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尾箱打開,立刻有血腥氣攻鼻。
陳叔張望四周,訥訥道:“不關我的事啊,大小姐,我真不知這人幾時藏進來的。”
美若捂着鼻子,歪頭打量,食指試探地戳了那人一下。車裡人毫無反應,明顯陷入昏迷。
陳叔膽細,期期艾艾的問:“要不要報警?”
華老虎舉家跑路,O記和廉署追上門來。報警?美若搖頭,站近些觀察那人動靜。
平治寬敞的後備箱被那人高大的體型塞滿,他蜷縮成團,只望見側臉。眉峰很厲,時不時痛苦地皺起。美若用目光檢查他傷勢,外套有長而凌厲的劃口,血從肩膀位置滲出。
美若伸出食指按向那人肩膊,一聲壓抑的痛呼,那人動彈一下手腳又縮回去。她吸口氣,再次狠狠按下去。
隨即,她迎上兩道犀利如刀鋒的目光。
天光晦暗,他的眼睛湛亮。
她不知與他對視了多久,最後他開口,嗓音嘶啞,鋸開靜謐的夜。
“救我。”
“憑什麼?”
“……我是華叔的人,我知道他去了哪裡。”
美若不自覺地咬緊下脣。
“不要報警,”那人作勢欲起,“我走,我能走。”
看他再次栽倒昏迷,美若的下脣被咬得發白。
“陳叔,你幫我把他擡下來。”
陳叔張大嘴,“大小姐?!”
“丟工人房。天快亮了,我們動作要快些。”
瘦小的陳叔試了下,喪氣道:“我擡他不動,這人好大的個頭,至少有一百五十磅,又死過去……”
“我叫七姑來。”
膀大腰圓的七姑一臉不贊同,但還是一起把那人擡進了空置的工人房。“小小姐,你可清楚你在做什麼?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可能是強盜殺人犯,可能正被通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七姑,阿媽只會穿衣打扮,逛街打牌,契爺一走了之,以前的事她沒辦法和人解釋。即使解釋與她無關,又有誰會信?這是第一次被請喝咖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會受不了。這個人是誰和我們沒關係,總歸不能報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姑默不作聲,許久才道:“我去拿藥箱。”
“七姑你最乖。”
這話換來偌大白眼。“你給我乖乖回房,好好睡一覺。”
她其實睡不着,唯恐七姑擔心,睜着眼,撫摸戴妃的毛髮,直到天光大亮。
下樓時,電視新聞裡的女主播說道:“據悉,華坤已於昨日失蹤,爆料人聲稱華坤之前計劃偷渡臺灣轉程加拿大。這一消息警方正在進一步確認。”接着開始講訴總華探長的生平和任職履歷。
美若坐在木梯上靜靜聽了會,又聽見起居室裡水晶杯碰撞的聲響,伴着母親的啜泣,她悄無聲息地溜出後門。
詹家的工人尾房空置許久,一股黴味,再摻了血氣,開了窗也不敢用力呼吸。那個歹人半坐在牀頭看報,旁邊是隻空粥碗。
繁體字讀來吃力,靳正雷認真看完頭版才發現門口的美若。對方像貓一樣安靜,他之前絲毫沒有感到被窺視。
她穿質地精良的格子絨裙,柔軟的棕色小羊皮鞋,自她出現,工人房有淡淡花香。好人家的小姐。不,靳正雷在心中否定。好人家的小姐這時應該尖叫着狂奔出去,她卻像只小獸,懷着警惕與好奇,緩緩欺近。
靳正雷回視她。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房裡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她問:“可以離開了嗎?”
他慶幸傷勢不重,否則那個肥壯的老女人一定會把他丟出後門外的冷巷,像丟一袋垃圾那麼幹脆。
但是,何平安被捕,他已無容身地。另外,他的燒未退盡。
靳正雷搖頭,“打個商量,能不能再讓我多住兩天?”
她坐姿優雅,腰背挺得筆直,精緻的下顎稍稍翹起,以一種挑剔意味的眼神從長眼睫下審視他。
靳正雷有數秒的恍惚,她分明只是個孩子,而他正試圖與她做成人間鄭重其事的對話。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和表情,不像求人,倒像是理所應當。還有,我們說好了只留你一晚,你不可以反悔。”
他記得他並沒有答應過什麼,哪怕昨夜高燒四十度。“不想知道華老虎的去向了?”他憶起昏迷前的交換條件。
管他上天入地,管他去死!美若恨恨地想。
“你想拖延時間是不是?沒用!我現在既不好奇,又無耐心。更何況,你說的話能不能相信?”皺鼻子的動作破壞了之前淑女的僞裝,她自問自答道,“不能。”
靳正雷沉吟,掂掂手裡的報紙,“華叔昨夜由離島離港,去了菲律賓。”
離島和西貢,那是相反的方向。爲什麼老頭子親口告訴她由西貢上船?美若悄悄握緊拳頭。
答案昭然。面前那人真誠讚歎:“這樣的事誰都躲不及,你們還願意爲華叔做掩護,將差佬引去西貢。真是有情有義。”
話畢她怒瞪而來,符合年紀的動作逗笑了靳正雷。他往後躺得更舒服了些,“小不點,你多大了?十歲?十一歲?”他是真正好奇,昨夜偷偷爬進車尾廂時聽到的對話,還有後來腦子燒糊塗了,心卻無比清明時的經歷,讓他很難把之前裝腔作勢的她,與眼前稚氣的她聯繫起來。
靳正雷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微笑說:“華叔在貝璐道的家門外有一道籬笆,爬滿了薔薇——”
她打斷他,“本埠有半數人知道華老虎住在哪裡。”新聞過後,大概全港皆知貝璐道人去樓空。
“春天的太平山山頂很美,夕陽、薔薇,紅屋頂、藍色的海……我有見過你,你和華叔家的花王聊得很熱鬧,在薔薇樹下。”她剛纔怒目的樣子令他驀然回憶起那一幕,當時她望向華宅的眼神讓人生畏。
美若垂下眼皮。誰也不知華宅花王的兒子與她是同學,誰也不知她假作對園藝有興趣探得華家無數瑣碎事。
“你跟我契爺?爲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她斜眼睇來,小小年紀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靳正雷攤手回答:“我沒資格跟華叔,我在龍五爺手下打雜。”
本埠洋人精乖,也懂得以夷制夷那一套,於是便有了總華探長這一畸形產物。華老虎加入警隊數十年,在總華探長的位置上坐穩十數年。這位和興真正的龍頭老大兩年多前突然急流勇退,將和興話事權交給了內堂堂主龍五。
美若認識的是常年追隨華老虎左右的那些老紅棍,在龍五爺手下打雜的小魚小蝦她沒見過也不出奇。
她沉默,靳正雷也不出聲,只是拿眼望她,意思是“這樣總信我了吧”。
“你想住幾天?”
靳正雷暗自鬆口氣,想活動活動筋骨,一擡手牽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飯,一頓覺。我明天就走。”
“你是偷渡客吧?”美若詭笑。
他眼睛危險地眯起。
美若立即正色,“我會交代七姑不要聲張。望你說話算數,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這樣最好。”他一字一頓地說,“誰也不給誰惹麻煩。”
出了工人房,轉過晾衫架和花池便是廚房。美若剛推開玻璃門,就聽見起居室一聲巨響。
圍着七姑腳下打轉的戴妃一下縱上櫥櫃頂,而七姑則將手中的藥煲緩緩放在桌上,低低嘆了口氣。
緊接着是男女的對罵,美若聽出小舅的聲音。
“天光大少就過來,大概聽見風聲。”七姑解釋。
美若一勺一勺默默吃粥,而起居室裡的爭執逐漸升級,瑪利亞慌慌張張跑進來,語焉不清地呼救:“舅老爺要……打……太太,小姐……”
美若擡起眼皮,“他不捨得的,他還要靠她賺錢。”
“小姐……”瑪利亞跺腳。
“真的,不如操心自己好過。瑪利亞,你下個月薪水着落在哪裡?”
瑪利亞一時愣怔,望一眼七姑,又轉向美若。“小姐,你是說……”
“我嚇唬你呢。”美若展笑,“瞧你,不經嚇的,不好玩。”
瑪利亞撫撫豐滿得快漲爆前襟的胸口,“這可不能隨便說笑。瑪利亞在詹家做了八年,看着小姐長大,可不好趕我走……”說着就抹淚。
“知道啦,我也不捨得。”
哄了瑪利亞出去,美若望向七姑,七姑臉色莫測。她訕笑,“七姑。”
七姑在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美若將碗底最後一勺粥舀起, “家裡燕窩可要省着用了,下回再買不知道是幾時。”她用力嚥下,拍拍七姑的手,推開碗,“我去會會小舅。”
母親與小舅吵累了,一人坐沙發一頭,賭氣不說話。
瑪利亞打掃了滿地的水晶玻璃碎片,不敢多看一眼,貓着腰退回廚房。
“阿若,來,坐舅舅這邊。”詹笑棠笑嘻嘻的,仿似渾然不知美若與他從無半分好臉。
詹家的人得天獨厚,俱都一張好麪皮,一副自私心腸。詹笑棠英俊的臉龐微微浮腫,不知又在哪家富太牀上癲狂了一夜。美若眼角餘光掃過,在母親身旁坐下。
她的輕忽詹笑棠不以爲意,“大個女了,再過多兩年比你阿媽還美上幾分。”
詹美鳳挑起一邊眉,認真打量女兒一番,接着冷哼一聲,“死氣沉沉,人見人憎!”
有個十多歲的女兒日日在面前提醒韶華將逝,是人都會厭憎。美若笑笑,“聽見說到這間屋。”
詹美鳳被提醒,頓時橫眉,“問你小舅!”
“哦,又賴我?!前年幫你買長實,上市一日一元賺二十元,賺到你笑。現在虧小小一點,要我吐出來還給你?天底下有那麼大的便宜?只有賺沒有虧?”
“虧!虧!虧!詹笑棠,虧足九個月了!恆指從1700跌到850,去年1200點的時候就叫你斬倉,你不聽我講,反倒叫我補!你還我錢來!”
詹美鳳說着就撲過去,兩人再次扭打成團。
美若數到一百六十三的時候,詹笑棠終於制服了詹美鳳。他浪蕩成性,身體早被掏空了,此時喘着粗氣道:“家姊,你信我沒錯!現在恆指八百多點,已經跌下去了近一半,這不是機會還有什麼機會?鹹魚翻生就看這一回了,一個不小心,回本帶賺的,別說你這間破舊老屋,半山買一套還有多!你不相信我,有得你後悔!”
“我哪裡還有錢!”詹美鳳無限傷心沮喪,“華老虎哄我說過年換新屋,現在四處找不到人。不是信了他,我何苦將這套房子抵押給銀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越說越恨,再次捏拳捶向弟弟。“都不是好東西!”
聽聞真相的美若指尖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