啞的嗓音向在坐的衆人宣告着,彷彿是一顆滄桑的松柏,莊嚴,而德高望重。
“你活着,可在我心裡,你已經死了!”我憤懣地怒吼,瞬間所有地委屈和難受都化作噴涌地淚,**。
“你····咳咳咳咳”村長劇烈地咳起嗽來,不一會兒就難過地倒在了身後的老爺椅上,變作一條妄想要長壽的缺氧的鮎魚,小心翼翼地苟延殘喘着。
“村長”竇秋波蹲到村長身邊,用手輕輕拍打老爺子的胸,隨即又惡狠狠地看向我:“竇泌,你個死沒良心的,你不孝!”
“對,”我冷笑:“你比我有良心,有良心到連自己的親妹夫你都敢下毒手!”
“死丫頭,再亂說,我撕爛你的嘴!”祠堂里人多,竇秋波無情無義也是出了名的,但她也要臉,一聽我這麼說,她面子掛不住了,便惡狠狠地放話恐嚇我。
我低低冷笑,自然也不懼她的淫威:“哼,只怕你沒本事。”
“還敢嘴硬,老孃我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本事!”
“阿媽!”寸金攔下了衝向我的竇秋波,酸溜溜地乞求道:“你不要傷害她,求你!”
“啪!沒用的東西!”竇秋波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尖着嗓子怒罵道:“人家都拿你當個屎了,你還這麼護着她,你·····”
“你們別演戲了,”我睨視着這對讓我鄙視之極的母女:“這種下九流的戲碼,我早就膩味了。”
“什麼?臭丫頭,你竟敢····”
“都給我安靜!”村長扯着虛弱的嗓子,用力地吼了一聲。
“竇泌,”村長說:“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你就去······”
“我哪兒都不去,你們不就是想要我家的小屋嗎?我給你們就是,但我的人生,絕不允許任何人插手,絕不!”
“喲,這就好辦了,村長,您都聽到了,這可是她自己說的,咱們哪就按她說的辦,把她掃出去!”竇秋波一聽我這話兒就樂呵了,唯恐天下不亂地吵吵,不把我吵吵走,她絕對心有不甘,興許,到死,都不會瞑目的。
“住口!”村長呵斥她:“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竇泌,你回去吧,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合理的去處的。”村長衝我擺擺手,竟對我這個當事人下起了逐客令。
“你算哪顆蒜?我憑什麼聽你的?”
“混賬!”他怒衝衝地教訓我:“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我是你阿公!”
“我沒有阿公!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往後更不會有!”我歇斯底里,將所有的不快,一吐爲快:“聽好了,你沒有權力,替我決定任何。”
看不到光亮,看不到黑暗,我睜着空洞的眸子,大步地衝出了門。
“竇泌!”身後響起了一個年邁的聲音,一路隨我而來,我原以爲是村長,可是回頭一看,卻看到了張瘸子跛着個腳滑稽地跳了過來。
“大爹,”我問:“您有事兒嗎?”
“你錯怪村長了,他不是爲了你家那屋子,是爲了你,才決定要替你過繼的。”他從口袋裡撈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我:“這是你家的房契,他特意改成了你的名字,今後,你就是屋主了,沒人會跟你爭房子的,它是你的。”
我接過它手上的房契,確實是我家的,經年的風蝕讓它變了模樣,粗糙,模糊,像一口滿是牙漬的老得發黃的牙,難看極了。
“我家的房契,怎麼會在你這裡?”
“村長給我的。”他說:“他打算把你過繼給我的。”
我錯愕:“是你?不是竇秋波?”
“除了竇秋波,你就沒想到過會是別人嗎?”寸草從土路上走了出來,戲謔地愚弄道:“還是,你從一開始認定的人,就是竇秋波?”
“寸草來了呀,”張瘸子開心地笑着:“來,把我要你帶的東西給我。”
寸草從帆布包裡撈出了一打草綠色的鞋,我認得,那是我上次放到張瘸子家門口的草鞋。
張瘸子笑着從寸草的手上接過了鞋,遞給我:“竇泌啊,要不是寸草眼尖,我還真沒發現呢,來,拿回去。”
“這····”我猶豫着,張瘸子卻一把把它們塞到我手裡。
“剛纔在祠堂裡你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你的態度,我也瞭解,”張瘸子說:“大爹也不逼你,只是想告訴你,你要是想家,大爹家就是你的家,你要想來啊,我們隨時歡迎的。”
“阿爹,這可是你說的,不代表我也歡迎。”寸草抱着手立在一旁,字裡行間就跟打了冰似的,冷的不行。
“寸草,怎麼說話呢,上回我跟你提起竇泌來我們家換米的事兒,你還埋怨阿爹小氣,說阿爹佔她便宜,不肯多換給她,怎麼而今面對面地,你會這副冷淡的嘴臉!”
寸草掛着冰的臉一下就綠了,隨即狡辯道:“我那是不想佔她們家便宜,這不,今天不是也把多餘的鞋還給她了嘛,兩清了。”
“大爹。”我打斷了父子倆兒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沒關係的,由他說好了,”我深鞠一躬:“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這過繼我是沒想過的,但往後,我保證多去您家串串門兒,給您乾乾農活兒,幫點兒小忙啥的,這不打緊。”
“嘴上這麼說,可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了,哦,不,我忘了,你說過,你是沒心的。”寸草在一旁冷嘲熱諷着,也不知道我哪兒着他了,他這麼耿耿於懷。
“好啦好啦,”張瘸子呵斥他:“你給我少說兩句。”
“竇泌啊,那就不多說了,院兒裡的雞還等着我喂呢,我們就先走了。”
“哎,大爹,您慢走!”
落日向西,我看着這一老一小的身影重疊進了夕照的剪影中,慢慢變成一條線兩個點的空白。”原來,他也可以是人的。”我凝視着手中的泛黃的房契,只覺得這是凝視着一個比夢還要不可及的奢望。”呼呼呼~”夕煙淡淡地地漂浮,在光暈濃重的薰染下,它散發出溫熱的氣息,漸漸地,舒展了額前皺巴巴的紋路,舒展了紋路里模糊地字跡,毫無遮掩地,就這麼平視着着黃昏的慘景,默默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