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西方國境上已經燃起了熊熊戰火。在那些首先淪陷的城市和村鎮中,德國人已經在建立“新秩序”——這幾個每個字母都淌着鮮血的詞,對我國人民是觸目驚心的。成千上萬的蘇聯陸海軍戰士寧可戰死,而不願忍辱偷生;許許多多的飛行員,一經從他們的機場起飛,從此就永垂不朽,德國侵略者企圖奴役偉大的蘇聯人民,但我們英勇的戰士們,則用手中的武器向他們說“不”……”
通過廣播,那充滿磁性且鏗鏘有力的聲音,似乎是在給予每一個蘇聯人傳遞着信心,但是在另一方面,半個月前爆發的戰爭卻正在改變着這個世界上最爲龐大的國家。
戰火剛開始在西部地區熊熊燃燒,但是蘇聯上下的面貌已經改變——無論在市區的街道上,或者在公路和村路上,別處都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森嚴景象。
在和平的日子裡,部隊的生活一般是千百萬人的視線所接觸不到的。這種生活是在那些營房的高峻的石頭牆後面、在遠離居民點的靶場上、在進行軍事演習的草原和森林中、在飛機場上、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在司令部的辦公室裡等地方度過的。
一年中只有兩次——勞動節和革命節——部隊的生活彷彿突然涌現了出來:在市區的中心廣場上,在海邊的滾滾波濤上,在平時從每條街道上和每個窗口裡都可以看見的平靜安寧的天空中。
而此時戰爭正在改變着城市的面貌。代替平時習見的民警站在十字路口的交通指揮兵、列隊行進的紅軍、源源駛過的卡車、不知從哪裡開來的坦克和大炮,這一切充斥着市區的街道,而那些站在人行道上的人則懷着焦慮,抱着希望,注視着所有這一切不同平常的活動,意識到已經開始了另一種與以前完全不相同、今後也不知會怎樣變化的生活。
不僅是街道的面貌在改變。工廠裡、廠長辦公室裡、黨委辦公室裡,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軍人。他們有些人穿着不大合身的新制服,從這些人走路的步法上,從他們談話的姿態上,都可以很容易地認出,有些人昨天還是穿着便服上衣和散腿褲子的。
從旁邊來看,似乎軍人今後將掌握千百萬人日常生活的領導權,強使他們接受一種嚴肅緊張的新的生活方式,把過去和現在切斷。然而,實際上,幾千個黨政和經濟部門的領導仍舊留在他們的崗位上,或是代替了那些奔赴前線的人,黨的機構仍舊承擔了組織工作和重要工作的全部重擔,這種擔子在戰時比平日還要沉重一百倍。
而此時,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莫斯科的面貌也在改變着,儘管此時,戰爭似乎距離莫斯科依然很遠。但任何人都知道,距離對於德國人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麼問題,也許現在,莫斯科還是後方,明天也許,這座城市就有可能成爲前線。
城市的變化首先是那些在城市上空巡邏的飛行員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看不到以前看到過的地標。籠罩着巨大的僞裝網的克里姆林宮正要慢慢的失去蹤影,變成了一片草木叢生、百花怒放的園林。
紅場,以及建造在廣場上的建築彷彿也一同消失了,似乎變成一棟棟並不起眼的建築。幾乎是在戰爭爆發一個星期之後,根據最高統帥部的要求,數以萬計的工兵和藝術家們,正在用僞裝網和油漆改變着“莫斯科”……
在城市中已經有許多黨員和團員領了黨組織的介紹信去參軍。已經有幾十個殲擊大隊——爲防備敵人傘兵和破壞分子而編成的首批莫斯志願部隊——不分晝夜地在通往莫斯科的公路上,在市區的街道上,在具有國防意義的工廠附近值班。每天晚上,都有成千上萬穿着普通上衣和工作服、戴着紅臂章的莫斯科居民在大門口,在頂樓裡,在屋頂上放哨。
但在同時,從外表上看來,這座蘇聯的首都的生活在戰爭剛開始的那幾天裡並沒有改變,市區街道上籠罩着一片和平、安寧的氣氛,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夠動搖那不可摧毀的堅強的生命力和對未來的無限信心,就是這些東西使這城市煥發出了一片蓬勃生氣。
大街拐角上的那些售貨亭仍舊在出售鮮花。公園、飯店和咖啡館裡,每天傍晚仍舊擠滿了人。
看來,那些喚起人們警惕和引起他們焦慮的通知,那些現在貼滿在牆壁上的彩色宣傳畫,仍舊被大家理解成爲—種暫時的和外來的東西,它們還不可能改變昨天還是他們生活基礎的條件。這一切所以如此,也許是現在戰事還遠遠在幾百公里以外的地方進行的緣故吧——至少列寧格勒居民在讀了情報局遲遲發佈的戰報後,是這樣想的。他們過分堅信紅軍的威力,於是就希望把它約任何挫折都解釋成是統帥部預見到的、無關大局、因此也不可能具有嚴重後果的事情。還有一些謠傳,說我軍已經取得了一連串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勝利,只是出於最高當局的考慮,還沒有加以公佈。
因此,人們如果在情報局早晨的戰報中找不到這些勝利的消息,他們還是相信會在晚上的戰報中獲悉這些捷報……但實際上呢?——光榮而偉大的蘇軍並沒能阻擋住德國人。
土耳其菸絲燃燒後升騰的煙霧在辦公室內瀰漫着,此時,那位有着“各族人民慈父”的斯大林,那雙堅毅的眼睛中卻佈滿了血絲。
此時他站在牆邊,就在馬克思和思格斯肖像下面,剛剛走進來的鐵木辛哥和沙波尼科夫彷彿覺得,似乎從戰爭爆發以來斯大林就沒有離開過那塊地方。但事實上絕非如此,在戰爭爆發之後,斯大林便離開了克里姆林宮,然後他整個人都“消失”了,直到三天前,他纔再次回到克里姆林宮,直到昨天,蘇聯公民才通過廣播聽到了斯大林宣讀“告人民書”。
或許,對於外界來說,也許那些天裡,斯大林是制定着反攻的計劃,但實際上呢?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希特勒真的入侵蘇聯的他,在那十幾天中,完全陷入了措手不及、驚恐萬狀和沮喪之中,以至於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除去“那就戰鬥吧”這一命令之外,他再也沒有下達過任何與軍事有關的命令。
正是在他神秘消失的那幾天裡,曾經是東正教教會學生的斯大林,這位參加布爾什維克後繼承了列寧的無神論衣鉢的紅色領袖,這位在殘酷的屠殺中登上權力巔峰的無神論君主,曾經企圖在蘇聯的土地上徹底消滅上帝,突然,戰爭來了,那個像他一樣的暴君氣勢洶洶且勢如破竹地向他猛撲過來。當他在慌亂沮喪之中聽到東正教的大牧首安季奧希斯基發表告教徒書,號召教徒們擔負起拯救俄羅斯的神聖使命之時,他忽然茅舍頓開,想到了上帝,想到大牧首,想到了俄羅斯東正教。
對於殺人不眨眼的君主來說,這遙遠的天啓是否讓他想到童年時代的教會,誰也無法知道。但他的幕僚們、黨員們和全體蘇聯人吃驚地發現,他們的人間沙皇突然與上帝和解了,他要完成聖母向伊利亞顯聖的意願。
就在昨天,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麥草似的,斯大林簽署了新的命令:釋放被關押在勞動營中的神父們,同時重新開放了遍佈俄羅斯的約兩萬座教堂和修道院,包括早已被關閉的著名的基輔山洞修道院和聖三一謝爾蓋大修道院。
似乎,對於斯大林來說,現在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達成與“上帝”的和解,從而讓上帝來保佑蘇俄,而這種轉變,在某種程度上,自然也就表明了他此時的心態——驚恐且不知所措。
在一斗菸絲燃盡之後,斯大林再次爲手裡的菸斗裝着菸絲,隨後他握着還沒有點着的菸斗,然後低聲說道:
“報告吧。”
鐵木辛哥簡要的地報告了形勢。
“敵人正在轟炸摩爾曼斯克、塔林、基輔、莫吉廖夫、敖德薩……敵軍在整個西線對邊界發動進攻。”
鐵木辛哥在彙報時,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不讓所說的話帶有激動的色彩,但儘管如此,這些話還是象打了一陣響雷一樣。當鐵木辛哥講完時,辦公室裡籠罩着一片寂靜。所有出席會議的人的目光都轉向斯大林。但是斯大林也沉默着,用大拇指聚精會神地往菸斗裡裝着菸絲,以將那些菸絲壓的更緊。
終於,在將菸斗完全裝實之後,斯大林開口說道。
“我想問的是,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反攻?”
他說這些話時似乎還是用他平常那種不鮮明的幾乎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但是每一個時常聽斯大林說話的人,現在能夠捉摸到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新的、以前所想象不到的懇求的音調。
因爲這個緣故,房間裡顯得更加驚慌。
可是斯大林在等待回答。他詢問似地望着兩個軍人,他頭微向後仰,下巴向前伸,他那個捏着菸斗、好象鐘上的時針平穩地畫着半圓圈的手,停在半空裡了。
“我們必須要立即反攻,要立即擊退德國人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