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冬至祭

冬至日, 西川所有百姓都在城中過節,隆冬之際,山上的守衛並不森嚴,哪怕在太子脫逃的當下。

姜恆說:“咱們來早了。”並有意無意地一瞥界圭。

界圭的目的很明顯, 今天一開始的目標, 並不是帶他來鐘山, 而是要趁着耿曙召集部下圍困李宏時, 趁機將姜恆劫走。

但半路上他改變了主意, 導致抵達鐘山時, 尚未到午時。

鐘山只有一條路, 山頂就是李家的宗廟。姜恆正在想要如何找到安全之處藏身,等待耿曙前來時, 忽聽見有人朗聲道:“是你?”

界圭:“不僅來早了, 還碰上了不該碰上的人,是我失策了。”

“躲起來,”姜恆說, “馬上, 我能應付。”

來人正是李宏,這次換了李宏身後跟隨着上百人, 沿天梯拾級而上,一眼便看見了姜恆。

姜恆已來不及跑了,若不搭理李宏遁走,對方一定會起疑。

幸而他尚未看見站在更遠處的界圭, 界圭趁着短短一瞬,全身而退, 藏身宗廟一側的柱後。

姜恆正了正衣裝,朝李宏坦然行禮, 笑道:“王陛下。”

李宏登上最後一級,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審視他,懷疑地說:“羅恆?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姜恆說:“王陛下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李宏眯起眼,沉吟片刻,說:“看你模樣,不過十六七年紀,李勝死的那年,想來你尚未記事。”

姜恆答道:“是。”

李宏對姜恆毫不在意,從他身邊走過,侍衛林立,散向宗廟前的空地紛紛把守。

“你與他,又有什麼淵源?”李宏沉聲道。

姜恆答道:“哪怕素未謀面,也曾受公子勝恩澤。”

李宏冷冷道:“既有心,便進來罷。”

侍衛們已散向宗廟四處,守護此地不受外人侵擾。姜恆眼看鐘山山頂上,李宏帶來的人不過寥寥一千,心道武王確實託大。

殊不知這已是因爲李謐脫逃,李宏刻意加強了守衛的結果,換作平日,李宏隨身百來人衛隊,想去何處就去何處,在代國境內,這名不世戰神已成神話,誰敢朝他動手?

姜恆佯裝前來拜祭公子勝,輕而易舉便騙到了李宏的信任,跟隨他一路走進宗廟,繞過花園,轉向廟宇後的空地。李勝雖爲庶出,卻乃上一任代王的私生子,按代國規矩,死後不得入宗廟,只能葬在距離鎮國之鐘不遠之處,梅園內的幽徑深處。

姜恆擡眼望向天空,心道得怎麼想個辦法脫身才是。

李宏一身便服,來到這庶弟墓前,撩起袍襟,跪了下來。

“勝。”李宏沉聲道。

姜恆想了想,在李宏身後不遠處隨其跪下。

“十三年了。”李宏接過侍衛遞來的酒,傾在墓碑前,“時間過得真快啊。”

姜恆四歲那年,耿淵琴鳴天下,也正是公子勝、重聞、畢頡、遲延訇、長陵君這五人的忌辰。

“開春後,”李宏跪着,出神道,“哥哥會爲你發兵,討伐汁琮。”

姜恆看着墓碑,沉吟不語。

李宏又說:“待我取汁琮狗命,再將汁瀧滅了,雍國便將如落葉一般,回到它該去的地方,爲了這一天,我已足足等了十三年。你若在天有靈,便守護哥哥罷。哥哥也累了,這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生前你總讓我不要打仗,不要打仗。”李宏喃喃道,“如今你已死了十三年,宮中你我小時候,親手種下的桃樹,已長到快與謐兒一般高了。待開春後,結了桃,再拿來與你嚐嚐。”

李宏冷漠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絲波動,目光隨之變得溫柔了起來。

“謐兒、霄兒、霜兒,他們都長大了。”李宏又道,“我依着你生前的籌劃,本想先締結婚約,瓦解汁琮的戒備,謐兒卻當真了,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李宏又是苦笑,點頭道:“原以爲他坐上我這位置,能比我做得更好,可是現在看來,難哪,那小子遲早有一天,會忘了這血海深仇。你說得對,我是該退位了,但我不能就這麼走開,哥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勝啊。”

忽然間,姜恆就像看見了當年與他分別的耿曙。

“日日夜夜,都在想你。”那是耿曙見面後,朝他說的,此刻李宏的語氣,與耿曙說出那話時,當真一模一樣。

“哥哥沒有保護好你,”李宏又哽咽道,“你不會怪我的,是罷?”

李宏雙目通紅,片刻後,也許是顧忌姜恆在旁,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還帶來了一名小義士,”李宏說,“數月前,他差一點點,就搶着替你報了仇……來,羅恆,你過來。”

姜恆起身過去,復又在李宏身邊跪下。

李宏又道:“我發誓要手刃汁琮,將他千刀萬剮,豈能假手於人?可是,勝,我不怪他,他與你,也是有緣,羅恆,來,你……”

李宏正要吩咐姜恆,姜恆卻已伏身,朝公子勝拜了三拜,心道:

對不起,公子勝,我爹算計了你,現在我又要算計你哥,太對不起了。

李宏見姜恆擡眼時,臉上亦帶着淚痕,彷彿真情流露,便隨手拍了拍他的肩。

“等哥哥的消息,”李宏說,“下一次,哥哥一定會帶來汁琮的人頭。”

說着,李宏起身,轉身離開,再無眷戀。

姜恆道:“王陛下,既已祭過,我這就……”

“陪我聊聊天罷,羅恆!”李宏說,“雖然直到現在,孤王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來頭,但十三年後,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爲他報仇的人,這世上就只剩下你與我了。”

姜恆心裡“咯噔”一聲,這下完了。待會兒不僅李宏要發狂,耿曙也要發狂了。

宗廟內,僧人預備了茶與點心。

李宏打量姜恆,那目光總讓姜恆覺得有點不大舒服,從第一次見面起,李宏便是這態度。

“現如今,還是不願意說麼?”李宏道。

姜恆知道李宏一直以來,很想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去刺殺汁琮,也許武王認定了他間接受過公子勝的恩惠,抑或與北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姜恆正想開口編個故事,李宏卻道:“罷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緣,就將這個故事,留到汁琮死的那天再說罷。”

姜恆低聲道:“多謝王陛下體諒。”

李宏曲腿側抵着,一手擱在膝上,另一手拈着茶碗,漫不經心地飲茶。

“家中父母尚在?有幾人?”李宏道,“總歸可以說了罷。”

姜恆答道:“父母雙亡,上有一兄長。”

“嗯。”李宏想來已朝羅望問過,答道,“你兄長也來了西川?”

姜恆笑了笑,李宏說:“第一眼見你,孤王就知道,你是刺客的兒子。”

姜恆一怔,剎那手心出汗,勉強笑道:“王何出此言?”

李宏說:“刺客的兒子,向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他,緣因天下仇家太多,須得時時提防。”

姜恆深吸一口氣,李宏收了打量目光,瞥向庭外覆滿白雪的青松,卻又隨口道:“但窺你身形、體資,顯然未曾殺過人。”

姜恆心道果然李宏不可小覷,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底細。

“是。”姜恆說,“在下……晚輩一身武藝,並非父母所教,師門重文韜,輕武略,只學到了少許保命功夫。”

“亂世之中,生若浮萍,”李宏說,“想保命,也不那麼容易。”

姜恆捏了把汗,再起藉故離開之心。

李宏卻又道:“一別多年,鬼先生如今還好麼?”

姜恆:“!!!”

姜恆險些碰翻了茶碗,自打離開海閣以後,李宏是第二個知道海閣的人!除了龍於,李宏更直接喝破了他的師承!

“王陛下……”姜恆經過短暫的思考,一瞬間在是否說謊之間搖擺了無數次,緊接着,他決定不再隱瞞,答道,“承蒙掛心,先生他很好。您……見過先生?”

李宏看也不看姜恆,若有所思道:“十年前,匆匆一面。鬼先生果然還是兌現了他的承諾。”

說着,李宏目光中頗有深意,朝姜恆道:“我的親兒子,是你救走的罷。”

姜恆聽到這話時,便知道計劃暴露了。

“王陛下說笑話了。”姜恆現在再逃,已經沒有意義了,但他手中,除了耿曙,還有一發暗棋,不是沒有周旋的機會。

“從何得知?”姜恆忽然間猶如變了一個人般,不再是唯唯諾諾的少年,一整衣袍,端坐。

“這纔對嘛。”李宏笑了起來,輕輕搖頭,說,“羅恆,知道我怎麼猜到的麼?”

姜恆開始思考脫逃的計策,以及耿曙面臨的境遇,羅望出賣了他們?還是姬霜?李靳?不,不可能,一旦事發,所有人都會被牽連,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他打賭李宏的話裡,帶着試探,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你師父鬼先生很早以前,與孤王就有過約定,”李宏答道,“就在李勝被耿淵所刺後,孤王欲傾舉國之力,出關與汁雍一戰,朝汁琮復仇的那天。”

姜恆喃喃道:“他攔下了你,不過你猜錯了,王陛下,鬼先生是我海閣掌門,卻不是我師父。”

李宏答道:“隨便是什麼罷,當時他確實成功地說服了孤王,那不是最好的決勝時刻。孤王也明白,可以等,願意等。臨去時,他還說過,將來的某一天,天下五國混戰再起之時,他還會來勸,只是,勸的人,就不一定是他了,也許是他的徒弟。”

李宏又做了個“請”的動作,說道:“你刺殺汁琮,想必正因師門的吩咐,對不對?”

姜恆聞言鬆了口氣,鬼先生雖深居海閣,卻依舊操心着神州大地,而李宏的猜測,不過是源自於公子勝殞命那年,李代一脈,與鬼先生的約定。

“你試圖用刺殺的方式,來阻止這場大戰,但是你失敗了。”李宏說,“很可惜,所以,如今你來到了代國境內,想從另一個源頭來阻止這場大戰的發生。”

姜恆一笑,說:“王陛下的猜測不全對,卻也差不多了。”

李宏又道:“但你刺殺不了孤王,你絕非孤王的對手。”

姜恆答道:“天底下能刺陛下的人恐怕不多,而我,也絕不是其中之一。”

李宏喃喃道:“所以,你救出了太子,讓他趁着孤王前來祭拜公子勝的這一天,於鐘山下的西川城中,謀、朝、篡、位。”

姜恆答道:“陛下當真太清醒了。”

李宏依舊是那懶散坐姿,擡起食指,點了點自己太陽穴,說:“喝酒喝多了,總會影響判斷,昨夜我才真正想明白。你是個人才,又是鬼先生的徒弟,只可惜,太自作聰明。知道我爲何視若無睹麼?”

姜恆說:“因爲王陛下自信,但凡代國的軍隊,就無人敢朝您發出挑戰。”

“正是。”李宏說,“想策反,你還太嫩,羅恆。你的願望是好的,只是,不會有任何人,能成功敲響這口晉天子欽賜的鎮國之鐘,出征勢不可擋。”

這時候,外頭終於響起了廝殺之聲。

姜恆答道:“那可不一定,陛下,你就沒想過,來人萬一不是你代國軍呢?”

李宏稍稍傾身,認真地說:“那你就要沒命了,設若你策反之人,乃是本國兵士,孤王還想饒你一命,帶你御駕親征,令你親眼看着孤王取下汁琮項上人頭。但只要你搬來國外兵馬,孤王便會將你處死,以告天下。”

喊殺聲越來越近,一剎那,箭矢射破窗格,飛進室內,李宏擡起手指,食中二指凌空一挾,登時將疾影般的飛箭牢牢拈住。

姜恆沉吟,注視李宏,說道:“想必代王總覺得,沒有人能讓您低頭了。”

李宏沉聲道:“如今世上,還有誰能朝孤王發號施令?”

“天子也不行嗎?”姜恆揚眉。

李宏忽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