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多久,沒這樣放鬆過了呢?
只對着沉沉的湖面,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
在時間的荒洪中,連思念都變得微不足道。
“溫琴和詩空,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啊。清哥哥,你說是麼?”樂尚文似是不甚在意的開了口。
該來的,總會來的。
越是平靜的表象下,越是隱藏着更多的暗黑謀劃。
“文公子謬讚,我們只是一介民間女子,怎及得兩位公子在京中看過的那些個大家閨秀們呢?”
心兒也覺得不對勁,停了執黑子的手,只皺着眉頭望着樂尚文。
我亦不得不開了口:“年後開春時節,便要開始選新秀女了。尚文老弟,你打的可是這個主意?”
樂尚文笑眯了眼,手握着茶盞大笑不止。
“清哥哥好察覺,居然這麼快就明白了小弟的意思。”
我幾乎將大半個身子都倚在窗邊,看了看心兒和琪丫頭的棋局。
心兒贏了她兩目半。
各自領地雖勢均力敵,可是在一開始布子的時候,高下便已立刻分出。
我也應該能夠放心了吧。
我譏誚一笑:“樂尚文,這就是你們冉家和太后娘娘定下的條件?只要你能說動我推選這兩位姑娘成爲皇上的嬪妃,你便可留在京中,不用趕往封地?”
我皺了皺眉頭,有一絲不解:“你對我就這樣有信心?我再厲害也沒可能在選妃一事上勸得動皇上吧?”
他想納哪個做小老婆便納哪個,豈是我能左右的?更何況皇上現今挖空心思要擴充自己的勢力,這樣來路不明又與太后娘娘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兩個女子,他怎會愚蠢到答應?
他用手中摺扇敲了敲杯沿。
“不,清哥哥,你猜錯了兩件事。”
“哦?願聞其詳。”
“其一,只要你開口,不管什麼事情,皇上必會答應。”
心口微微下沉。我打開扇子,看向扇面的那一枝紅梅,並未答話。
“其二,冉家與太后娘娘談成的條件並不是這個。那個條件,不出明日,清哥哥你定能知曉。這兩位姑娘是我們這邊的人,我這樣做也是爲了皇上,爲了我們共同的利益。”
“我們?樂尚文,你和阿青的舉動最近那麼奇怪,你以爲我還會把你當做自己人麼?”
“清哥哥,你果然在懷疑蘇青姑娘,”他的臉色暗了暗:“你這做很是傷她,你明不明白?”
“爲了這樂國的江山,無論讓我做什麼都可以。至於我傷她的,我只能說抱歉。”
他闔眸長嘆:“皇上得到國師你,真是想敗也敗不了啊。”
我未曾理他。
他便繼續說來:“不管怎樣,這件事對皇上絕對有益無害。清哥哥,你可曾聽過些舊日的宮中密聞?”
“宮中密聞?”
我心中輕笑,這宮中舊日的密聞多了去了,你說的是哪一件?
樂尚文眼尾的餘光瞟了瞟心兒,露出稍顯爲難的神色,似是不願意將這些機密事件透露給心兒。
“習親王但說無妨,你也知道,我兒時與禮親王還是頗有私交的。”
適時承認我與禮親王早已聯手的事實,這樣心兒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畢竟就算心兒此時走開,未能聽見更多的機密事件,可卻依然知曉我與習親王聯手關係的一二,習親王還是不會放過他。更何況,若習親王真的兩面三刀的與太后娘娘合作,他未嘗不能得知我與心兒的關係,也難保阿青會泄露給他。
他似是微微吃了一驚,隨即又恍然大悟的樣子:“果然,太后娘娘爲何如此着急的要求將禮親王過繼給她,以禮親王手上握有的兵權似乎不用走到這一步。原來她看中的是禮親王背後的你的勢力。”
“你們三個兒時一起長大,互相忠誠,這關係又怎能輕易破裂?”他撇撇脣角微微一笑,似是釋然,又似是自嘲:“你可知道,當年我有多麼羨慕你們三個?或者更準確的說我一直羨慕的都是你。”
“你有這世上最好的身世。你是國師府中的嫡長子,也是國師一族這一代唯一的子嗣,日後必將繼承老國師的位置。是舉國上下,萬民期盼的樂國第十一代國師,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不可謂不尊貴尊貴。可是你不是皇族,你無須揹負皇族的背叛和殺戮,你生活的世界相對單純,你的衷心只需獻給未來的皇上便可,人生不可謂不自由。”
他深吸一口氣,這些話似是早已憋在他的心裡許久:“更讓我嫉妒的發狂的是,那麼多人愛你。你有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爹孃,你得到父皇無尚的誇讚,你喜歡的蘇青姑娘也對你一片癡心,太子殿下和十皇兄待你比對任何親生兄弟都親近,甚至連老謀深算地位尊貴的皇后娘娘都視你如己出!而我!而我只是一個在後宮鬥爭中慘敗的落魄妃子的兒子,一個並不出衆的庶子罷了。剛滿週歲母妃因病去世,沒有人會在意我,沒有人會親近我。我甚至都沒有和你們一起玩耍的資格,哪怕是說一句話也不能辦到。”
我心中苦笑,在別人的眼中我竟就如此幸福麼?
他的聲音竟透出一種抑制不住的哽咽:“兒時的我只能偶爾的找準機會,藏在遠處偷偷的看着你。看着你們擁有我從不敢奢望的東西!”
他將手中摺扇細細摩挲,並不說話,也不擡眼看我。臉上的神情像是沉浸在了某種不可自拔的回憶之中。
我亦是默然,我知道他的話並未有說完。
他果然繼續開口:“當我長到四五歲的年紀時,有一次父皇無意之中看到我,竟露出了一絲恍惚的神情,其後便將我從原來落魄皇子居住的從養殿裡接了出來,賜了我一所新的宮殿並着人好生伺候。宮中有人傳說我長的很像很多年前瘋癲而死的冉貴妃。本來冉貴妃便是我母妃的親生姐姐,我長的與姨母相像並不足爲奇。可是大家都說我不僅長的像冉貴妃,眉眼中的神情竟更像國師府的那位小公子。”
“所以從那以後你變開始模仿我?”
“對,我看出當時的皇后娘娘因着父皇對我的安排開始惶恐不安,她害怕父皇會因爲對冉貴妃和我母妃的舊情而提升我的地位。於是便想着將我趕盡殺絕。那時候的太子殿下對皇后娘娘言聽計從,已經心狠手辣的除去了好幾位皇兄。我很怕,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有一天,我無意中看見了太子殿下和你在樹下撫琴。那天的陽光很好,滿池的荷花在你們的身後綻放。太子殿下手把手的教你,眼裡充滿了那種被稱之爲‘感情’的東西。從小生活在生死相爭的皇家的我並不明白那是什麼,可是卻知道他的表情明明白白的讓我知道他定不會傷害你。或許也不會傷害和你長相相似的我。從那以後我便開始刻意的模仿你。穿你喜歡的衣料顏色,用你愛用的摺扇,學你彈奏的曲子,模仿你說話的語氣和神情,用你的思維去解決事情,甚至,喜歡你喜歡的人。。。。。。漸漸的,我變得很像你,甚至比你更像你。”
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簾,卻還是有一滴淚水順着臉頰滑落了下來,濺落在他的月牙色錦袍上,留下一小片淡淡的水漬。
月牙色錦繡長衫,是我在十三歲之前最愛的顏色。
“六歲那年,皇后娘娘終是不想再容我,便讓太子殿下來了結了我。我只模仿了你平時說話的神情和語氣,他便真的放了我。我的嫉妒救了我。我卻開始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誰了。我是你麼?可我只是你的一個複製品罷了,只是一個影子。那我是我麼?那麼真正的我又是什麼樣子的?我真的不知道。”
他終究。。。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罷了。
只是因爲身在皇家,便不得不失了原來的自己。
沉默,又是一室的沉默。
他一口氣說了太多也太深的話,一時間他竟無法再言語,只能呆呆地坐在那裡。
眼中失去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神采,竟只剩下了空洞的滄桑。
“作爲一名皇家子孫,本就應該抱有爭鬥到死的信念,”一直執子沉默的心兒突然開了口:“十二皇叔,就你這樣半吊子的覺悟和脆弱的心境也能活到現在,我真的非常驚奇。”
“世子殿下!”我連忙出聲阻止他,再怎麼說,樂尚文都是他的長輩啊。
他衝我搖搖手,慘然一笑:“不,君心說的對。以前是我太懦弱。不過現在不會了。自我決定回到京城的那一刻起,就不會了。更何況,現在。。。。。。”
我挑眉看他,不知他是何意思。
他的臉上竟突的浮起了兩抹可疑的紅暈,掀開眼簾衝我似嬌又羞的笑了一下。
娘了個腿的,我這個萬年厚臉皮被他這麼一笑,竟嚇得抖了三抖。
太他孃的噁心巴拉了!!
“你。。。你這樣笑的我很。。。很惶恐啊。。。尚文老弟。。。到底是啥事兒啊?”
他把扇子一扔,自懷中掏出小花手絹兒,攥着擋住大半邊的臉,只露出一雙極漂亮嫵媚的眼睛來偷偷的看着我。
我靠你個仙人闆闆的靠靠靠!!!!
你說你極力模仿我??!!
我有你這麼抽風嘛!!!!
你模仿的是他孃的哪國的我啊!!!!
掀桌~~~
他繼續忸忸怩怩了好久,才咬着手絹的角角,用像蚊子哼哼的聲音說:“清哥哥你又討厭了啦~~~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叫人家怎麼好意思說的啦~~~”
我一口鶴頂紅噴死你!!!
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過去。
個死孩子,你要是不說出什麼有價值的事情來,我非叫阿青一掌劈死你不可。
“清哥哥。。。我有了。。。有了你的孩子~~~哎呀你好討厭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