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非常憔悴的樣子, 也能從她的臉上依稀看出以往的美麗。這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子,身量比樂國的女子高出了不少,因此也顯得十分瘦削。五官輪廓非常的深邃, 鼻樑高挺, 棱角略顯的有些尖銳, 給人一種十分固執並且堅毅的感覺。但卻並不難看, 她的樣貌裡摻雜着一種異域風情樣的妖豔感。
她虛弱的睜開了眼睛, 出乎我意料的,她的眼神卻非常的清澈,配在這樣一張面孔上, 倒沖淡了妖嬈,略添了一層清麗。
她定定的看着我, 眯了眯眼, 想要努力的將我看清。
我坐在她牀邊的一張椅子上, 率先開口:“我是樂正清。”
“我是阿布洛麗,換雲國的人, ”她略頓了一頓:“他。。。現在在這裡麼?”
我點點頭,怕她看不清楚,便又隨後補了一句:“恩,在的。他在西廂房,你在東廂房, 你放心, 你們之間還隔了一座不小的湖, 滿遠的。”
她輕輕笑了一下:“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就在這裡。”她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單薄的身軀有些顫抖。
我幫她又掖了掖被角:“很痛嗎?”
“還好, 估計死不了。”她開玩笑似的說道。
我深吸一口氣:“他不希望你死。”
她的眼神投向空無一物的屋頂:“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心求死, 我能感覺的到。”
我傾身靠近了一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與我並不是很相熟,所以我無法順利說出勸慰的話來。
出人意料的,她卻對着我開了口:“一些話壓在我心裡很多年,在我還能開口說出來之前,能夠告訴什麼人也是好的。您是重風真心追隨的主人,這些話告訴您,估計是安全的吧。”
我點點頭,細聽她娓娓道來。
“重風與我是青梅竹馬,我與他同歲。他是孤兒,是我父親有一次來你們樂國這裡押鏢的時候在南方撿回去的,成爲我的師弟。我們倆的感情很好,父親也有意要將名下山莊交由天資卓著的重風來掌管。十四歲那年,我在一次任務中無疑中得知當年殺害了重風全家的兇手的身份。那時候的我年少氣盛,決心爲了喜歡的人報仇雪恨。怎知,這一切竟都是一個步步爲營的陰謀。”
她嘆了口氣,眼角隱隱含着淚光:“後來,山莊被吞併,父親被殺害,全莊三百餘人淪爲奴隸。重風帶着我九死一生的逃了出來。他欲帶我逃出換雲來到樂國避難,我卻責怪他不知報仇雪恨,不記恩情。直到後來我才明白,當年他並非貪生怕死,他只是怕我遭遇不測。”
“我還記得那時的他擋在我的面前對我說:‘活下去!爲了山莊活下去!忘記一切的活下去!’我卻捅了他一刀,大哭着推門出走。”
“後來我爲了報仇,加入了王室長老組建的暗殺隊伍,卻從此萬劫不復。。。。。。那顆‘相思蠱’也是我親手喂他吞下的。大長老告訴我,如果我能讓重風也加入他的軍隊中來,他便會幫我報仇。後來的幾年裡,重風便被大長老派到樂國,成爲了慕容氏的部下。”
“他幫你報仇了麼?”雖然知道這是一句廢話,可我還是想問。
她悽楚的笑了出來:“報了,那個長老死於一場門派鬥爭。死了又怎麼樣呢?不是我親手殺死的,我的族人也回不來了,此生也再不能與他相見了。”
她擡眼望着我:“重風說的對,仇家的死亡並不能讓自己的憤怒得到平復。相反的,它會讓人陷入空虛的瘋狂之中。我早已成爲了一把殺人工具,活下去也是罪孽深重。現在沒用了,得到這樣的死法反而是個好事。”
她開心的笑了笑:“讓我猜猜看,重風之前是不是說了些一定要死在我前頭,不能讓我死也死的那麼痛快,要讓我充分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之類的話?”
我點頭笑着:“你們果然心有靈犀。”
她一臉的平靜滿足:“這麼多年過來了,我們也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這樣多好。”說着,她體力不支,輕輕的闔上了雙眼。
我又凝神看了她一會兒,替她理了理額前的亂髮,輕輕的走了出去。
走出廂房,竟不期然的看見了正背對着院門負手而立的臨淵。聽到我的關門聲,他回頭:“談完了?”
我點點頭:“你怎麼過來了?”
他偏頭示意了一個方向,臉色凝重:“我們去書房,我有急事要與你詳談。”
我吃了不小的一驚,究竟有什麼事情緊急到要他親自繞開皇宮衆多耳目趕來?要知道我晚上就要回宮了啊。
我湊近他低聲問道:“什麼事?今天早朝出了什麼問題嗎?”
臨淵略一點頭,微微皺眉:“馬上你就知道了。”說着,竟有些嘆息爲難的模樣。
書房門口守着芝先生,他正在書房門口來回踱步。我驚奇:“義父,您在這兒幹什麼?怎麼不進去?”
芝先生滿臉懇求的看着我,瞟了一眼臨淵:“他不讓我進去。不過,姑娘啊,你等會兒下手輕點兒啊!就當給你義父我一個面子!”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什麼下手?什麼輕點?”
臨淵拽着我就往書房裡走,邊走便衝芝先生撂下一句話:“岳丈,此事您還是不要管的好。”
芝先生卻還在門口呼號:“輕點!輕點!給我個面子啊!”
進得書房,我才發現此時書房裡已經站着了一個人——心兒。他正站在桌前,氣定神閒的翻看着桌上兩大疊奏本,均有半人高。聽見我們進門,他才擡頭衝我一笑:“孃親。”
我皺眉:“心兒,你在看什麼?這些奏章是你能看的東西麼?還有,你怎麼不向你父皇行禮?”
心兒卻只回答了我其中一個問題,他指了指奏章:“這些都是他讓我看的,”說着,他偏頭示意了一下臨淵的方向,笑容卻失了溫度:“說是讓我看過之後告訴他有什麼感想。”
我一邊瞟了一眼臨淵,一邊狐疑的走到桌旁:“那你有什麼感想?”
心兒將手中的奏摺輕輕的一扔:“沒什麼感想,正中下懷罷了。”
我快速翻開了左手邊那一摞最上方的一本奏摺:“二皇子結黨營私,無視皇族律法,無視長幼之序,暗中策劃推翻太子之位。臣等懇請皇上明察,及早剪除二皇子羽翼,爲皇室除去後患。”
我眉頭一跳,心慌的不能自已。再翻開一本,裡面說的更加詳細:“。。。。。。涉及左丞相劉西平,戶部尚書左密,兵部侍郎馬寶,邊城大將軍冉澍。。。。。。”
我又翻開了右手邊的奏章,裡面滿滿的都是彈劾太子樂陵的內容,而那些署名我看了更是驚心動魄,裡面大多是暗中效忠於樂正家族的勢力!
心兒在一旁小聲的說道:“孃親,您不用看了,這些奏章的內容大致相同。左邊的是彈劾我的,右邊的是彈劾樂陵的。”
我將手中的奏摺一把向他的腳下擲去:“什麼叫不必再看?!這些是不是你做的?”
他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臉有些漲紅,卻迎着我的目光大大方方的承認道:“是我做的。”
我氣得要發瘋,胸口一陣陣發悶,一時竟有些站立不穩。臨淵一步跨過來,將我扶到椅子上。心兒亦向前跨來,輕輕的喊道:“孃親。。。。。。”
“你閉嘴!我還有什麼臉面來承你喊我一聲孃親?!”我食指顫抖着指着他罵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我說過的話放在心上?你這目空一切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孃親?”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腰板卻挺得直直的,倔強道:“兒子知曉。”
臨淵微微往前傾斜了一些,似要去扶起他,頓了頓,便又站定了。
我冷笑,他用的是“知曉”,而非“知錯”。
“樂君心,你給我解釋清楚!否則從今往後,你休想再跨出這個大門半步!”我衝他怒吼,眼底卻有溼意。禮正,我教遲了!我教遲了!!
心兒,你到底想要怎樣?!難道我最擔心的狀況終於還是不可避免的要發生了麼?
心兒彎腰,規規矩矩的給我磕了三個響頭。復又挺直了腰桿,目光灼灼的望向我:“孃親,兒子要的是這個天下!”
我幾步上前,“啪”的一下打在他的面頰。臨淵上來拉住我還要揚起的右手,低聲喝道:“你別激動,跟他慢慢說,他還小,不大懂事。”
右手心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看着心兒迅速紅腫起來的左臉頰,我心裡一陣陣的抽痛。
心兒昂頭看着臨淵,眯着眼睛冷笑道:“你說誰是小孩子?皇上可記得,你第一次毒殺兄弟,是在幾歲?”他轉頭看我:“孃親呢?您第一次做出斬除政敵的決策,又是多少年以前?”
我捏緊了拳頭,緊緊的咬着牙齒。從沒有一刻,從沒有一刻讓我如此的後悔當年生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