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霖雨殿內,我們三個相對無言。
樂禮正擡頭望了眼夜色,微笑着說:“時候不早了,心兒,爹爹帶你去睡吧,可好?”
“恩,好的。”心兒看了我一眼,乖乖的點頭答應道。
樂禮正抱起他往內室走去。
我獨自坐在門檻上喝着茶。北風鑽進我的衣服裡,透出些滲骨的涼意。這涼意讓我覺得清醒,我有些甘之若飴。
內室裡隱隱傳來些許輕微的說話聲,遠遠近近的撓在心裡,聽不大真切。想來應該是他正在給心兒講故事。
我以前時常聽聞樂國身份至尊的正武上將軍對嫡子寵愛非常,只要在家,必定親自哄兒入睡。
我曾以爲這不過只是些別有用心的人編造出來的坊間流言,卻不想這竟是真的。
如若我和他只是世間的一對平凡夫妻。他白日裡務農歸來,和衣躺在牀上哄兒子入睡,而我則坐在一旁的織機前紡布,順帶漫不經心的聽着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聲音,就能覺得安心。
這世上的不幸各有各的輾轉曲折。而幸福,卻是最細微平凡的小事。
身後有刻意放低的腳步聲傳來,一件厚實的狐狸毛斗篷便披在了我的身上。
“這麼冷,怎的還坐在外面吹風?你都是做孃的人了,也不知道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轉過頭去看他。
月涼如水。
他一如往昔的微微笑着,彷彿今晚在暖喜閣裡的那些個劍拔弩張陰謀詭計全部都是眼前的一陣飄渺青煙,他只需揮一揮衣袖,便能夠化險爲夷。
他的笑容從來都是淡淡的。嘴角輕彎起溫暖的弧度,上嘴脣微微有些翹起,一如年少時他羞澀的表情。認真看着我的時候,眸子亮的不可思議,像是漫天的星光都墜落在裡面,熠熠生輝。
跟那個人相比,他的笑不張揚,不冷漠,清淡卻讓人覺得舒服。
在朦朧的月色下,他的輪廓竟顯得更加的清俊起來。突然想起,這些年來我們的每次會面,竟都是在夜裡。
他是個適合夜晚的男子。
他一伸手,摟着我的肩,讓我靠在他身上。
肩膀寬厚溫暖,我仿若聞到了大漠漫天風沙的氣息。
“清兒,你害怕嗎?”
“恩,我很怕。禮正,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我比你更怕,”他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更像是一聲嘆息:“清兒,恐怕你也想到了,太后娘娘認我做他的嫡子,並不僅僅是看中了我手上的兵權。更重要的,是你掌有的那部分政權。我和心兒只是她用來牽制你的棋子。”
我又何嘗不曉得這層意思?
只是我還有這麼多的價值,太后娘娘在短期內定不會拿我怎樣,而樂禮正也因手握兵權,故而她不會輕易下手。那麼心兒就是最危險的那顆棋子!
因爲他最重要,因爲他最脆弱,所以他也就最是危險!
真奇怪,平生最厭惡的便是權利,可最能保護自己的也是權利。
所以太后娘娘才那麼篤定樂禮正會答應她。慕容太后嫡親的孫子,這是一把雙刃劍,既能斬斷他,也能保護他。
“當初我生下他之後就應該將他送走的,那樣他可能會活的窮困點,卻不會被困在這皇宮之中被折斷雙翼。”
“在宮外也不見得能有多幸福,說不定喝個涼水都能嗆死,”他似是被自己的冷笑話逗笑了,胸腔輕輕地震動起來:“身在皇家,是無奈,卻也是天意。心兒不似我那樣的脆弱,他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的多。”
我皺眉,擡頭望他:“什麼意思?”
他垂下眼眸,似是無奈,又似是驕傲:“你也知道,心兒的身份在王府裡很遭嫉恨,我曾想將他帶在身邊,與我一同出兵征戰。一來讓他以後接下我的衣鉢,二來,也好讓他避開那些是非圖謀。”
“可是他拒絕了?”
“是的,他說他想留下,他說他不會敗,他說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他說他要快快長大,變得足夠堅強來保護我們。”
我靠在他的胸口,哭的泣不成聲。
“我送你回國師府吧。”他將我的斗篷裹的緊了緊。
“恩。”我轉身想要去內室看看心兒,提起腳卻發現自己沒有進去的勇氣。
我嘆息:“還是走吧,我怕看到他,我會捨不得走。”
分別的時候他對我說:“要好好保護自己,心兒剛剛一直躲在簾後看着你。他很擔心。”
剛止住的淚便又滴落了下來,在暗夜中劃出一道寂寞的光線。
阿青起牀過來幫我更衣。
因爲我終於從宮中歸來的緣故,她顯得很是高興。
心兒離開暖喜閣之前將暖玉扇撿起來,回到霖雨殿後他便將扇子交給了我。更衣的時候阿青將扇子從我的袖袋內拿了出來,放在了梳妝桌上。看見裂痕的時候她略吃了一驚,但並不好開口詢問。
我突然間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卻讓我隱隱有些不安起來。像是忽略了什麼一樣。
“阿青,你跟習親王最近怎麼樣了?”
“很好啊,這個月我們見了幾次面。”她蹲在那,低頭認真的幫我洗腳。
“京中的幾個王爺在大壽之後不是應該立刻起身返回封地嗎?”他爲何還能留在這裡?
“據他說來,好像是冉家的人動了些手段,跟太后娘娘談成了什麼條件。”
哦?手段?條件?冉家的人究竟用的是什麼籌碼能讓太后娘娘鬆口?
這事情看來是越來越不簡單了。
躺在牀上,我一側頭,正好看見了梳妝桌上的暖玉扇。雖隔了很遠的距離,但我依然能夠看見扇身上的裂痕,深深的,扭曲的。
不知道還能不能修好。
“阿青,過幾天你幫我出去問問這扇子還能不能修好了。”
“是。”她正低着頭幫我的膝蓋上藥。
跪了一個月,兩條腿已經腫到慘不忍睹了。剛開始跪的時候覺得疼的要斷掉了一樣,自半個月前開始反而感覺不到疼痛了。
“小姐,要不,明天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我搖頭:“不用了,萬一他把脈知道了我的身份可不是糟了。大夫是很難學成的,我又何必再多殺一個人。”
“可是。。。。。。”
我看着她笑,寬慰道:“真的沒事的,阿青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嘛?我看你是關心則亂。”
“好吧,那我等會就去煎藥。”
“恩。”
她掖掖我的被角,輕輕地退了出去。
我閉上雙眼,將疲憊的思緒沉向心底,很快就要朦朧睡去。
她的右手忽的一鬆,暖玉扇瞬間落地,激起一室清脆。
“怎樣?看着自己心愛之物在自己的面前被毀滅,是不是很難過?”
最心愛之物。。。。。。
最心愛。。。。。。
最。。。。。。
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突然間想明白了到底是什麼讓我感覺奇怪!
一股徹骨的寒意悄悄從我腳底升起,鑽心蝕骨。
第二天我便一病不起。
雙腿無法動彈,高燒不退。但意識卻是清醒着的。
太后娘娘遣了御醫來瞧,我本想拒絕,但想想既然她已是知曉了我的真實身份,那麼她派來的御醫自是爲她效命的,我無須顧慮。
畢竟比起我,她更害怕我的女兒身份暴露。
我的身份要是暴露了,隨着我的死去,我手中的權勢自也會隨之消亡。那她謀劃了這許多年不就是白忙活了麼?
“國師大人,下官乃御醫院張廷新,奉太后娘娘之命前來爲您診治。”隔着牀簾,我聽見一把蒼老的聲音恭敬地響起。
“恩。”
阿青走過來掀開錦被,捲起我的褲腳,將我的雙腿擡到牀邊,方便御醫查探傷勢。
“下官得罪了。”說着,他便走到牀邊查探起來。
手指依次按過膝蓋,小腿以及腳踝,再試了試我雙腳的溫度。
“國師大人,下官這樣按,您有感覺嗎?”
“沒。”
“那這樣呢?”
“有點麻。”
“只是麻麼?”
“恩,是的。”
“國師大人,您盡力彎彎自己的膝蓋。”
我用盡全力。
他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是因爲我就算使勁全力那膝蓋也沒能彎起。
“您再試試動動腳踝呢?”
他輕微的嘆息聲已說明了一切。
良久,阿青將我的雙腿放回,重新蓋上被子。
“國師大人,請您伸出手來,下官需爲您把脈。”
我依言緩慢地伸出了手。感到有兩三根手指輕輕搭上我的手腕上。
他果然未曾對我的身份感到驚訝。
“國師大人燒了多少天了?”
“三天了。”阿青的聲音裡透着濃濃的擔憂。
“在下官之前,夫人是否曾請過其他的大夫前來診治?”
“妾身不才,略懂一些醫理,一直都是妾身爲老爺診治、開方子的。”
“那夫人可否方便將藥方拿給下官一看?”
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未幾,張廷新嘆道:“國師大人染上風寒,加之雙膝受了嚴重的外傷,血行不暢,冷沸交織,纔會導致血液淤積於膝蓋以上,造成雙腿毫無知覺無法動彈的現狀。而高燒也是因此所得。夫人開的藥,味味切中要害,整體配合起來也十分符合國師大人的體質、病情,本應即刻起效。只是。。。。。。”
“只是什麼?”阿青急忙追問。
“依下官愚見,國師大人這是怒極攻心,導致身體的一系列倦怠損害。”
“怒極攻心?”阿青的聲音微微有些許的顫抖:“那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恕下官愚鈍,下官無方可開。須知心病還需心藥醫。下官告辭。”
“管家,送客。”
“是。”
不久,紛繁的腳步聲漸停,屋內安靜了下來。
阿青撩開簾子。
我雖閉着眼,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長久的落在我的身上。
“小姐,你。。。。。。”
“阿青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