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破碎的,請讓它隨風而去

因爲缺失的緣故,所以請不要勉強我將我的悲傷隱藏。

——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隨筆

蜜豆來豆田了,綠衣裳招搖地飄,我看到了她,於是她開始跑。

“哪裡跑呢?”

我很大力地衝過去拽住她,手上的酒壺也忘了放下。

“爲什麼要來?”

我盯着她,每一個字兒都是暈醉。

“你不該喝那麼多酒的。”

她盯着我吊在臂彎上搖搖晃晃的酒壺,開始答非所問。

“我問你爲什麼要來?!”

酒好像醒了,一切的憂愁在望見她之後又云海一般地涌了回來。我緊緊地鉗住她的胳膊不放過,把她束縛得死死的。

“你知道這兒不歡迎你的,”我大吼:“你爲什麼要來?!”

穿梭在豆莢間的風提溜地劃了下來,像是頑皮孩子的玩笑,拂動了藍天下酸葡萄一樣點點的綠蔭。

她在綠蔭下眨着眼睛,青澀得像個無意犯錯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這兒了,我只是想看看,他在意的,還好不好。”

她伸手撫摸着青綠的藤蔓,小心得像在碰玻璃,戰戰兢兢。

“真的,”她說:“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好不好而已。”

“他最在意的是你!可是你怎麼對他的呢?”

我莫名地氣憤,提起了酒壺,將最後一口的惆悵仰盡。

“兇手,”我摔破酒壺罵她:“你就是個沒有心的兇手!”

最後幾滴的碎片開始像心一樣四濺,她驚得楞了一下,可是恍若是早做好打算的承受,她始終呆立着,終究沒有離開半步。

“這算什麼?沉默的懺悔嗎?”

我指着頹圮的籬笆牆大吼:“幹嘛容忍呢?受不了就走!夾着你的尾巴從這兒滾出去!不要髒了他留下的地方!”

她終於哭泣,像豆湯那般,抽泣得清淡。

“竺寸草!你幹嘛這樣子對我!”

她哭着告訴我:“我很抱歉,也很難過,我有料到你會在,明知會討罵我還是來了,你以爲我情願看你臭臭的臉色嗎?我來只是爲了看看有什麼可以彌補的而已,僅此而已!”

頭頂上懸浮着無盡延伸的青綠,像手掌一樣,巨大着撐去了指縫間颯然的春光。

我看到了藤蔓在她的眼裡纏繞糾結,而我的眼裡卻水一樣,漾開了一個少女的影子,她像個豆子一樣緊緊地吊在了青藤上,隨着風搖盪。

“彌補是嗎?好!我成全你!”

青藤的另一方,是大片的荊棘,我很用力地把她拖過去,於是綠地過渡着一片天的影子,緊密地輝映。“竺寸草!你……”

她掙扎着驚呼,酒的後勁兒在這時候蹭蹭地衝脹清醒的意識,我開始變得糊塗。

“噓!不要試圖驚叫。”

我用力地伸手捂住她的嘴:“你不是要彌補麼,那我替他要了你!”

“知道麼~”我撫摸着她的臉,壓着嗓子告訴她:“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彌補了。”

她望着我,瞪着好大的眼睛,我開始掀開她的裙襬,把手伸進她顫慄的肌膚上游弋。我想,那是一種很粗糙的觸感,她終於發抖,因爲懼怕的緣故。我有些負罪得緊張,於是手心開始溼潤,彷彿是碰到了雨季裡的綠豆冰一樣,熱了就化開,而冷了就顫抖。

這樣的情形曾可恥地出現在我清醒的夢裡,那時的她像一粒成熟而飽滿的豆子,綠得晶瑩而看得人眼饞,而現在她懼怕的反應告訴我,這纔是現實,她始終是那個多年前沒長大的蜜豆,只會像個女人那樣子囂張,卻又像個女孩兒一樣,經不起羞澀以外任何的承?受。

可是我卻狠心地不去想她有可能楚楚可憐的樣子,因爲我很擔心她是裝的。就像她說不會喜歡任何人一樣,可是轉身卻遐想着去跟苗俊談戀愛。也像她說得她不喜歡阿哥送他的白蘭豆,可是關上了門,卻把鍋裡的豆湯喝個精光。

日月可鑑,她一直是這麼一個口是心非的假天使,那我爲什麼不能當一個作惡多端的真魔鬼呢?

“蜜豆你認命吧,這都是你逼得!”

我開始報復地臆想,她會如何想方設法地踢開我,然後就理所應當地恨我,之後我是如何能有勇氣用同樣的憤怒睨視她,最後以牙還牙地扔給她罪惡的報應!

哦,是的是的,這就是報應!

誰叫她始終那麼囂張呢!誰叫她是那麼囂張地傷害了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呢?

這就是報應!

我是替天行道!

哦,蜜豆蜜豆,她一定是下了魔咒的,不是這個魔咒,阿哥纔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地愛上她,就是因爲這個魔咒,我纔不會這麼稀裡糊塗地愛上她!

她是有魔咒的,她真是個毒豆子一樣渺小而狠辣的妖精!

而這個惡果是她種的,就該她吞!

她該!

她就該!

可是——這千不該萬不該,終究我還是料錯了。

始料未及:她沒有踢我,沒有怨毒地咒罵我,她哪怕是快到最羞恥而狼狽的最後一刻,她也只是望着我,然後也就這麼望着我,很小聲地抽泣。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可是天懂的。她沉默,竟是不加一絲的掙扎,我遲疑了,而她卻是悄悄地閉上了眼睛,放棄得好生絕望!

總覺得她是欠我的,可是我怎麼都沒辦法說服自己對她有什麼動作,哪怕是一個挑逗的吻,我也沒勇氣給。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可是最後一絲從清風中迴歸的理智告訴我,傷害她是一種犯罪,甚至哪怕有一絲傷害她的想法,都是可恥的。

可是——天曉得,我的衝動是真的。

那是一種不可自控的情感,就像蒲公英於風不捨得離去的彌留,我身不由己的向她靠近,極力地索取一些屬於我,又或是不屬於的東西,比如思念,比如曖昧,再比如我本不該奢求的,靈魂與的,翻雲覆雨的歡愉。

我知道,我該是開始可恥了,我痛恨自己是這般不知足的可恥,更恨自己恨不起她,唯一一次聲明爲痛恨的脅迫,其實是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在作祟。

可是這是她欠我的,爲什麼在她接受償還的時候,我卻沒勇氣去接受呢?

或許,是因爲她是不甘心吧。

又或許,是我在等她心甘情願交出自己的那一天。

上帝原諒我,因爲只有他曉得我還是有一點兒君子的,之所以表現得那麼的小人,只是爲了把一個真正的小人嚇得哭泣。

誰能理解,我口是心非的單純,其實最初的初衷真的只是想教會她不要輕易那麼小人地,去對待她身邊真心大人的人而已?

“走吧~”我對她說:“別讓我再見到你。”

“我……”

她驚恐地睜開了眼睛,還在流着不可思議的淚。

我不知道就這麼放過她了,她爲什麼還會哭,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頭:就在蜜豆還想說些什麼的前一秒,大妞出現了,她今天的裝扮非常古怪,帽子高高地遮住了半個額頭,喪服也裹得嚴嚴實實的,手上還握着沾了粘土的鏟子,神神秘秘地左顧右盼着。

“寸草,她……”

“噓,別說話!”

我輕輕捂住蜜豆粘着淚水卻依舊多話的嘴,把視線朝着青藤下掃去:比較空曠的那一頭,大妞很費勁兒地挖了一個坑,然後從藤蔓上扯下了幾個豆莢,連同兜裡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一塊兒扔了進去。

“寸金哥哥,我把你在意的白蘭豆送去給你,這秘密,我就埋這兒了,你不要說出去好嗎?”

? 大妞很莫名其妙地朝着土坑磕了三個響頭,臉上帶着很嚴肅的乞求。

我皺着眉頭扒開了荊棘叢,探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卻不小心碰上了蜜豆凍得發紫的脣。我愣了,她連忙躲開了,於是草堆裡發出了步子細細的挪動聲,無意得,像極了風吹。

“誰?!誰在那兒!”

大妞在這時候覺察到了這細微的動靜,我聽到了她的驚呼,於是心慌了,雖然我知道我什麼都沒做,但我還是死死地捂住了蜜豆的嘴巴,像偷了腥的賊一樣,不敢出聲。

“是寸金哥哥嗎?”

大妞一步步地逼近,就在我和蜜豆快要暴露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你回來是要興師問罪的,是嗎?”

她顫慄着嗓子問了個相當怪異的問題,我聽出了她的質疑和恐懼,老實說,今天的她很不像她,她不再膽大,不再穿花裡胡哨的衣裳,甚至這些天來都沒再粘着我。

我早覺得她反常了,只是我不明白她這麼疑神疑鬼的反常是爲着什麼。

我決定裝一次鬼,將錯就錯地套話,雖然總覺得是有什麼不妥的,但是如果她能爲此而跑掉,那麼即便我於她是一無所知,那麼她對今天荊棘叢裡來不及發生的事兒也會是一無所知的,所以於情於理,開這麼個無聊的玩笑,是隻練膽子,而毫無損失的,既然如此,那何樂而不爲呢?

“咳咳~”

說時遲,那時快,我清了清嗓子,開始了我的惡作劇:“你~說~呢~?”

果然,果不其然。

大妞的臉一下子青掉,竟然是信以爲真地驚呼:“真的是你!”

“哼~”

我捂着嘴偷樂,蜜豆很厭惡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對我的無聊很是抱怨。

哦,天,她有什麼好不滿的呢?之前還哭得稀里嘩啦地,現在還敢這麼譴責地看着我,不過是一個比我更無恥的人,她有什麼權利來干預我無心的無恥呢?

“切~”

我也瞪着她,因爲她情緒裡不該有的大起大落而挑釁地把眼睛鼓得跟死魚眼一樣大。

“我早知道有這麼一天的,只是沒想到你會來的這麼快。”

大妞在這時候入戲地望着藏匿在荊棘叢裡的‘魂’攀談:“你知道嗎?秋波嬸兒剛剛走掉了,她該是避難去了,我知道,她不想對你的死付一點兒責任,可是我竟然沒有攔住她,就像我傻傻看着她對你下毒手一樣,我都沒有攔住她,我真的很沒用……”

我的魂在這時候飛了,蜜豆也怔住地忘了閉眼,我至今仍是能記起阿哥隨着水流而去的那一日大妞迎着風的哭泣,她曾是那麼堅定地告訴我,阿哥是因爲等不到蜜豆,才脆弱地死去,可是而今,我是那麼脆弱地洞悉了她的堅定:光一樣穿行在質樸的山林間,歌兒一樣穿梭在潺潺的流水間,而那堅定,到最後,竟是謊言!竟是最穿心的,可恥的謊言!“可是,請你不要你的怨氣說出來,你可以把我帶走,但是不要把你的怨氣說出來,因爲這個秘密不能被我阿哥知道,如果他知道,那我寧願去死,真的,我搞不好會死……”大妞仍在喋喋不休地乞求着,她或許不知道,這真正懲罰人的,不是鬼神,而是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怎麼能那麼硬呢,怎麼能比蜜豆還要硬呢。我怎麼都想不到,是竇秋波害死的阿哥!我更想不到,那麼危急的時刻,她竟然選擇沉默!

而令我最心痛的是:她竟然騙我,在縱容了兇手行兇之後,還用找豆子的藉口去填補這場青春的葬禮,這是多麼殘忍的錦上添花!

“你真的該去死!”

我推開蜜豆拽在我一角的手指,拒絕了所有的勸阻而再不能隱忍地跳了出去。

“阿哥,你……”

“住口!”

我用力地捏起她的胳膊:“你親口說的這麼都是真的是不是,你不打自招了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她眼睛不安地轉着,卻還在編着藉口:“我不過是……”

“不過是一個可恥的騙子!”

我苦笑:“如果今天?我不是意外地躲在這兒,你是不是要一輩子把實情隱瞞下去呢,嗯?!”

“我……”

大妞吃驚望着我,最後把目光落到了蜜豆的身上。

“是你,是你對不對!處心積慮的人!”

她怨婦一樣衝過去拽起蜜豆來糾纏,偶爾的蟬鳴像水底望着天的咕呱,那般哀怨得寡聞,卻決然不肯承認自己甘願坐井觀天的半點兒過錯。

哦,大妞,這個我看着長大的妹妹,一定是接錯了藤,不然沒理由這般光鮮地呼吸,卻那般錯愕地腐爛。她是變了嗎,還是我從未了解過她呢?

總以爲,她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偶爾耍耍小脾氣,把青春踢翻了蹴鞠上,過一輩子長不大的童年。曾以爲,她只是一個驕縱的娃子,偶爾開開小玩笑,初開的情竇早熟地吊在藤蔓上,結一輩子得不到的果實。也以爲,她不過一個無辜的樣子,偶爾犯犯小錯誤,然後滿山的翠竹燃燒出成片的火海,疼痛得溫暖了她綠得有些發紅的心。

可是,她卻有這樣子的假無辜,真任性,怪驕縱,隨意的一個玩笑,一次脾氣,一種錯誤,就是眼睜睜地看着比親人還要親的親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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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轉移視線了!”

我衝過去很用力地捏起大妞的手腕,拉着她一併走到了一個可以讓無辜的人安全,讓死有餘辜的人危險的位置。

“自己交代吧,”我指着那個大大的深坑問她:“不思悔改,你這麼做有什麼陰謀呢?”

她抿着嘴不說話,甚至連一句啓齒的呢喃也哼不出。

“心虛麼?”我望着埋在裡頭欲蓋彌彰的紙錢,無比憤懣地懷疑她多此一舉的動機:“搞這麼多名堂,是想給他下降頭的,對嗎?”

“沒有!”

她很緊張的叫,臉上的無辜讓人無法取信。

“那挖出來給我看看!”

我氣急敗壞地去翻弄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腆着臉嗖地一下子坐到了土坑上,拼命地搖着頭。“

”呵呵,不給看是吧,不給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哀怨地說:”其實我早該知道,你是預謀好的,你想趁着我這個傻子還什麼都不知情,而迷信地做手腳讓我阿哥不能超生,你好繼續矇騙我對不對!“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麼無聊的想法,可我就是覺得她任何的一舉一動都陌生得那麼地不單純。

可即便她覺察到我的探詢,和倔強得像河蚌一樣不肯鬆口,我聽到她搖着頭哭着說:”不是的,不是這個樣子的……“

可惜,我看到的不是她想說的那個樣子的,因爲我終於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妹妹,一個比蜜豆更可惡的人,她越解釋我越發地覺得她虛僞,像是明明就壞到骨子裡的爛豆子,可還是拼了命地裝出一副很美好的樣子,騙給誰看呢?

”夠了,別說了!“

我的火氣真的大,用力地吼出幾個泄憤的字兒,於是大妞欲言又止地楞住,蜜豆望着我眼神似乎很急切,彷彿巴不得向天借一瓢冷水澆到我的身上,卻又像一個沒本事兒借雨的神,開始望着我乾瞪眼。

”你別說了,你也別說了。“

我顫慄着手指指向蜜豆,然後又碰了碰大妞的臉:”你們都假,所以我誰也不信。“

我曾經深信的人呵,原來我從不曾瞭解,那青春的單純,竟是叫做傻,我註定不是老天愛的那個孩子,所以變不成他想要的那個樣子,而那個所謂的寵兒,只是跳到了碗裡的豆子,譁衆取寵地早熟着:如你,也如我——呵,到底還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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