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變(二)
行宮中的太子寢殿離皇帝寢宮是最近的,但這些人將胤禩帶去的卻不是那裡,而是行宮內極爲冷僻的一座偏殿,平日裡也少有人近,連門前青苔都已經生出來。
裡面略略收拾了一下,但那種塵封已久的味道依然清晰可聞,四處簡陋,只怕比一般民居還不如。
“八爺暫且在此地歇息一下。”賈應選道,帶着人退了出去。
胤禩找了處乾淨地方坐下,讓心情稍稍平靜下來,開始思索。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宮變。
太子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掌握了一部分人馬,所以才能逼宮,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究竟會不會成功。
就胤禩所知的歷史,上輩子也隱約有過這樣一場變故,只不過時間要延後幾年,地點也不是發生在這裡,如今時移事易,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樣的卻還是人心。
以他們這位皇阿瑪擒鰲拜,定三藩的魄力和謀略,太子想要成功,難上加難。
但既然他知道自己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爲什麼還要去做。
難不成是被皇阿瑪逼得破罐破摔,打算來一場魚死網破的對決?
這些還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如今要怎麼設法離開這裡?
胤禩想及此,微微苦笑。
皇阿瑪重兵在側,想來倒不虞有禍,他孤家寡人坐在這裡,纔是真正危險吧。
因爲太子殿下恨他入骨。
康熙雖然已經睡下,但他向來淺眠,又在樑九功驚慌失措的腳步聲中醒過來。
行宮已經被包圍了。
щшш⊕тTk дn⊕¢O
太子要逼宮。
驚愕之後,是震怒。
康熙怒極反笑:“這孽子倒是長進了。”
“萬歲爺,這這……奴才護着您走吧!”樑九功抹去額頭汗水,顫抖着嘴脣道。
可憐他活了大半輩子,勾心鬥角見得不少,卻從沒見過如今這般場景。
也從來沒有想過,太子居然敢逼宮。
康熙搖搖頭,披衣起身。“現在外頭如何?”
“外頭有侍衛把守,太子……”樑九功覷了康熙一眼。“逆賊一時還不敢到這裡來,萬歲爺還是到安全的地方暫避一下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倒想看看那個孽畜敢怎樣。”康熙一字一句,帶着森然冷意。
胤禛趕到的時候,康熙正坐在椅子上,穿着一身常服,神色並沒有多少變化。
平靜到胤禛甚至覺得,這一切其實早就在康熙的預料之中。
心中擔憂胤禩的安危,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卻不好開口。
“你是說這一路過來,都沒有受到阻攔?”
“是,興許兒臣走的是小路,沒有多少人注意……”可也不該如此暢通無阻,那麼胤禩那頭……
“十三和十四也過來了,老八呢?”康熙淡淡問道。
胤禛心頭咯噔一聲。
行宮設計不同於紫禁城,康熙所居住的正殿居中,其餘殿閣則錯落分佈在四處,形成衆星拱月之勢,除了胤禩之外,十三十四年紀尚小,同住一處,胤禛獨住一處。
然而現在三人都能安然無恙地到這裡了,卻惟獨胤禩不見蹤影。
“你說我這一計用得好不好?”太子慢慢地踱過來,負着雙手,姿態悠閒。
“故意把老四他們放走,將你攔住,又讓人散佈你我勾結的謠言。”
“臣弟何德何能,竟得太子如此費心。”
太子輕笑一聲,走過來,勾起他的下巴,端詳對方淡漠的神情。“不管謠言拙劣與否,皇阿瑪現在必然已經草木皆兵,只要能讓他對你有所懷疑,本宮就算是奸計得逞了。”
胤禩擡眼看他,冷冷道:“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的下場?”
太子笑道:“溫文爾雅的八阿哥也有撕破臉的那天,你跟我說話不是向來都喜歡畢恭畢敬嗎?”
“太子之位,一國儲君,索額圖雖死,皇阿瑪卻沒動你,你何必自尋死路?”
“死路還是活路,現在還不知道,別那麼早下定論。”太子撫上他的臉,拇指摸向對方脣瓣,輕輕摩挲。
胤禩心中厭惡,下意識撇過頭去,卻被狠狠地扳回來。
“我很討厭你。”那人說着,脣隨之印下來,挾着狂風暴雨般的攻勢。
與其說吻,更像是咬。
太子的動作很粗暴,下手也毫不留情,牙齒齧咬着他的脣角,一邊用力按住他的身體。
胤禩畢竟不是弱女子,太子再如何壓制,終究是有限,何況這些年來騎射功夫,多少也有些用處,趁着對方□咬上自己脖頸的空隙,胤禩反手抓住他肩頭的衣服,狠狠一推,將太子推得後退三五步。
“太子爺自重。”胤禩抹去嘴角血跡,冷冷看着他,語氣嘲諷。
太子看着他譏諷的神色,忽而就想起康熙。
自從索額圖死了之後,那位皇阿瑪看向他的時候,時不時也帶上了這種表情。
“跟你額娘一個樣。”太子笑了,薄脣微微揚起,顯出七分刻薄,三分冷然。“明明是個賤命,偏裝得有多高貴,跟那些故作清高的□似的。”
“你不如想想自己的處境,額娘如何,輪不到你來評斷。”胤禩眼瞼半垂,斂去眸中殺意。
“輪不到?”太子哼笑一聲,又慢慢地走近。“衛氏生了張好皮相,你是她兒子,自然也不差,要不是……”他的聲音驀地低下來,湊近他耳畔,緩緩道:“說不定這會兒你就改喊我阿瑪了。”
胤禩驀地擡頭,望入他曖昧而挑釁的笑容,冷不防一拳揮出去,將太子打得往後踉蹌了一大步。
不待對方反應,他撲上去,又是一拳。
太子不甘落後,自然也揮拳相向。
兩人很快廝打成一團,門外的侍衛聞聲趕來,將胤禩拖起來,反剪雙手按壓在地上。
胸口劇烈起伏,胤禩閉了閉眼睛。
不是沒想過挾持着太子出去,但門外重兵把守,自己赤手空拳,終究沒有勝算。
思忖之間,臉上已經捱了一巴掌,下巴被狠狠捏住擡起。
“我就算死了,也能拉你一起,別想着能置身事外,就三番兩次在我背後捅刀子。”
太子的笑容幾近猙獰,手慢慢滑至他頸項,緩緩收緊。
吸入的氣息漸漸稀薄,彷彿被人生生掐斷出口,眼前開始發黑。
身體被緊緊鉗制着,根本無從掙扎。
他忍不住仰起頭,仍是一臉平靜。
胸腔如同要裂開一般,腦袋裡嗡嗡作響,無數人影在眼前掠過。
額娘,四哥,皇阿瑪……
生前種種,皆如泡影。
然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胤礽鬆開手。
表情漸漸冷靜下來,他看着已經昏迷過去的人,沒有說話。
旁邊鉗制着胤禩的侍衛沒有得到首肯,也不敢輕易放手。
這時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賈應選推開門,急急跑進來,對他附耳說了幾句。
先是一臉木然平淡,爾後,慢慢地揚起嘴角。
“太子爺……”賈應選膽戰心驚地看着他的神色變化,卻又顧忌着周遭還有侍衛而不敢開口。
“讓他們繼續往裡打,不用來問我了。”胤礽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太子爺……”
“下去。”
賈應選顫了一下,不敢再說話,忙帶人推出去,臨走前又偷偷回頭覷了一眼,對方的臉被掩映在門窗照進來的斑駁光影中,看不清表情。
胤礽站了半晌,視線移至胤禩身上。
他的頭靠在柱子上,脖子上五指青紫掐痕清晰可見,雙目緊緊閉着,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陰影。
胤禩醒過來的時候,還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彷彿死後餘生,脖頸處傳來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疼得如同腦袋與身體將要被切斷一般。
視線一開始是模模糊糊的,過了很久,才漸漸清晰,眼前盤腿坐着一個人,杏黃袍子,正看着他。
胤禩一個激靈,立時清醒了大半。
胤礽的神情顯得很寧靜,就像天地被雪覆蓋之後的那種寧靜。
胤禩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平和的表情。
“你……”剛發出聲音,喉嚨卻痛得無法自制,忍不住微微擰眉。
“八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一個無君無父,背信棄義的人?”
這聲八弟,竟是溫和無比。
自胤禩有記憶以來,這位太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何曾也會有這般心平氣和的時候,莫非外頭真是大勢已去,所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想歸想,胤禩卻不敢有半分輕心,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發起瘋來,就想攪個天翻地覆,魚死網破,將自己也牽扯進去。
“問別人,何不問自己?”胤禩目光冷冷看着他,聲音嘶啞,這一字一句,說得萬分艱難。
“你真以爲,我是爲了謀逆所以才逼宮嗎?”太子笑了一下,“皇阿瑪看我不順眼,一日日地削去我身邊的人,從索額圖,到近身內侍,雖然他沒動我,但早已對我不耐煩,在他眼裡,我已經是一個廢了的太子,這次指不定他也正等着我出兵逼宮,好名正言順地廢我,我豈能不遂了他的意?”
“上三旗兵力都是皇阿瑪的親信,能掌握到這些人願意追隨我已是不易,我本就沒奢望能夠成功。”胤礽淡淡道。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胤禩沉默半晌,道。
胤礽搖頭:“你錯了,無論誰坐在我這位子上,遲早就得是這麼一個下場,可惜這個答案,我明白得太晚了。”
守在門外的侍衛不少,亂兵一時衝不進來,但是短兵相接的聲音卻不時從外面傳入,兩個小阿哥嚇得臉色發白。
“打開門,朕要出去。”
“萬歲爺!”樑九功驚叫一聲。
“開門。”康熙的聲音沉了下來。
樑九功遲疑一陣,望向胤禛。
胤禛知道康熙心中所想,道:“皇阿瑪,不若由兒臣出去,您……”
康熙搖搖頭:“只管開門就是。”
樑九功無法,只得走過去開門,康熙跟在他身後。
將要出門之際,胤禛卻一個閃身,走快幾步,微微擋在康熙前面。
如此一來,就算有什麼危險,首當其衝也是胤禛。
康熙望着這個兒子的背影,目光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