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斜陽,暮氣雲升,卷卷狼煙霧下隱現數以萬狼蹄鐵印,狼聲嚎叫嘶天,震得煙沙滾滾,直逼潭州城。
北狄終是按捺不住發動總攻,四十萬鐵騎圍得潭州水泄不通,潭州援軍未知,城內彈盡糧絕,軍隊百姓又大有死傷。北狄斥候但凡見着信鴿或是活人突圍而出,便紛紛射殺遣回,北狄軍更是日日在城下叫囂,勢要取沈煜項上人頭祭旗,告慰數年戰死英靈。幸虧沈煜早先就將大數百姓安置往戰後區,整條主街人去樓空,倒也省下不少心力。
須臾幾日,潭州風雲鉅變,烏雲聚頂,如負千斤重。走街串巷,樓臺聽書,流言四起,當神明隕落人間,從前種種便成了被人輕易指責的錯。那些在戰火中逝去的鮮活生命是錯,那些金戈鐵馬,崢嶸戰火的歲月是錯,那世世代代守望潭州的平南府是錯。那個苦心孤詣、一懷愁緒的青年,幾年離索,終究是錯。
曉看天色暮看雲,一壺濁酒至天明。
紅袖樓閣琴聲漏,隨風直到夜城西。
紅袖樓上,琴姬姑娘似還彈唱着那江流宛轉,月照花林。可東風惡,歡情薄,儼然陳夢一場,不復如常。拂曉風起,殘月將落,徒留幾度冷落傷春。
晨曦微現時分,在霧靄撩動下,給潭州灑下漫天希望。
沈煜依舊着那貫穿的修士白袍,金色光束描繪着清俊輪廓,頎長玉立,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着,在他眼簾底沉下如夜眸色。
一整夜,他走遍潭州角角落落,從人流留戀之地到空無一人的邊緣牆角,這座承載無數先輩鮮血的州境邊城,在他手中,怕是保不住了。
沈煜早在學宮出師那日,便是一身白袍,鮮有更改,他待人又從來是眉目含笑,溫潤如玉。衆人從來理所當然將他們的公子架之高臺,捧上聖火。可他終究做不了神明,他是凡人,會有七情六慾,會希望付出就有回報,藏在平南一脈裡的戰鬼血性會讓人充滿征服欲。
少時初入學宮,沈煜的志向不是所謂守望,而是希望他日帶領中州鐵騎能橫掃六合九州。可是隨年歲成長,忠君愛民就像兩條繩子緊緊鎖住他,和歷代平南府人般,他踏進了潭州城,獻出了自己的志向和抱負,壓抑了自己的血性和征服欲,一心爲守護這座城的人而活,一晃數年,活成爲中州人所推崇的神明傀儡。
嘹亮勁急的攻城號角聲很快傳來,熊烈戰火升起的硝煙滾滾着瀰漫了整座城池,箭矢如飛。冽風中招展的“楚”字旌旗殘破染血,在北狄鐵騎打開潭州城門時,轟然倒下。時至今日,城破,大廈傾。
且走且停,且行且頓,沈煜感受着滾熱的鮮血點點流盡,身體逐漸冰涼無力,原來這就是上古女媧最強的術法,血浴之法,以血引之,重塑現世。流傳後世只餘殘卷,就在大楚學宮供奉。他不知道此法會產生何效用,九州志也無詳細記載有過何人修煉,但這卻是他爲潭州所能做的最後一博。
半夢半醒間,仿若伊人歸,原來喜歡一個人,那這世間,山川,江流,湖泊,狂野雨落,萬物皆是她,不可躲。
他心心戀戀,寤寐思服的人,遠在數十里之外的人,披荊斬棘,持劍迎光,只爲他一人而來。
沈煜的眼底滿是如似星辰的柔情:“阿瑾,你回來,是和我一起走嗎?”
他顫顫的伸出手,想要努力摟那人入懷,卻怎麼也夠不着,輕笑着言:“你可是在惱我,不要生氣了,可好。”
沈煜眼神一滯,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幾小步,問:“阿瑾,你和我說說話,好嗎?”
見那人兒遲遲沒回音,他嘆息聲漸起,卻只得繼續道:“我沒有太多時間了,阿瑾,我是不是從未與你說過,我心悅於你。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處,我想帶你回王城見父親母親,那日,我想過的,求君上爲你我賜婚。可後來一切。。。唔”
說着說着,許是動情,一口鮮血猛地溢出。
沈煜整個人倒在了地上,無力支撐自己站起來,很顯然,在一身靈力泄個八九成,全身鮮血盡除後,他終是到了盡頭。沈煜雙目通紅,淚水從狹長的眼尾滾滾的流了下來。
逐漸地,他的眼神變得迷離,眸底慢慢失去光彩,只餘無力掙扎和嘆息,只有內心深處在歇斯底里的哀求:
阿瑾,我求求你和我說說話,好嗎?我求你,再看我一眼。你不要惱我送你走,沈煜只是想讓顧瑾好好活着,僅此而已。
阿瑾,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比在我身邊好,去找一個愛你勝過自己的男子,相濡以沫,攜手到老。
這樣就好了。
那個素來一襲修士道袍的青年,那位被整個中州譽爲神明的男子,那個北狄稱爲殺神的統帥,在爲這座城流盡了身體內每一滴滾熱的鮮血後,帶着所有的誤解和謾罵死去了。
高高在上的皇室貴族以如此慘淡的方式收場,沒有青山忠骨,也沒有馬革裹屍,甚至於沒有遺言,可悲可嘆。
當顧瑾一路趕至潭州城時,見着的便是此間光景。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下來,所有成敗功過隨雲散,金光照亮陰霾,白虹貫日,刺眼的很。
潭州城破,北狄人似瘋了樣。珠釵店中的首飾被士兵明晃晃的戴在身上,綢緞莊的綾羅錦緞被撕個稀碎,就連普通百姓人家的米袋也被扛了出來,他們對中州這塊肥沃土地真的垂涎太久了。
顧瑾四處而行,躲着一輪輪巡邏兵。她握緊袖劍,神色不顯,催動着靈力不斷轉換身形步伐。
城中被洗劫,守軍戰死,數萬百姓不見人影,潭州城內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公子,你可還安好。
或許是上天釋然,成全了她。
片刻過後,顧瑾在城西一處牆角落找到了沈煜。就像秋日裡飄飛的無意柳絮,倒下的沈煜不再有平日眉目含笑,如沐吹風的模樣,撕碎柔弱不堪。
和煦日頭之下,女子的皮膚白若霜雪,透着點點粉色,與之相襯托的,是盈滿淚水的眼眶和眸底沉下一大片陰影。
顧瑾抱緊了沈煜,兩人從未有過的靠近。她的喉嚨發緊,指尖陣陣發顫,卻還是死咬着脣,不讓哭出聲。
“公子,其實你不知,我就是個天煞孤星,阿孃生我時,難產而亡。沒幾年,爹爹也相繼去世了。都是我,我害了他們,村裡人趕我走,我不怨。可是公子,我不想的,我一直害怕,我,怕公子也會離開我。”
她用衣袖拭去淚水,可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玉珠簌簌流下,無窮無盡。
“那日在江城,其實,我真正想同公子講的,從來不是感激。”
“沈煜,櫻花一朝紅遍江城關,你卻還不知我情深嗎?”
莫大的痛楚薰紅了她的眼眶,顧瑾的哭聲彷彿是從鮮血淋淋的胸腔內撕扯出來的,在這牆角困境處,如小獸般哀哀的低鳴。
“公子,我是惱你的,你甚至都不願讓我與你同死。孤身一人,當真不會難受嗎?”
許是再也無法忍受,她幾是崩潰,大哭:“對不起,公子……我,是我,害了你。”
她早該死的,天煞孤星之命,註定當不了好人,到頭來害人害己。
可時至今日,顧瑾卻依舊是無比感激上蒼,讓她得以有機會跟在沈煜身後許多年。
那份不應有的情愫因此而生,如鯨向海,鳥歸林,不可避免,退無可退。
相見恨晚幸未晚,才能夠不辜負這世間的萬千星辰。
顧瑾擁抱着沈煜,將頭低下去,在他耳邊輕輕呢喃:“沈煜,你要等我,來生我不願與你一眸擦肩而過,三生石會見證你我的一見傾心。我要與你相約來生,一言爲定。”
寒燈紙上,梨花雨涼,年年風雪尋一人。
一川菸草,滿城飛絮,相思似柳,芳塵去。
顧瑾的面色逐漸蒼白,豆大顆的汗珠直掉,血色全無。細細看去,胸腔心口處血流成河,分明是生生將自己的靈核挖碎了。
她想,古有剖心爲證,以求真情。既求不了今世,便求來生。
“公子,你我一言爲定,不可以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