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刻,韓山童與劉福通、杜遵道走上了祭臺。這祭臺建在平地中央,四周站在的是白蓮宗的教衆。這些年來,韓山童自稱是天界佛祖派下來拯救受苦受難的老百姓的彌勒佛轉世,自號明王,意爲引領衆生走近光明之王。
時下百姓受盡欺凌奴役,特別是南人,其地位之低,還不如牲畜。是以韓山童的白蓮宗,就像是黑暗中的光明,點亮了無數普通百姓的心。他們紛紛加入白蓮宗,以爲韓山童是彌勒佛轉世於人世間的明王,家家戶戶都將他作爲神,還立了神牌。十餘年的時間,白蓮宗的教衆遍及整個大江南北,衆多百姓心中都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能見上明王一面,向他訴心中之苦,求他引渡。
其實,白蓮宗真正的教衆並不多,韓山童早就意識到,憑他手下那千餘教衆以及這些普通百姓,難以成事。多年前,韓山童爲了起事,便已經在獨山秘密練兵。如今時過七年,他手中已經掌握了一支大約三萬大軍,個個皆是以一當十的好手。但因爲諸多原因,沒有將其全部調入潁州,如今在這能打仗的,大約只有三千。
但韓山童並不怕,因爲潁州這裡沒有駐軍,單憑那些地方官兵,是阻擋不了他這幾千精兵強將的。是以他在這裡建祭臺,並沒有刻意的去隱蔽。地方官見這麼多人聚集於此,自然有所懷疑,曾派人過來巡察,只是都被韓山童給殺了。
韓山童身材中等,身穿繡着白色蓮花的衣衫,他步履穩健,一步一步踏上祭臺,眉宇之間,英氣勃發,揹負在後面的雙手,在微微顫抖。皆因此時此刻,他心裡既是激動的,亦是帶有些許恐懼。畢竟這是要造反,而他也只是一個凡人,可不是什麼彌勒佛轉世。只是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不能回頭,他也不會回頭。自古以來,哪一朝的江山,不是用屍山白骨堆積出來的?他韓山童成則擁有天下,敗······不,我怎麼會敗?
他心中盡是自信,虎目之中射出熠熠神光,四下教衆均是激動得不得已。這些年的壓迫,這些年來的苟且偷生,都將在這一日改寫。韓山童望着衆人那帶着無限希望的目光,他心中當真是激動難言,他兩手擡平,目光於四周掃了一遍,但見衆人手持火把,向着遠方綿延開去,在這漆黑的夜中,這衆多火把不就是光明的象徵麼?不知道是誰先帶頭喊道:“彌勒降生,明王出世!”衆人均是齊齊大吼:“彌勒降生,明王出世!”聲音如潮水一般涌開,在山林間迴響,久久不絕。
韓山童兩手按下,示意衆人停下,四下頓時悄然無聲,靜得落針可聞。韓山童很滿意,他大聲道:“大元殘暴無道,韃子將我等視牲畜,隨意殺害,吾乃彌勒轉世明王,拯救爾等於水火!”
韓山童話落,祭臺之下頓時響起:“明王!明王!”
一番轟動後,韓山童繼續道:“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吾不僅是轉世明王,也是宋徽宗八世孫。”韓山童此言一出,四下均是露出疑惑神色,衆人都均是半信半疑。韓山童在他們心中,可是高高在上的明王,如今爲何還是宋徽宗八世孫?劉福通見衆人疑惑,便登上臺去,叫道:“明王是趙家皇室後人無疑!”
其實就是韓山童都不知道,在他白蓮宗中,有不少人是南宋官將後代,他們加入白蓮宗,不是來信仰韓山童的,他們要做的是復宋。譬如羅文素這人,他祖上曾是文天祥丞相手下的一名將領。當年陸文夫帶着南宋幼主跳海而亡,本以爲難以再找到趙家後人,如今韓山童竟自稱是宋徽宗八世孫,他不再像先前一般淡定了,他看着韓山童道:“叫我等如何相信你是徽宗後人?”
韓山童眉頭微皺,此人竟然用“你”字稱呼他。劉福通道:“這我能證明,因爲我是劉光世大將軍的後人!”
“你說的可是抗金名將劉光世大將軍?”羅文素更加不能平靜。因爲韓山童以韓爲姓,說是趙家後人未免牽強,可是劉福通可是真真正正的姓劉,且還一直跟在韓山童身旁。這諸多巧合合在一起,羅文素不免都有幾分信了。
劉福通乃是極其聰明之人,他大體上已經猜測到一些關於羅文素等人的身份。這人在白蓮教中,能力出衆,若能得其忠心,今日收穫當真可觀。此時又有一人在走到羅文素身旁,貼在羅文素耳邊說道:“不管他是不是趙家皇室之人,只要能助我等起事,恢復漢人地位即可!”
劉福通神色再次變幻,這走來的人他也認識,名盛文鬱,曾進士登科,侍奉過大元。而這人與杜遵道一同來投靠韓山童的,如此看來,這個杜遵道的身份也是值得推敲了,難怪他會提出如此建議,看來此人,亦是一個老狐狸啊!
劉福通此時大聲道:“不錯,我劉家祖上,正是抗金名將劉光世大將軍。一百多年前,韃子仗着刀劍之利,毀我河山,殺我同胞,滅我大宋,我大宋百姓死傷不計奇數。大元立國之後,更是將我漢人視爲豬狗,不,南人連豬狗都不如,此等生活,我等是過夠了。今日我劉福通於此參拜明王、徽宗八世孫,懇求您帶領我們,伐無道,誅暴元,還我大宋朗朗乾坤,復我漢家天下,救我漢人百姓於水火!”
劉福通拜倒在地上,祭臺之下的白蓮宗教衆被劉福通的所感染,心中像是燃着一把烈火,往日的憋屈都要燃燒殆盡,有人喊道:“還我漢人天下!”聲音此起彼伏,激憤萬分。
韓山童也沒有想到冒充一個滅亡皇朝後裔的身份,竟會得到這意外的收穫。不過他是一個多疑的人,且氣量狹小,盛文鬱、羅文素等人竟然敢隱藏身份,混在白蓮宗,而他卻絲毫未有察覺。此時他心間就像是有一根刺橫亙在那裡,極不舒服,但先下需要籠絡人心,他不得不裝出大度,他嘴角帶起一絲笑意,道:“沒想到在我白蓮宗中竟有如此多的忠臣之後,有你們相助,何愁推不倒這殘暴元廷?何愁我大宋不興?”
羅文素神色略顯激動,他單膝跪下,道:“我等願爲主上肝腦塗地!”後面的人均是齊齊跪下,吼道:“願爲主上肝腦塗地!”
“好!”韓山童一拍手,臉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道:“來人,上白馬黑牛,祭天!”
韓山童令一下,當下白蓮宗便有教衆牽來白馬黑牛,殺了祭天,然後獨山四虎擡來偌大的一酒缸,酒香撲鼻而來。三千教衆紛紛上前,咬破手指,將鮮血滴入酒缸中。韓山童走下祭臺,也往裡面滴了自己的鮮血,劉福通等人亦是如此。韓山童端起第一碗酒,向着天空灑去,道:“這第一碗酒敬蒼天,謝您給予的旨意,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有您的旨意,我韓山童將灑盡一腔熱血,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
“這第二碗酒敬大地,如今這天下已是滿目蒼夷,吾將傾盡畢生精力,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第三碗酒敬滿天神佛,吾雖是彌勒佛轉世,但如今亦是需要你們相助,誅滅暴元,當馬到成功!”
韓山童又端起了第三碗酒,而後每人都向前走來,端了一碗酒,幾百斤酒一滴不剩。韓山童掃了衆人一眼,大聲道:“這酒裡面有我們的鮮血,敬過天地鬼神,凝結了我們的共同誓言,讓我共飲此酒,從此便是兄弟,伐無道,誅暴元,於今日始!”
韓山童語畢,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而後將酒碗重重摔下。白蓮宗教衆亦是飲盡碗中之酒,酒碗紛紛摔下。血酒飲下,盟誓天地鬼神共證,這一刻,他們已經熱血沸騰。
韓山童知道,他自己就是沉浮宮手中的一顆棋子,可是棋子也要分的,有的隨時可以放棄。但有的是關鍵的,譬如一軍主帥,若是沒了,這盤棋也沒有了。的確,一盤棋的成敗,用子確實關鍵,可是卻忽略了一個問題,棋子是否關鍵,一切都還得看下棋的人。一個下棋的人,可不止是隻能下一盤棋的。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韓山童於潁州白鹿莊應童謠而反,之後一年之中,幾十起暴動接連發生,若是韓山童能到日後景象,那他便知道他的想法大錯特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以至於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