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大嫂回來了,家裡又安靜了。秀枝的“臉”也不來了,老三隊上那天也要開會,沒時間過來。晚上,大嫂帶了個同事田老師來請教靜秋,問男人的毛褲怎麼織前面那個開口。
靜秋知道那個開口怎麼織,但田老師不僅問靜秋怎麼織出一個口,還問她那個口要織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靜秋是從別人那裡學織那個開口的,織的時候,從來不去細想那開口是幹什麼的。現在田老師一說“解手”,把她鬧個大紅臉,慌忙說:“乾脆我幫你把這點織了吧。”說完就快手快腳地幫忙織起來。
田老師一邊等她織那個口子,一邊跟大嫂聊天:“朱惠,秋丫頭實在是太能幹了,人又長得漂亮,難怪你婆婆這麼上心地要把她說給你家老二——。秋丫頭,就嫁給老二吧,你嫁這裡來了,我們織毛衣就方便了,隨時可以來問你——”
大嫂說:“你別亂說了,人家秋丫頭臉嫩。”大嫂試探說,“秋丫頭是城裡人,吃商品糧的,哪裡瞧得起山溝溝裡的人?像秋丫頭這樣的,肯定要嫁個城裡人,你說是不是?秋丫頭?”
靜秋紅了臉,只說:“我還小——,根本沒想這些事——”
田老師說:“要嫁城裡人?那我有個主意,在勘探隊找一個,他們裡面有城裡人。到時候,秋丫頭嫁的是城裡人,我們又有人幫忙織毛衣,兩全其美。”田老師想了想說,“我看那個小陳就不錯,會拉手風琴,跟秋丫頭蠻般配的。朱惠,小陳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頭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還蠻尖呢。以前因爲我跟他提過秀枝的事,他就躲着不上我家來了。可現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來。”
靜秋聽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們是開玩笑。
田老師說:“那你媽不是急得要命?這麼好的一個丫頭,本來是要說給自己兒子的,搞不好卻被一個外人奪去了。”
大嫂笑笑說:“不會的,秋丫頭鐵定是我們家人,人家小陳家裡有未婚妻的。”
靜秋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以爲自己要暈倒了,哪知不僅沒暈倒,反而象飛到了半空,看戲不怕臺高一樣地望着自己,幸災樂禍地想:“靜秋,你一天到晚說‘要樂觀地對待一切’,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大嫂跟田老師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講,時而笑一陣,靜秋也適時地跟着她們笑。但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小陳在家裡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邊飛針織着毛褲,一邊聽大嫂和田老師說話,最後的結果是那褲子的開口織了不知道有多長,而她們說的話卻一句沒聽懂。一直到田老師想起要回去了,纔拿過毛褲來看,發現那口子織了一尺來長了。
田老師忍俊不禁:“呵呵,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開襠褲差不多——”
靜秋難堪得要命,當即要拆掉重織。大嫂對田老師說:“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針線把多出來的口子縫上就行了——”
田老師說:“就是,織了這麼長了,拆了怪可惜的。”
等田老師走了,靜秋趕快回到自己房間,好像再也抗不住了一樣。她爬上牀,用被子矇住頭裝睡。雖然蓋着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或者是什麼別的。
她躲在被子裡,恨恨地罵老三:騙子!騙子!你在家有未婚妻,爲什麼要對我那樣?你做的那些,難道是一個有未婚妻的人對另一個女孩能做的事嗎?
她痛心地認識到罵騙子是沒有什麼用的,這世界上到處是騙子,罵也罵不死他們,罵也罵不疼他們。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沒眼睛,不能識別騙子。
那天在山上發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現在腦海裡。當時經過的時候,就像是看電影一樣,不能叫停,一大串鏡頭一下就閃過去了,大腦完全是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現在回想起來,卻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張都固定了一個瞬間,可能有很多鏡頭省掉了,但重點鏡頭都在,可以一張一張地看,邊看邊評價邊反省。
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鏡頭,好像都沒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過。反反覆覆出現在記憶裡的,就是老三嚇唬她,說有個長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樹下。然後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還差點把舌頭伸她嘴裡去了。
現在知道他在家裡有個未婚妻,靜秋突然覺得象翻出了很多舊照片一樣,那上面清晰地記錄着一切,但當時就是看不見。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暈暈乎乎的感覺,好像自己一向引以爲驕傲的判斷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樣。他就象一陣強勁的風,颳得她腳不點地跟他走,思維變緩慢了,聽覺變遲鈍了,但笑神經卻特別發達,當然都是傻笑神經。
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時候,他講過那個故事,還拿羅密歐朱麗葉做例子,替那個甩了前一個女友的青年辯護,其實那就是在說他自己。回來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時候,他又變相地承認了他牽過別人的手。
想到這點,她就悔之莫及。怎麼當時就沒聽懂呢?如果聽懂了,那他來抱他的時候,她就會對他大發脾氣。如果發了脾氣,就是表明了立場,說明她是討厭他那樣做的。
可惜她那時不僅沒發脾氣,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承認自己喜歡他牽着手。她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做這麼傻的事,那時見他不再牽她的手了,好像話也不多了,覺得他生氣了,不知怎麼一下,心裡就惶恐起來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現在她讓他抱了她,親了她,結果他卻有未婚妻,這不是被他騙了嗎?靜秋從小就聽媽媽說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剛開始她連這句話怎麼斷句都搞不清楚,以爲是“一時——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給撞對了,就是說一旦失足,就會悔恨一輩子,她不知道的是什麼叫“失足”。
在她看來,讓一個男的知道自己愛他了,就是失足了,因爲他就可以拿去對人吹噓,敗壞女孩的名聲。靜秋知道不少這樣的故事,也親眼見過認識的女孩遭到這種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不愛上什麼人,那就絕對不會“失足”。
她想到這裡,覺得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還好,她跟他的事沒人知道,她也沒留給他什麼黑字落在白紙上的把柄。迄今爲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認了她喜歡他牽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來吃飯的時候,她已經拒絕過他牽手的要求了,應該把局面挽回來了吧?
她決定再也不理他了,就當這事從來沒發生一樣。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會對人說這事,希望這樣就能把這事從她生活中一筆勾銷。她想起不知道在哪裡看見過的一句話:“不爲人知的醜事就不成其爲醜事。”她希望這句話闡述的是一個真理。
現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麼處理的問題了,她媽媽的確需要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沒本事買到冰糖,所以她決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錢,儘快付。她可以先問教改小組的人借一點錢,以後回去再還他們。
她爬起來,正想到教改組鄧師傅那裡去借錢,大嫂找來了,說想跟她說幾句話。
大嫂說:“我婆婆早就叫我來跟你說說志剛的事,但是我都沒對你提起,主要是覺得沒什麼可能,你是城裡人,又是高中生,志剛一個鄉下人,連初中都沒讀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靜秋難受地說:“我真的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大嫂說:“後來我聽說了你家裡的事,我又覺得應該跟你提提志剛的事,還應該把我自己的經歷跟你講講,說不定對你有好處。”大嫂嘆口氣,“其實我看見你,就象看見了當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戶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後,就丟了公職,成了無業人員,靠做零工爲生。後來城市搞清理,把無業人員都趕到鄉下去,我們一家纔去了那個窮山溝。”
“原來你也有——這麼坎坷的經歷?”靜秋同情地說,“我一來就覺得你——不象這裡的人,連你的名字都跟這裡的人不同。”
“現在還不是成了這裡人了?你以後也要下農村的,還不知道下那個老山裡去了。其實這裡靠縣城,離K市也不遠,算是比較富庶的地區。你在這裡住了這幾個月,你肯定也看出來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志剛,他家裡人肯定把你當仙女供着。”
靜秋盡力把話扯到別處去:“你——從城裡到鄉下,一定也——憋曲得很——”
“這就是命,人強強不過命。”大嫂嘆口氣說,“不過我還算運氣好的了,嫁給志宏,他爸大小是個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糧了,也把我弄到小學教書。雖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糧,但教書比下田勞動好多了。你以後來了西村坪,只要志剛他爸還在位,肯定能讓你去小學教書。”
靜秋從來沒想過通過嫁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知道自己是下農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來,但她也沒想過通過嫁人改變這一點,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窮,也很想改變窮的面貌,但她決不會靠嫁人去改變,她寧可搶銀行。
對她來說,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學,找工作,入團等等,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東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爲感恩拿自己報答別人,可以因爲同情去拯救一個人,但她絕不會用自己的感情去換金錢或地位。
大嫂說:“我知道你不肯跟志剛一起,是因爲你喜歡老三。說實話,老三這個人挺不錯的——”
“誰說我喜歡老三了?”靜秋立即把老三從自己身上扯開,“你說跟他提秀枝的事——到底是什麼事?”
“噢,以前老三他們隊剛進村來的時候,工棚還沒修起來,就住在各家各戶,老三剛好住在我們家。秀枝愛唱歌,老三會拉琴,秀枝總是讓老三給他伴奏,一來二去的,就喜歡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說,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邊去了,才叫我去幫她過個話。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說他在家鄉有未婚妻——”
“那他是不是——在找藉口呢?”
“不是,他還給了我一張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長得漂亮,到底是幹部子弟,兩個人真般配。”大嫂說着,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壓在這塊玻璃板下,我來指給你看。”
大嫂找了一陣,詫異地說:“咦,找不到了,到哪兒去了?莫非是秀枝收起來了?還是秀芳收起來了?”
靜秋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來了,免得她看見,這越發說明他是個騙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恥!
大嫂說:“他打那以後就不怎麼上我家來了。大媽還是對他很好的,事沒成,人情在,有了什麼好吃的,還是叫他過來吃。後來秀枝自己對上象了,就沒事了。”
“你見過他——未婚妻嗎?”
“沒有,人家省城裡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會到這個山溝裡來。”
靜秋不好意思再問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呆呆地坐在那裡。
大嫂說:“我勸你別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聽聽我的教訓,就知道當官的人家不是我們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
我家被趕到農村之前,我也有個男朋友的,爹也是個官,不過沒老三的爹官大,聽說老三的爹是軍區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軍分區的一個官。但是幹部家子弟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多識廣,接觸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對象。
我那男朋友家裡一開始就不同意他跟我來往,幹部家庭是很講門當戶對的,但我男朋友那時堅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帶家裡去。後來聽說我家要下農村了,他就慌了,想開個後門把我一個人留下,但沒那麼大的身手,最後也就吹了。
幸好我那時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沒讓他上身,所以後來還能嫁個好人家,如果那時依了他的,跟他搞出事來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靜秋聽得一震:“爲什麼就是你的——忌日?”
“一個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後誰還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發現你不是姑娘身了,也會下作你,不把你當人看。秋丫頭,我看你比我那時候還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註定會有人糾纏你的,你不拿穩的話,就有你罪受了。”
靜秋聽得心亂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覺”是危險的,現在又弄出一個“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過是不是就算讓他“上身”了。
她冒死問道:“你說你那時沒——讓他上身,是什麼意思?”問完了,就很後悔,怕大嫂問她爲什麼關心這個。
“沒讓他上身還不懂?就是沒跟他——同房呀,沒跟他——睡覺,沒跟他做夫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