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 因邊疆暫無戰事，我便奉旨回朝休息一段時間。
樂正清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迎接我的歸來，依舊是寬袍廣袖, 白衣勝雪, 眉眼如畫。
“歡迎回家。”他說。
那一刻, 我突然就覺得找到了歸屬。就連森嚴戒備的皇宮, 看起來也沒有記憶中的那般冰冷。
彼時樂正清已經十二歲, 再過不到一年就要行成人禮了。許是到了變聲期的緣故，他的嗓子啞的厲害，不復當年的清脆婉轉。可是眼睛依舊大而清亮。
那天我找着了一本他一直都念叨着要買的話本子, 便去上書房找他，他卻不在那兒。問了跟着他的公公, 才知道他府上的貼身侍女入宮來找他, 看着像是有什麼急事的樣子。
我沿着御花園一路尋他, 卻看見有個宮女模樣的人正鬼鬼祟祟的跟在什麼人的後面，看步法應該武藝不俗。我心中狐疑, 便悄悄的跟了過去，卻赫然發現那個宮女跟蹤的人就是樂正清和蘇青。
我耳力很好，他們的話一字不落的飄入我的耳中。
“小姐，老爺從南方傳了口信回來。叫您馬上回府，並且在老爺回京之前都莫再進宮。”
蘇青剛剛稱呼他什麼？
“小姐”？
“是什麼事？”
“皇宮裡混進了一批探子, 正在四處收集有關於您的情報。老爺恐怕您的身份。。。。。。”
樂正清點點頭, 又叮囑了蘇青幾句什麼, 我卻都不大能聽進了。
害怕身份暴露？還是蘇青對他的稱呼！難道。。。。。。
怪不得她從不在宮中過夜, 連服侍她的人也是自己親自選定。怪不得她雖長我兩歲, 近來卻漸漸的比我矮了些。怪不得她的嗓子突然喑啞，也是爲了掩飾越來越女性化的嗓音而特意爲之的！我被自己心中的這些個猜測驚的不輕。
前面的那個宮女看來便是他們口中的探子, 在得到了她需要的情報之後轉身欲走，卻在擡腳的時候不小心踩着了一片枯葉。那聲音很微小，那邊的蘇青卻已是聽到。她凌厲的眼光掃了過來，那探子一慌，轉身拔腿便跑，蘇青撲上去就與之纏鬥，探子抽出袖中匕首反擊。蘇青的武功比那探子好了不少，可奈何因爲進宮需接受盤查，故而沒帶武器，無法近得那探子的身，已是落在了下風。
女扮男裝入朝爲官，將要繼承的還是國師一職！
眼看着那探子就要順利逃脫，我心中一急，飛身上去便加入了打鬥。看到我的出現，蘇青明顯是被嚇了一跳，卻沒說什麼，只專心與我配合。未幾，那探子便已束手就擒。蘇青捏着那探子的咽喉，猛一用力，那探子便沒了氣息。她開始默默的收拾現場。
樂正清一步步的向我走來，步伐平穩，每一步，都像是直接踏在了我的心上。她的面容沉靜，是我從未見過的沉穩肅殺模樣。
她的臉上沒一絲表情：“樂禮正，你都知道了？”
他不再喊我禮正，連帶着說出的話語透着可怕的冷漠疏離。她的手指卻痙攣的顫抖着，像是在拼命遏制着自己的恐慌。我突然就明白了她這些年的掙扎苦楚。人人只見得了她表面的風光，可又怎知她背地裡，過的是怎樣煎熬的日子？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守秘密。”她啓脣。
這個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你是自殺還是讓我親手殺了你？”她的眼圈明明是紅着的，卻偏偏要端出一副冷淡兇狠的樣子。
看着這樣的她，我慌了。我怕的不是她會殺我滅口，我怕的是她再也不會理我。
我的命都是她給的，若是沒有她，我早就死了。而且是最沒尊嚴的死去。
“放心，我不會讓你爲難的！
幽暗的寢宮裡沒有燃燭，長劍刺入身體的那一瞬間，我只遺憾不能再陪着她一起長大。
等我再醒來時，看見的卻是她朦朧的淚眼。原來是她派來監視我的人救了我。
原來，救我的，還是你。
她哭的很厲害，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
她對我說：“樂禮正，我捨不得你死。你死了就沒人陪我玩了。”
那麼清兒，以後，就換我來保護你吧。
傷還沒好全，我便回到了漠北。卻在半年之後，被父皇急急的召回了京城。
父皇就好像在一年之內突然的變老，他的眼裡充滿了悔恨與自責。他對我說：“臨淵將是個好皇帝，但朕無法原諒他。禮正，現在只有你能夠取代他的位置了。你要不要選？”
是啊，我要不要選？這樣好的機會。樂正清對於八皇兄的忠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他是太子。如果我坐上了這個位置，她是會恨我，亦或是會擁戴我？
如果母妃尚在人世，看到這樣好的機會擺在眼前，她是會繼續勸阻我不要妄想，還是會叫我好好把握？
我捏緊了父皇交給我的虎符，一時無言。
“這樣重大的事，朕本也沒想你會馬上做出選擇。你暫且回去，三日之後再給朕答覆。”
我依言而退。
誰知父皇卻再也等不到我的答覆了，他甚至都未等到第二天的黎明。
皇后娘娘痛哭着趕來，在一羣大臣的擁戴下讓八皇兄順利取得皇位。她在淚水之下看着我冷笑，依舊讓我不寒而慄。
我知道，我終是遲了這一步。
誰知父皇的暴死卻引來了樂正清對皇上的懷疑，他們在葬禮上決裂。她彈着他送的紅蓮，滿目只有他一人。她的指尖滲出鮮血，脣角微動。
“我喜歡你。”她說。
直到那時，我才猛然醒悟。她的守護，與皇位無關，只關乎那個人罷了。
從此他爲皇帝，她爲國師。他們之間，將再容不得我插足。
四年後的一個仲夏夜，她來找我，滿面的淚痕與驚慌，一直跟在她身後的蘇青也不在。
她抓住我的衣襟，不住的發抖：“禮正，那天他喝醉了，我鬼迷了心竅！我。。。。。。”
她說不下去了，我卻心痛的不能呼吸。嫉妒和自私瞬間充滿了我的頭腦，我幾乎就要勸她將孩子打掉。
她的眼淚卻砸在我的手上，冰涼冰涼的，讓我瞬間清醒。如果沒了那個孩子，她會恨自己一輩子的，她揹負的已經夠多了。我看的出，這些年來，她有多想念八皇兄，又有多想留着這個孩子。
我咬咬牙：“那就生下來吧，我們把他養大。”
說到“我們”的時候，我心中不知是悲哀還是欣喜。如果我和她一起撫養這個孩子，我們之間不就是又多了一條聯繫的紐帶麼？
我覺得自己卑微的可笑，卻控制不了自己。
這個，就是所謂的心麼？
八個月之後，她將孩子送給了我。
“他叫什麼名字？”
她頓了頓，臉上浮現出回憶的幸福：“就叫他，樂君心吧。”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君心。。。。。。是麼？
我默然，卻強迫自己擠出虛假的歡笑。
我以爲我會嫉妒的發狂，可誰知道，撫養這個孩子卻沒有想象中的困難。君心長的跟清兒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特別的那雙大大的眼睛，幾乎如出一轍。每次看見他抓着我的衣襟，“依依呀呀”的叫我爹爹的時候，我都覺得很幸福。
看着小小的君心一天天的長大，我甚至產生了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我常常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成爲了第一個參與樂正清成長的人，一把屎一把尿的將年幼的她拉扯着長大。這幸福就像是偷來的一樣不敢見人，只敢自己在心裡偷偷的歡喜。
他是我的兒子，誰也不能搶走。
就算是他的親生父親也不能。
所以我騙了他。我中了蛇毒，已經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她病的很重，蜷縮在我的懷裡，就像下一刻就會消失了一樣。
我湊近皇上的耳朵對他說：“樂正清愛的一直是你。我以她的身份爲要挾，強迫她爲我生下了心兒。她爲了不被戳穿身份，能夠繼續留在你的身邊，只得答應了我。我對不起你們。”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定會相信我。
我告訴了他一個真相，卻也撒了一個謊。
其實這樣纔是最好的。這樣一來，心兒就還是我的兒子，而他也不會再怪她，她也不會覺得虧欠我太多。
這樣一來，或許就能夠輕易的將我忘記。當初你要離開紫蟠城，我便放你走。只是我不能讓你因爲我的死亡而記住我，那樣對我自尊太不公平。
閉上眼之前，讓我最後再看你一眼。
你是我短暫的人生裡，最爲瑰麗的風景。
此生能夠爲你而死，我覺得很圓滿。
只是，倘若真的有來生，你最先遇見的，一定要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