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邊回來的第二天,王海亮一覺醒來,往旁邊摸了一把,玉珠竟然不見了。
他不知道女人去了哪裡,於是趕緊穿衣服起來找,他擔心玉珠出危險。
路過張柺子的超市,海亮跟張柺子打聽:“柺子哥,你看到我媳婦去哪兒了沒?”
張柺子說:“看到了,玉珠好像上山了。”
王海亮嚇一跳,趕緊奔向村南的小石橋。
他擔心玉珠想不開。
玉珠真的想不開了,想起了自殺。
早上起來,她梳妝打扮,在鏡子前面一照,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她發現自己變了,眼皮浮腫,一臉的病態,曾經豐潤的鄉下俊俏丫頭,像個被烈日曬過的核桃,乾癟癟的。
她梳頭的時候,木梳上竟然帶下來一大溜頭髮。
頭上的頭髮越來越少了,甚至顯出了頭皮。玉珠如遭電擊。
她知道這是化療的結果,人一旦化療,都會掉頭髮,從前的美麗不復存在。
美麗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比生命還珍貴。
女人失去了美麗,就等於失去了生命。
樣子這麼難看,怎麼配的上海亮哥?他會不會嫌棄俺?會不會嫌俺醜?
不如趁着自己還漂亮,跟二丫姐姐一樣,跳崖死吧。
這樣,就會把最美麗的樣子留給海亮哥,他永遠也不會看到俺的醜陋。
玉珠一口氣跑出家,女人哇哇啼哭,上了大梁山的山道。
她想跟二丫一樣,跳進山崖下,這樣海亮就會永遠記得她了。
當初二丫姐就是從幽魂谷掉下去的,海亮記掛了她一輩子。她也想海亮記掛自己一輩子。
玉珠的身體很虛弱,一邊走一邊哭,路過村南的工廠,她進去看了一下。
她要留住大梁山最美麗的地方,就是海亮哥的工廠。
工廠裡有男人的氣場,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在海亮的督促下修建的。男人的生命丟在了這裡,根也丟在了這裡。
玉珠走進工廠,摸着這裡的圍牆,廠房,機器,眼淚就沒停。
工廠裡的人全都不幹活了,機器也停止了,整個車間的人都默默看着她。
玉珠身患絕症的消息就像一場驟風,幾天的時間傳遍了工廠的角角落落,大梁山的人都知道了。
有人歡喜有人憂。
歡喜的人,大多是那些未婚少女,風華正茂。因爲玉珠終於要死了,她一死,王海亮的半邊土炕就騰出了機會,所有的女人都有希望了。
多少女人看着玉珠的生活眼熱,眼氣她,嫉妒她,恨不得她早點死。自己好爬上王海亮家的土炕。
擁有了王海亮,就等於擁有了大梁山最強壯,最英俊,最有錢,最有魅力的男人。
王海亮還年輕得很,三十六七,健壯如牛。他炕上的本事也是一流。
也只有王海亮,纔是大梁山的喊炕悍將,每天晚上都把玉珠弄得要死不活,大喊大叫。
那些憂愁的人,大多是海亮的朋友,張建國,憨子,小燕,芳芳……他們爲玉珠感到惋惜。
機器是張建國讓停下的,他去除了一切的噪音,讓玉珠隨便看。
他說:“嫂子,你咋來廠裡了?小心累着?”
玉珠微微一笑:“沒事,你們幹你們的活兒,俺就看看。”
張建國陪着她看,工廠的每一個角落都看到了。
從工廠出來,玉珠又來到了大梁山小學。
她推開了學校的門,今天是禮拜天,校園裡冷清清的。
但她的眼前依然是孩子們喧鬧的身影,耳朵裡是朗朗的讀書聲。
她在這個學校整整教了十五年的書,從學校建起來那天起,一直沒有離開過,風雨無阻。
在這裡,她撒過血,流過汗,爲大梁山培育出了大量的人才。
有的孩子上了大學,有的孩子成爲了博士。
那些人才學成歸來,又回到了大梁山,利用學到的知識繼續建設大梁山。
玉珠的汗水沒有白撒。
當初,她之所以要竭力成爲老師,原因在二丫的身上。
二丫臨死前,就是大梁山小學的民辦教師。
爲了跟她爭奪海亮,玉珠處處學二丫。
她是老師,自己也要做老師。二丫喜歡梳羊角辮子,玉珠也扎一樣的辮子。
二丫喜歡花格子小襖,喜歡花布鞋,玉珠也照着她的樣子學。
她竭力想替代二丫,竭力想替代她在海亮哥心裡的位置。
她成功了,王海亮真的娶了她,給了她十六年的幸福,能跟這樣的男人生活十六年……值了!她無怨無悔。
玉珠瞅着學校的一切,那顆老榕樹還是那麼健壯,枝葉茂盛。
春天又來了,樹葉又綠了,那顆大鐘依舊掛在樹枝上。
這鐘玉珠也敲了十五個年頭,還真有點戀戀不捨呢。
走進教室,她擦淨了黑板,看着每一張課桌。那課桌的前面,一下子影顯出無數天真的笑臉。
孩子們,老師走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你們的笑臉,你們的聲音,老師會記住的。
玉珠沒有感到臨死前的悲傷,趁着自己清醒,竭力記住這所有的一切。能記多少記多少。
回眸自己的一生,她覺得沒有留下遺憾。
女人一間教室一間教室查看,廁所,辦公室,全都看了一遍。
她沒有驚擾帶娣,帶娣沒在學校,而是在外面的那塊田地裡忙活,沒有發現她。
玉珠看了所有的一切,然後慢慢走上了山道。向着幽魂谷的方向前進。
走在山路上,她又想起了跟海亮生活過的日子。
男人是溫柔的,專情的,也是幽默的。剛結婚那會兒,她沒少跟他發脾氣。
她就是要逗他,看他着急忙活的樣子,他越是急,她就越是興奮。
她喜歡看他急,喜歡看他笑,喜歡他一身的雄性汗氣。
晚上,她喜歡貼着他的身子,跟他纏在一起睡覺。
趴在男人的懷裡,她就是覺得踏實,啥也不怕,啥也不擔心。
男人跟她在一塊的時候,她拼了命地嚎叫,將他纏緊。兩個人一起到達快樂的巔峰。
王海亮十分疼她,把她看作寶,從不惹她生氣。
每次進城,海亮都買東西,這個膏啊那個粉,洗完澡,她跟澆地一樣往身上抹。
她渾身香氣,乾淨地一塵不染。
海亮爲她買過的首飾不計其數,都是名貴的。
女爲悅己者容,她把自己打扮那麼漂亮,就是要吸引他,將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在他面前,讓他不生外心,看到別的女人沒興趣。
現在自己的容貌變了,她不想男人看到她恐怖的樣子。
海亮哥,俺走了,你可能會難過一段時間,帶娣的美麗會讓你忘掉俺。
俺……真的走了。
玉珠沒有走到幽魂谷的那段懸崖,就倒下了,昏迷了過去。她的表情也在那一刻停留。
王海亮趕到的時候,哭喊着撲向了她,將女人死死納在懷裡。
“玉珠!玉珠啊——!”他發出一聲驚人的怒吼,整個大梁山都顫抖起來!聲音在山谷裡傳出老遠,一直從大山的這頭傳到那頭。
玉珠死在了半路上,她的笑容也停留在了那一刻。
她把自己沒有毀掉的容貌永遠留在了男人的心底。
王海亮不敢怠慢,立刻把玉珠送進了醫館。
可女人已經沒救了,長睡不醒。用王慶祥的話說,玉珠在昏迷的時候,已經掐住了時辰,她的魂魄飛走了。
玉珠死去的消息傳到了Z市,素芬放聲大哭,張喜來也放聲大哭。
張喜來頓足捶胸,老淚縱橫:“閨女啊,爹對不起你啊,爲啥死的那個不是我??”
他真的想代替閨女去死,償還自己一生的孽債。
張喜來肝癌晚期,折騰了好幾年,就是不死,而且越活越精神。
其實該死的那個應該是他……。
張喜來哭暈過去好幾次,最後咬咬牙:“素芬,把我的棺材帶上,讓玉珠躺裡面。咱們去一次大梁山。”
就這樣,張喜來拉着那口棺材,在素芬的陪同下風風火火來到了大梁山。
玉珠的喪事辦的很隆重,那棺材本來是張喜來爲自己準備的,現在他送給了閨女。
那是極品的四獨楠木,他花了幾十萬從張二狗的傢俱廠買的。
本來打算自己將來睡裡面,讓海亮將他埋在大梁山。
張喜來本來就是大梁山的人,落葉歸根,死了也要埋在老墳上。
現在閨女走在了他前頭,他啥都捨得。
因爲王海亮的人緣很好,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過來幫忙。
喊喪的一聲吆喝,大家七手八腳將玉珠的棺材擡了起來,送上了大梁山。
玉珠的屍體埋在了孫上香的身邊,跟娘埋在了一起。
疙瘩坡有個規矩,女人如果死在男人的前頭,是不能進祖墳的。必須要等到將來王海亮死了,才能把女人刨出來,跟王海亮合葬。
用土話說,那叫上穴。
那時候,夫妻兩個才能雙雙進去祖墳。
海亮害怕玉珠孤單,就把她跟丈母孃埋在了一塊。
王海亮在玉珠的墳前哭了很久,閨女靈靈身穿孝衣,也大聲嚎啕。
一天的紙灰嫋嫋升起。煙霧中,海亮又看到了玉珠那張迷人的笑臉。
他想起了自己跟玉珠的初晚,想起了玉珠千里尋夫,想起了這些年他跟玉珠度過的快樂時光。
他的眼淚再次撲簌簌滾落下來。
第二年的春天,玉珠的墳前就開滿了很多花兒,有紅的,也有白的,特別好看,跟玉珠活着的時候一樣燦爛。
就在玉珠死去十天以後,大梁山玉珠的墳前出現了一個健壯的男孩跟一箇中年婦女的身影。
男孩撲通一聲跪在玉珠的墳前大哭不止:“娘,兒子回來了,我回來了,你看我一眼吧……。”
那孩子就是王天昊,他身後的女人就是母親二丫。
二丫跟王天昊得到玉珠死去的消息,從S市風風火火趕了回來。
但是他們沒有進村,而是半夜到女人的墳前去拜祭。
王天昊瘋了一樣,撲倒在孃的墳前。
他的手死死抓進了墳頭的土裡,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揚了半天脖子,終於哇地哭出了聲,哀嚎聲驚散了一山的鳥雀。
她想起了玉珠對他的好,想起了病重的時候,是娘整晚整晚照顧他,幫他做了人生的第一件衣服,幫他縫製了第一個書包。雖然他不是她親生的。
他點着一堆篝火,在孃的墳前跟娘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也燒了很多黃紙。還幫着娘填了一把黃土。
“娘,你冷不冷?兒子來看你了,兒子不孝,臨死也沒有看你最後一眼,你罵我一頓吧。”
王天昊哭夠了,擦乾了眼淚,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
二丫跟兒子沒有回村,還是不肯見王海亮一面。
天不亮他們就走了,這一走,好幾年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