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下,藍黑色的海水映着一天的繁星,彷彿深海里藏着無數閃亮的珍寶,一塊腐爛得相當嚴重的木板被洶涌的波浪推涌着離岸而去,漸漸離開高崖上兩個人的視野。
邵小琪從水底鑽出,爬到木板上,努力控制身體的平衡,不讓海浪再將自己掀到水裡。深秋的海水沁涼沁涼,比在木板上更能消耗體力。
洋流若不轉向,一直向西南飄去,八日時間就能見着陸地,但是僅憑一塊木板就想在波浪洶涌的大海上熬過八日,邵小琪自認爲沒有這份能耐,只有盼望途中能遇到可是歇腳的小島,並且這個島上沒有普濟的哨衛。
第二天黃昏時,邵小琪上了一座無人的小島,小島周圍僅有裡許,近岸的海礁上落滿白色的島糞,島上沒有喬木,只有根系錯綜在一起的灌木叢緊緊抓住並不肥沃的土地。
邵小琪心想:想來這個島也沒有什麼名字,不如我來取一個。心裡想着,取出隨身的短劍,將礁石上的鳥糞颳去,露出黃褐色的石體來,用劍尖小心翼翼的在礁石上刻着“百夷島”三字。短劍刻過礁石之後,鋒芒立即變鈍,邵小琪心想:上品利器削鐵如泥,這破劍只不過在礁石上刻了個淺淺的印子就不行了。只是自己古練息尚只有小成,還不能靜止運息注入鐵劍,總不成一邊舞劍一邊刻字,心中埋怨師父十數年還未能將古練息拳與丹息術溶合起來。
島民嚴禁習武,一經發現,便遭屠戮,即墨瑞平一行人被擄上島後,被迫散功,與數萬族人一齊待在普濟褳島上,靜候時機。
修習古練息拳,小成看不出修練丹息的痕跡,只是即墨瑞平所知的古練息拳殘缺不全,修習者進展甚慢。這對島上人來說,只要不突破小成,就沒有被發覺習過丹息的擔憂,卻是正好。即墨瑞平等人散功而修煉古練息拳,以他們對武道精義的理解,進展之速,遠非初學者能夠及,只要刻苦修煉,三五年間恢復原有的水準並非難事。
當初不願棄族人而去才甘願散功,此際又怎會棄族人而去,即墨瑞平在小成瓶頸處就停止修行,當年的隨行將領、護衛也不願離去,都極力控制自己的進展。
這一次二十餘人回武陵山報信,才覺得古練息拳小成的功力遠遠不足用。邵小琪見一柄短劍的刃口幾乎磨平,而礁石上的字體從遠處還是看不真切,十分沮喪,心想:這故老相傳的古練息拳若真是有傳說中的那般厲害,早就名傳天下,想來是師父安慰大家,編造的謊言。
邵小琪尋着稍粗的灌木用細韌的灌枝編成筏子,遠遠看去就向綠色的浮島,那塊木板被牢牢的縛在筏子的中央,用茅草枯滕堆在木板上,此舉卻非增加筏子的浮力,而上爲了讓以後數日的飄流躲得舒服一些。
停了五日,上島時烤好的十多隻海鳥已經變味,也未見西向的洋流經過此地,看着不時有向西南颳去的風吹過,邵小琪只得採集細枝藤編成數尺見方的簡易帆,卻找不着適合做桅杆的樹。
邵小琪想到自己逃不過做桅杆的命運,恨恨不平,心想:日後自己的事蹟總免不了要成爲族人爭先傳頌的傳說,若是自己舉着綠色的簡易帆在大海上站上幾天幾夜,未免不是十分的光彩。
心想:此間的事情無人知曉,自己不提就是了。
邵小琪辨認風向,推着灌枝編成的筏子離開小島。數尺見方的枝藤帆舉在手中太貼近海面,吃不着風力,只是逐着波濤一起一伏的緩緩向西南而去。心中害怕風向突然改變,那時不知何時才能飄到陸地上去。
沒有再遇到無人小島可以補足淡水與食物,灌枝編成的筏子終抵不過惡浪的撲涌,給一個巨浪打散。雖然灌木大多讓邵小琪收攏回來,但是在海上無法重新編織,邵小琪只得將其捆在一起,以增加浮力,遠遠望過來,就像在海浪起伏的草垛子。
更讓邵小琪擔憂的,一個裝滿淡水的皮囊裂開,裡面的淡水漏盡。
邵小琪伸出舌頭舔了舔皮囊裂口的滴水,隨即拋到海中。一個惡浪撲來,筏子猛的給掀上峰頂,邵小琪一個踉蹌跌入水中,掙扎着從水裡浮出頭來,筏子已到兩丈開外,將嘴裡苦澀的海水吐掉,划着水向筏子游去。爬上筏子,才發現連着筏子與簡易帆的繩子已經給海浪生出的巨力扯斷,簡易帆飄到遠處,心中想將簡易帆取回,卻覺得簡易帆沒什麼大用,也懶得費力氣去拖回來,探手去試海水的流向,耳邊卻清楚聽到尖銳的嘯聲,招頭向西北望去,只看見一點黑影在海面上隨波起伏,時不時給涌出的海浪遮住。
“有船?”邵小琪驚出一身冷汗,忙下水將身子藏在水中,雙手扒住筏子,向那邊看去。此時視野更窄,看不見那船,心想:即使是艘漁船,離這時在也不下十多裡,那船上的人果真看到了我?
不消多久,一艘小型海舟逐浪而來,邵小琪隱約看見船頭站着一個人向這邊望來。
此處的海域,普濟的戰船、哨艇時時出沒,此時出現的漁船,除了武陵山的族人派遣下來,邵小琪實想不到還有別的可能。心中涌上來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抽出兩把灌枝,纏成兩束,划着水向那船靠過去。
待到近處,卻見那船是常用爲海上哨艇的平頭尖底海舟,船身中後掛着三桅帆,除去船頭悠閒站着一人,還有一人站在烏蓬頂上調整風帆角度,此外再看不到人影。
邵小琪見這船與潛入海島的族人所描述的並無一致處,而且這船上的人員也太少了點,雖然自己從未有過行船的機會,卻也明白三桅小型海舟不是一兩個人能夠操縱得了的,初時的興奮頓時如雪遭湯沃消融得一乾二淨,緊握已經不再鋒利的鐵劍,只待那烏蓬艙裡衝出數十名普濟海匪來,卻止不住手腳微微顫抖。
邵小琪半蹲着看那海舟靠過來,還是未見第三人走出烏蓬船艙,不禁站起來,海舟靠近時,涌起一個巨浪,邵小琪一個踉蹌,差點站不住栽到水裡去。
“兄弟可願上船來避避風浪?”船頭那人笑盈盈的說道。
邵小琪忖道:你當我坐在筏子上好玩,卻沒有放鬆警惕,盯着船頭那人,餘光裡,艙頂那人將風帆繫牢,向船頭走來。
“兄弟要去武陵山的話,不妨上船來。”船頭那人繼續說道。
邵小琪駭然失色,一眼看到從後面趕到船頭的人身手要遠遠高過自己,早知如此,還不如一先就撲上去,將船頭那人制住再說,看來他的身分比那個掛帆的人要高一些。
後面那人說道:“艙裡面躺着一個人,你或許願意與他見一見,不過他脫水已有些日子了,前天我們將他接上船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中,只是口裡隱約喊着‘武陵山、王’諸如此類的話,現在清醒過來,還是虛弱得很。看你的情形只比他好上些,所以猜你也是去武陵山的。”
邵小琪不知道島上哪個人遇上這艘船,若他們只是據此猜測自己可能前去武陵山,卻也合情合理,只是他們兩人駕馭通常需要近十人才能駕馭得了的海舟,心中的疑慮卻是更深。
自己離開普濟島已有八日,若非在無名小島上呆了四五日,哪能在風急浪惡的大海撐到今日,艙裡的人捱到前日,已經不易,卻不知其他二十多人的情形如何。
想到師父說過此行十死無生的話,想來他人已葬身海腹,可是爲了這渺茫的希望,此行二十多人一絲猶豫都沒有。
船上兩人看起來沒有什麼惡意,只是人心難測,若是自己與艙內那人一同被拘住,不得順利趕住武陵山,島上十數萬民衆的希望就破滅了。
如此想來,說道:“非是小琪拒絕二位兄長的好意,只是我並非前去武陵山,而是在風浪中自得其樂。”還是忍不住的說道:“二位兄長既然救得落海難,不妨遂了他的心願,日後想必會有許多人感激二位的功德。”說着向船上兩人深深揖禮,擡起頭卻見孫來靠着艙門向他望來,眼中噙滿淚水。
船頭那人嘆道,說道:“此處離海岸尚有兩百海里之遙,海上風波甚惡,你有幾成把握能有命上得了武陵山中,爲了多一絲渺茫的希望,值得你九死一生的去拼搏?”
邵小琪不知船頭那人因何如此肯定,並且一副知曉一切的模樣,知道瞞他不過,坦然說道:“非是小琪不信任二位兄長,只是事關我族百年大事,無法坦誠相告。”
船頭那人露出讚許神色,舉步蹭出船頭,飄落至邵小琪身側,在他未及反應之前,揮袖一抹,左手疾如閃電的抓住他的肩頭,返身躍回船頭,將他放下。
邵小琪見他出手之迅疾,自己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只覺一縷丹息透入,只當他要將自己禁制起來,順勢跌倒。
孫來見邵小琪被捉上來,心頭一暗,忖道:你們終於露出本來面目,只是那人此際露出的身手是自己聞所未聞,即使王未散功之前,也及不上他甚多。
那人見邵小琪跌倒,撲哧笑出聲來,向另一人說道:“君兄,少見百夷族人會像他這樣詐人。”又向邵小琪說去:“你的古練息拳尚只有小成境界,天池天泉兩穴乃是關竅所在,我從內關穴裡透息過去,哪能制住你,你站起來說話。”
習古練息拳至小成境界者不是體內沒有丹息運行,只是丹息精純且弱,難以察覺。即使練功者自身也難發覺到,只知道被制住天泉、天池兩穴,全身泛力無法動作。
古練息拳本是百夷秘藝,只是相比其他丹息術,此術進展甚慢,數百年來少有人習,若非島上這種情形,即墨瑞平也不會挑選島上數百人秘密修習此術,但觀十餘年來,少有人能突破小成境界,可知此術不得已而習之。
邵小琪見那人對古練息拳也知之甚詳,心中卻平靜下來,猜想他極可能與百夷一族淵源深厚,站起來,扶住走過來尚且虛弱不堪的孫來,轉頭看向那人,臉色微微一紅,說道:“敢問兄長與我百夷有何淵源?”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們的疑心如此之重,我便是告知我的身份,你們也不會將百夷之王即墨瑞平的下落告訴我,不過你們儘可以放心,我並無惡意,且會讓他送二位安全抵達武陵山,只是希望你們在以後航程中莫要生事。”
邵小琪暗道:不說你,便是這人的身手也死死吃定我們倆人。
潛上島來的兩名族人所知畢竟有限,邵小琪心裡想了個透,也未想到姓君的會是中原哪個人物。
聽那人的口氣,似乎他不會隨船而行,看着船下的筏子竟然沒有飄去,想:便宜這龜兒子了。又想:看來他只差不知師父的下落,只要自己守住這點不透露,隨那個叫“逝水”的人走一趟也無不可,與孫來相視一眼,知道他心中打得也是這番主意。
那人向掛帆之人抱拳說道:“麻煩君兄帶他倆到安溪上岸,若是安溪不能上岸,只能麻煩君兄返回靜海了。”
掛帆之人笑道:“哪用這麼客氣,逝水聽候吩咐就是了。”
那人似想起什麼,說道:“你與樑寶說,磐木拳術原是他族人中秘藝,讓他替我歸還吧。”說罷,飄身落到邵小琪編扎的筏子上,波濤分涌,那筏子已在數丈開外。
邵小琪不知槃木拳術乃是古練息拳的改良版,“樑寶”的名字卻是聽潛上島的族人提及過,心想:難道這個叫君逝水的人會將我們交給樑寶?
看向孫來,見他眼中與自己一樣,有着期待與疑惑,心想:這個人究竟會是誰。又想到此次二十多人極可能只有自己與孫來得以生還,臉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