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溺於深深淺淺的夢境裡不可自拔,昔日的貼身相伴一幕幕的飄過眼底。意識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糊塗着。
只覺人生如夢。
但求一壺桃花釀,永世沉醉。
模糊中有一雙溫潤指尖依次滑過我的眉眼。溫柔的,細膩的,充滿了回憶的力量。
我自夢境中漸漸找回迷失的自己。
一雙脣便熨帖上了我的眼角,輾轉深吻,似是要將那些淚滴燙幹。
我能感覺到那個人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卻依舊收斂不了期待的心跳。
他輕喚:“快醒醒吧,這樣的你像什麼樣子。”
聲線熟悉又溫存,帶着久別之後的陌生。
一如回到了十年前的時光。
呵,果然,沉入了夢境便真的能夠回到從前麼?
那麼,就這樣永遠的不要再醒來吧。
低沉的笑聲傳入了我的耳中,似是嘆息,又似是寵溺。
我被人輕柔抱起,放在胸膛,放在能聽到對方心跳的位置上。有髮絲落在我的臉上,輕輕癢癢,帶着一縷蓮葉的清香。
“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
“罷了,這樣也好。你不醒來,我便還能抱着你。”
“那天在龍遊殿裡,我想對你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將你推下蓮花池的。”
“。。。。。。只是你竟想要。。。以死謝皇恩,我很生氣。就推了你一下。”
“沒想到卻將你害成這副模樣。”
“那天慈瑞宮裡守備森嚴,我又被人拖住。不知你在裡面究竟發生了何事。第二天卻傳來了你病重的消息。”
“是不是她爲難你了?”
“前些日子聽聞你娘子到處在找修扇子的師傅。那把暖玉扇是世間珍品,她自然是找不到的。我已經悄悄着人扮作商人賣給了她一塊前些年新進貢的暖玉,相信很快就能修好了。”
唔。。。。。。這人是誰啊?好吵。。。。。。
不要打擾我睡覺。。。。。。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很想你。”
“我巴望着你心裡有我,又巴望着你心裡沒我。”
耳畔傳來的心跳竟開始有些慌張的雜亂。
“我多想也能喚你一聲清兒。”
要喚你喚便是,我又不會收你錢。
“清兒。。。。。。”
呵,要你喚你丫還真喚啊!真是蹬鼻子上臉,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黑暗中我像是又被重新平放回了牀上。四周一片寂靜,意識依舊混沌不堪。
可我知道那人並沒有離開。
雖然沒有力氣睜開眼,我卻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釘在我的臉上。那人呼吸微滯,漸漸變得急促低沉。他離我不遠,我甚至能聽見他如更鼓般擂動的心跳聲。不知爲何,我竟也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了起來。幾縷髮絲垂下,落在我的枕邊。空氣裡浮動的那股子蓮葉的清甜味道竟愈發的濃烈了起來,又好像平添了些危險的氣息。
兀的,一雙脣便吻上了我的嘴角,乾燥冰涼。
帶着懾人心魄的綿綿情意。
先是帶着試探般輕輕的擦過我的脣畔,髮絲隨着那人的動作輕輕在我耳畔滑動流連,帶來微微的麻癢感覺。接着,力道便逐漸的加深,他含住我的脣,淺啄輕吮,婉轉纏綿。這個吻不深不淺,竟像是對待易碎的稀世珍寶般的小心翼翼。他的脣上泛着一股子甜蜜又心酸的味道,像是一顆甜酸的青梅,又似是一盞欲醉還休的桃花釀。冰涼的脣漸漸變的溫熱,像是被柔情融化了一般的溫暖。
我的心裡竟也泛起了一股陌生又奇異的感覺。
滿足又失落,幸福又惆悵。
像是等待了一生的感情終得圓滿。
又終是匆匆落幕。
胸腔內一股酸脹的感覺襲來,我竟忍不住又滴下淚來。
淚滴順着眼角滑落在耳邊,似也沾溼了他的髮梢。
他停下動作,長嘆一聲,俯身過來像一開始的時候一樣,親吻我的眼角眉梢。
輕輕柔柔,溫溫暖暖,皆化成了萬千的嘆息。
他止不住我的淚,只得重新將我抱起。
淚滴打溼了他的長衫,他輕撫我的背,似是要將我的委屈盡數撫平。
“啪嗒”
是水滴濺落在我肩上的聲音。
是你麼?
你爲何也要哭泣?
他湊近我的耳邊,聲音裡帶着些微潮溼的哀嘆。
“睡吧,這只是一場夢境。大夢一場,便是浮生。”
我便在這溫暖的懷抱裡逐漸沉淪,漸漸迷失在這一場微醺美夢中。
夢中的他站在蓮池邊輕笑淺唱。
“蓮華醉,美似湘江水。”
“阿青。”我輕聲喚她。
這已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就算內心再抵抗,我還是戒不掉。
屋內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似有些凌亂:“小姐,您醒了?”
她掀開簾子瞧我,眼眶微紅,雙頰深陷,似是比我還要憔悴了幾許。
“恩。”
我便沉默着不說話了。
“小姐,您餓不餓?我。。。我給您弄點吃的。”
“要不。。。要不還是先吃藥?最近的藥您都喝不下去,我一喂,您就全吐了出來。”
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搓着手面容忐忑的將我望着,連話都說的不甚條理了起來。
“我睡了幾日?”
“今天是第十六日了。。。小姐。。。我以爲小姐您。。。。。。”
“好了,莫要再哭了。”莫名的,胸口竟涌上一絲煩躁。
她似是聽出了我話裡的不耐,微怔了怔,便說:“奴婢去給你準備藥和米粥。”
我閉起眼不再看她,她的腳步微頓,終是出了門去。
我不能看她,我怕多看一眼就多泄露了一分我眼底的秘密。
若她只是普通的奴婢,我大可立刻殺了她,或是利用她的身份來演一出反間計。
可是她不是普通的奴婢。
她是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的貼身丫鬟,是樂正家族暗衛隊裡歷來武功最高強的侍衛,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姐姐,是我的盟友,是我在外面鉤心鬥角爭的你死我活之後永遠在家裡等待着我歸來的妻。
她是那個完完整整的陪伴了我十七個年頭的人。
她瞭解我的一切,包容我的一切,照顧我的一切。
對我來說,在某種意義上,她甚至就是另一個我。
這樣的她怎麼能背叛我?
這樣的我又怎麼能承受的了她的背叛?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她。
就像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心裡漫無邊際的痛苦一樣。
她推門進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走到桌邊將放着兩個瓷碗一個小碟子的托盤放下,默默的走到牀邊來挽起簾子。動作輕柔,簡直像是因爲尷尬而故意放慢了動作。
我掙扎着想要起身,她連忙上前扶我。我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只想躺着了。
簡直就像是和她在鬥氣一般。
不行不行,我得淡定,淡定,不能讓她看出我懷疑的苗頭來。
“小姐,您要躺着吃藥麼?會嗆着的。”
我沒說話,自顧自的把她晾在那。
我怕我一個沒控制住就問她:“你說,你照實說,你丫是不是就那叛徒?!”
“小姐身體虛弱,自是坐不起來的,奴婢剛剛愚鈍了。”她自己撿了話頭,替我解釋。
她站在牀邊彎下腰給我喂藥,苦澀的味道浸入心底,我一個沒忍住將一些藥汁吐了出來,她慌忙自袖裡抽了帕子替我擦拭。轉身自小碟子裡拈出一顆青梅,笑着說道:“小姐,含顆青梅吧,就不苦了。”
我訥訥的含住了青梅,繼續喝藥。
屋子裡飄着一股藥汁的苦澀,和着白粥的香甜味道,一時濃的化將不開。
小時候每次生了病,都是阿青親自煎藥、熬粥。因爲我怕苦,她總會預備着自己親手醃製的青梅果子給我過嘴。
好不容易喝完了藥汁,她細細的替我擦了擦嘴。卻略微皺了皺眉:“小姐,您的嘴脣怎麼看起來有點兒腫?莫不是上火了?”
切,你真是沒話找話,我這麼多天躺在牀上都沒吃東西,怎麼上火啊。
她手捧着粥碗一勺一勺的給我喂粥。
白粥入口綿軟醇香,大米煮的顆顆稀爛,透着股香香的味道來,我卻沒什麼食慾。
我掀起眼簾看她,她今天穿了襲青碧色的長裙,滿頭青絲整齊的綁成了一股粗大的辮子。低斂着眉目,彎着腰耐心地哄我再吃一口。
那形容,恍惚間時光竟像是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次初見。
當年她十歲,我六歲。
我不曾離不開她,她不曾背叛我。
一碗粥我只喝了兩三口便再也喝不下了,執意不肯再喝。
“小姐,您再喝一口吧,就一口。”
那聲音,竟好似低低的哀求。
我側過頭去不再看她,她卻好似動了氣,將碗向桌上一摔。瓷器碰着堅實的紅木桌面,發出“噔”的一聲脆響。
“都是他惹出來的!若不是他,您也不會被傷成這樣。‘怒極攻心’?我昨晚已故意離開房間,好讓他來看您,他怎的還沒跟您解釋清楚!”
我猛的懵了一下:“什麼他?他是誰?跟我解釋什麼?”
她的眼底兀的閃過一絲恨意:“除了他,誰還能讓您怒極攻心?甚至萬念俱灰?”
“你住嘴!”我又驚又氣,大喝一聲!難道昨晚的夢境竟是真的?!這怎麼可能!!
“咳咳。。。咳咳咳。。。。。。”
“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她趕忙撲過來替我拍着後背。
“別碰我!咳咳。。。咳。。。。。。”我咳嗽的越發劇烈起來。
她生怕我情緒激動咳的更加厲害,便不敢再靠過來,只得一下子跪倒在牀邊急切的說:“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該說他的不是!小姐,奴婢求求您彆氣壞了身子了!奴婢求您了。”
說着她便磕頭若搗蒜。額頭撞擊在堅硬的地磚上,叩出極大的聲響,不一會兒,就有血跡順着她的額頭滴落。
我的心一陣抽緊:“咳咳。。。你。。。莫要再氣我了。別。。。別磕了。。。。。。”
她聽聞,擡起頭來看我,早已是滿面淚痕。
“小姐。。。。。。”
十九年前的初遇,傷痕累累的她懷裡抱着奄奄一息的弟弟,面對着莫須有的指責,卻張着驕傲的一雙眉眼看着那三個不可一世的暴徒,死都不肯承認自己偷了東西。
現在的她卻一邊磕頭一邊哭着說:“小姐,奴婢錯了。奴婢求小姐莫再動怒了。”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就原諒了她。
若她真是那個告密者又怎樣?
以後我的計劃避開她便好。
她依然是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的貼身丫鬟,依然是樂正家族暗衛隊裡歷來武功最高強的侍衛,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依然是我的姐姐,依然是我在外面鉤心鬥角爭的你死我活之後永遠在家裡等待着我歸來的妻。
盟友這個身份,棄掉便罷。
真真假假其實都沒那麼重要。
如果連你都離開了我,那該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