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常珵覺得他遇到的都是怪事,不只是相機,長輩的反應也很古怪,姑姑有強烈的傾訴欲,但絮絮叨叨的話像一團糾纏的線,重點不明,難以理出頭緒,好不容易叫他抓到重點,想追問下去,姑姑卻只是說:“你還小,你懂什麼……”
他很困惑,一方面,他承認,很多事,他確實不清楚,另一方面,他能明顯地察覺到長輩們對她的看法有了微妙的改變,爲什麼?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是否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到足以撼動對一個人固有的認知與判斷?
電話那頭,父親停頓着,等待他的回答。
常珵敏銳地感覺出父親說話的狀態不對,他問:“郝叔叔是不是還沒走?他在你旁邊?”
“……珵珵,要不然這樣,你把電腦寄回來,買電腦要多少錢?五千塊夠不夠?爸給你打錢,你去買個新的,好吧?”
“不用,電腦我打開了。”
“哦……打開了……”
又是一陣停頓,常珵故意不接話,一直等到父親憋不住,主動問道:“那電腦裡沒什麼東西吧?”
常珵眉頭一皺,單手把電腦合上,他站起來,越過耍啞鈴的何應超,想要去陽臺,透過玻璃,他看到韋虎正在洗手池搓衣服,於是,只能又掉頭走到過道上去。
“爸,你就跟我直說了吧,你們瞞我什麼了?”
“哪有……”
“爲什麼?!媽死的時候,你們還知道去爭、去理論,她好好一個人,就這麼死了……你們……”
母親去世時,他還太小,對死亡的覺知非常混沌,只隱約記得,他和她被哭得聲嘶力竭的親戚抱着坐在地上,很多人圍着他們,吵吵嚷嚷,有人摁着他的頭,他覺得不舒服,掙脫後跑去草地上摳蟲子玩,他想叫她來看蟲子打架,卻看到她被人摁着後腦勺,跪在地上,哭得滿臉都是淚水……
意外的死亡最讓人難以釋懷,死者的親眷在經歷短暫的迷惘後,最先被激發的就是血性,他們會不要命地嘶喊、哭鬧,索求一個公道。
出事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警察的調查結論說他們是一對有抑鬱傾向的情侶,約定自殺,既遂……起初,常珵對此完全不接受,他告訴郝叔叔、父親、童阿姨,他和她一起在南城九個月了,從來不知道她在與誰約會、戀愛,一定有什麼弄錯了,一定要主張權利,繼續推進調查,爲此,他把自己也鬧進了警察局。
可是,事情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要經歷漫長的調查與審判,不過一個星期,她的事就有了定論,並且,郝叔叔接受了“排除他殺”的定論。
“我已經二十歲了,還把我當小孩子?爸,你們到底瞞我什麼了?你們全都知道?只瞞我一個?爲什麼?!我想不通……。”
“沒有,你想多了,不說了,你郝叔叔要走了,先掛了”
“爸!你們……”
嘟嘟嘟的電話鈴音讓他投訴無門,放下手機,他茫然四顧的眼睛充滿彷徨。
掩藏總是與猜測共生,掩藏越多,猜測的鬼影就越猙獰。
他無法控制自己總是猜測那個2008年就與她相識,但許多年他都沒聽過姓名、沒見過人影的男人的一切,警方一定找到了不容置疑的證據去證明他們兩人的關係,現在,他幾乎可以確定,除了他之外,他們都知道那個證據。
常珵轉身回到寢室,因爲過分嚴肅,他的臉看着有點兇,連何應超都看出來他心情不好,連忙把藍牙音箱關了,寢室裡頓時安靜下來。
看來,證據是可以被存儲在電腦裡的,會是什麼呢?文字?圖片?視頻?錄音?能讓長輩啞口無言、諱莫如深的,恐怕不會含蓄,聊天記錄?照片?錄像?
與性直接相關?他也不是沒想過,但每一次,念頭一起來,就會被他打壓下去。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常珵討厭自己又一次問出這個問題。
深夜寂靜,他在她的電腦上檢索隱藏文件夾,點開她的文檔、圖片庫和電腦裡每一個工作盤依次檢查,這個過程很煎熬,他一面質疑自己,一面放任自己,撕裂的意識讓他有了錯覺,一個恍惚,只覺得握在手心的不是鼠標,而是真的噁心又骯髒的鼠類,他在應激反應中扔掉鼠標,電池崩出來的一瞬,他看到心底真正的恐懼。
她的翅膀折斷了嗎?她飛上天堂了嗎?他好像看到她白色的裙襬了,乾淨的雲裹住她,他們都在送她飛,只有他想要把她拽下來。
他想要一個好好的道別,但這是自私嗎?一意孤行……他會不會再殺死她一次?
晚上十一點,宿舍熄燈了,一片黑暗裡,常珵的臉孔被電腦屏光照得青白,他溼潤的眼睛裡時而出現熒光海的反射,一片璀璨碎在眼底,好像隨時隨地就會有星光溢出來。
“常珵,睡了,明天早上有早課。”對鋪的韋虎隔着蚊帳說。
韋虎的話雖然是對常珵說的,但眼睛卻看着斜下方玩單機遊戲的陳亮,他給寢室定下的規矩是十一點熄燈熄聲,但陳亮每次都拖拖拉拉,等所有人都上牀後,他總要再磨蹭半小時。
韋虎看了一眼手機,UU看書 www.uukanshu.net 已經十二點了,常珵和陳亮誰都沒有結束戰鬥的意思,黑暗裡,韋虎的眼神浸了憤怒,他不悅地瞪了常珵一眼,然後背過身,戴上耳機,在新概念音樂第三冊的音頻聲裡閉上眼睛。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陳亮伸了個懶腰,把筆記本電腦關上,扭頭望了一眼他的“深夜隊友”,見常珵不瞄他,陳亮收回目光,撩開蚊帳,鑽了進去,不一會,他的牀鋪裡傳來了微微的打鼾聲。
直到筆記本電腦的電量耗盡,常珵才結束了檢索,電腦自動關機的那一瞬間,他緊繃的背一下子鬆了,整個人露出疲態。
什麼也沒有,電腦裡沒有隱藏文件夾,硬盤和桌面一樣有序乾淨,除了工作文檔外,她的電腦裡只裝了幾個主流視頻播放軟件和音樂軟件爲日常休閒所用。
也是,這部以工號上鎖的電腦能被她留在公司,想必也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秘。
移動硬盤……
常珵想起了喬芬芬說起的移動硬盤,叔叔沒把移動硬盤給他,是忘記了?還是特意藏了起來?
神蹟除了問他是誰,還能不能給出其他指引?爲什麼怎麼拍都再也拍不到來自未來的圖影?
究竟該求助現實,還是該求助神蹟?
他閉上眼睛,想答案,扎着高馬尾辮、曾經出現在雪夜合影裡的女孩鑽入了他的腦海。
是她呀……他們都是認識的……她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那個看起來像健美運動員的男人和她……他們穿的運動服好像啊……
會是同一家健身俱樂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