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覺得好難受,秀芳越是替老三撇清,她就越難受。以前她還覺得老三幫她是因爲喜歡她,雖然她礙於自尊心不願接受,但她心裡還是很感動的。現在聽了常玉珍的故事,心全都涼了。
她想老三一定抱過常玉珍了,既然他跟她認識這麼短時間就敢抱她,那他跟常玉珍認識的時間長多了,不是更會抱玉珍嗎?看來老三就是書裡面說的那種“紈絝”公子,雖然她沒查字典,不知道這個“絝”讀什麼,但那意思她已經從上下文裡揣摩出來了,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佔女孩便宜的那種人嗎?
想到這些,她感到自己象被老三玷污了一樣,特別是嘴裡。被他隔着衣服抱過,洗了這麼多次衣服這麼多次澡,應該洗掉了吧?但他的舌頭還伸到她牙齒和嘴脣間去過,想想就噁心。她狠狠吐口唾沫,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秀芳想把錢塞回靜秋手中,說:“你拿着吧,你答應了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靜秋象被火燙了一樣,一下跳開,那些錢全都掉地上了。她也不去撿,只站得遠遠地說:“我答應的是收你的錢,我沒答應收他的——髒錢,你把他的錢帶回去吧,不要害得我明天專門爲了這錢跑一趟西村坪,耽誤我出工——”
她說這話的口氣和臉色一定都是很不好的,她看見秀芳有點害怕一樣地望着她,膽怯地問:“這錢怎麼就是——髒錢呢?”
靜秋不敢把老三抱她的事說出來,只說:“你搞不清楚就別問了。”
秀芳一邊蹲在地上撿錢,一邊囁囁地說:“這怎麼辦呢?我把他給的路費也用了,現在又沒辦成,你叫我怎麼向他交代?你就做個好人,把錢收了,算是幫我吧。”
靜秋不想讓秀芳爲難,就安慰說:“不要緊的,你回去就跟他說我在瓦楞廠糊紙盒,工錢高,工作很輕鬆,用不着他的錢,也用不着他操那些——瞎心。你這樣說,他就不會怪你了——”
秀芳想了想,答應了:“我幫你撒這個謊可以,但你要幫我把謊話編圓了,教給我,我纔會說。我這個人不會撒謊,一撒謊就心慌,被你們七問八問的,就問出來了。這次老三教了我好多遍,結果被你一鬨,我還是說出來了。”
靜秋就幫忙編了個謊,連瓦楞廠的地址、大門朝那邊開都告訴秀芳了,要她回去就說今天是在瓦楞廠見到靜秋的,靜秋這個暑假就是在瓦楞廠做工,再不用到別處去做了。
秀芳囑咐說:“那你真的不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老三就知道我在撒謊了。”
送走秀芳,靜秋捨不得再花錢坐公共汽車,就自己往回走,一路上腦筋裡都是那個常玉珍。她沒見過常玉珍,但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個穿得破破爛爛,但長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形像。然後是老三的形像,再然後是他在山上抱玉珍的畫面。玉珍得了老三的恩惠,肯定是老三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估計就是老三要把舌頭伸玉珍嘴裡去,玉珍也不會有意見。
回到家,她覺得頭很疼,飯也沒吃就躺牀上去了。媽媽嚇得要命,怕是天太熱中暑了。問了幾句,她很不耐煩,媽媽也不敢問了。
睡了一會,田貴生找來了,說“甲方”說了,今晚要加班,因爲貨船在江邊多停一天,廠裡就要多出一天的錢。今天從六點到九點加班,做三個小時,算半天工錢。
靜秋一聽,頭也顧不上疼了,氣也懶得生了,怎麼說老三也只能算個上層建築,還是先抓經濟基礎吧。她謝了田貴生,就趕緊吃兩碗飯,抓起籮筐扁擔上工去了。到了江邊一看,零工們都在那裡,有些還把家屬都叫來了。做三小時可以拿半天的錢,誰不願意幹?
那天晚上幹了不止三小時,一直把船上剩下的沙全部挑完了才收工。“甲方”說大家辛苦了,今晚算一整個工。不過這份工也就算幹完了,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以後有了這種機會再找你們來幹。
賺了大錢的欣喜一下子就被失業的痛苦沖淡了,靜秋懊喪地想,明天又要去求“弟媳婦”的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她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甲方”追了上來,問她願意不願意做油漆,說他手裡還有點油漆工的活,如果她願意幹的話,他可以讓她從明天起到廠維修隊上班。
靜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甲方”又問了一遍,靜秋才說:“你是在說真的?我還以爲你在開玩笑呢。”
“甲方”說:“我開什麼玩笑?我是真的叫你去做油漆。我看你幹活不偷懶,相信你。而且做油漆是個細心活,女的幹比較好。”
靜秋真是欣喜若狂,這就叫“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她第二天就去維修隊做油漆,雖然聽人說做油漆有毒性,但工作輕鬆,每天還有一毛錢補助,她也就不管什麼毒性不毒性了。
那個暑假,真是走運,後來竟然讓她一謊撒中,還到瓦楞廠去工作了兩個星期,連她自己都搞糊塗了,都說撒了謊要遭雷打,結果她不僅沒遭雷打,還真的到瓦楞廠去了,也許那是因爲她撒的那個謊是個“好謊”?
瓦楞廠的工不是馬主任介紹的,瓦愣廠在河的對岸,已經不屬於馬主任的管區了。那個工是K市八中一個姓王的教導主任介紹的,他兒子在瓦楞廠,是個小官,每年暑假都能介紹幾個人到廠裡做幾天工。
王主任很欣賞靜秋的巧手,經常買了膠絲請靜秋織個茶杯套,買了毛線請靜秋織個毛衣毛褲什麼的。王主任家客廳裡的圓桌、茶几、方桌上,鋪的都是靜秋用鉤針鉤出來的桌布,用的就是一般的縫衣線,但靜秋的圖案設計總是與衆不同,鉤出來都象工藝品一樣,看見過的人都以爲是王主任花大價錢在外地買的,讚不絕口。
有了做工的機會,王主任第一個就會通知靜秋。這回在瓦楞廠不是糊紙盒,而是象正式工人一樣上機操作,還發了一個白帽子,說車間有些皮帶機什麼的,怕女工的長頭髮絞進機器裡去了。正式工人們還發一個白圍裙,穿上象紡織工人一樣。不過零工沒有,所以一看就知道誰是正式工人,誰是零工。
靜秋好想混上一個白圍裙穿穿,當工人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工作也很簡單,就是把兩張平板紙和一張有楞子的紙塞進一個機器就行了,那個機器會給這幾張紙刷上膠水,幾張紙從機器裡通過,就被壓在一起,成了瓦楞紙,可以用來做盒子什麼的。唯一的技術就是塞紙的時候角度要對好,不然做出來的瓦楞紙就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廢品。
靜秋做什麼事都很上心,都力求做好,所以很快就成了熟手。同一個機器上的工人都很喜歡她,因爲她手快,幹活又踏實,不偷懶,幾個工人就讓她在那裡頂着,她們自己從後門溜出去,到旁邊的百貨公司逛逛再回來。每天她們那臺機器都提前完成工作量,等驗收的人檢查了,就可以坐在車間休息等下班。
廠裡還分了一次梨子,正式工人一個人三斤,零工一個人兩斤,零工分到的梨子也小很多,但靜秋非常激動,那是分的呀,是不花錢的呀,平時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靜秋拿了梨子,開心之極,別的工人都在吃,她捨不得,跑機器上工作了一會,免得別人好奇,問她爲什麼不吃。下班之後,她把梨子拿回家,象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叫妹妹吃。妹妹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拿了三個到水龍頭那裡洗乾淨了,一人一個。靜秋不肯吃,說在廠裡一分就吃了好幾個了,其實梨子也就那麼回事,吃多了就不想吃了。
靜秋看妹妹一邊看書,一邊小口小口地吃梨子,吃了半個鐘頭還沒捨得把一個梨子吃掉,她心疼萬分,馬上就暗暗立個誓:等我發財了,一定要買一大筐梨子,讓我妹妹睡裡面吃,一直吃到她吃不下爲止。
可惜瓦楞廠的工只打了兩個星期就沒了,被人通知她明天不用來上班了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只是個零工,不知怎麼的,就想起老三借給她看過的那本詩詞裡面的一句話:“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然後又是到“弟媳婦”家等工,又是等不到工的惶惑,又是等到了工的勞累。“紈絝”公子和他的一切,都在心的焦急和身體的勞累之中慢慢遙遠了。
開學之後的日子,她也是很忙碌的,讀書倒不忙,忙的都是雜七雜八的事。那學期,她除了繼續在校女排隊打排球以外,還在乒乓球隊訓練,準備打比賽。
本來學校運動隊之間有約定,一個學生只能參加一個隊,免得分散精力,一個也搞不好。但靜秋的情況有點特殊,乒乓球隊的教練郭老師就跟排球隊的教練陸老師兩個人商量了,讓她兩邊都參加。
郭老師這麼重視靜秋,除了八中實在找不出比靜秋乒乓球打得好的女生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說是歷史的原因。
讀初中的時候,靜秋是校乒乓球隊的。有一年在全市中學生乒乓球賽上,靜秋打進了前四名。在半決賽的時候,遇上了本校的另一名隊員,叫劉十巧。劉十巧寫自己名字的時候,經常是把“巧”字的兩部分寫得開開的,看上去象“23”,有個愛開玩笑的體育老師點名的時候叫她“6+23”,結果就叫開了。
靜秋平常在學校練球的時候,也經常跟“6+23”比賽。靜秋是直握拍進攻型打法,“6+23”是橫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練知道“6+23”接球穩,但攻球不狠,沒有置人於死地的絕招,不象靜秋,抽球可以抽死人,發球可以發死人。所以教練給“6+23”制定的戰術就是拖死對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對方,就等着對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誤打死自己。
靜秋跟“6+23”一個隊的,自然知道她的長處和短處,也知道教練給她出的這個惡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對付她的辦法。平時在隊裡練球,都是靜秋獲勝。
那次單打比賽是單淘汰制,輸給一個人就被淘汰了。靜秋第二輪就輪到跟一個市體校乒乓球隊的隊員比賽,草臺班子遇到了科班,郭老師對她已經沒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開了打”,不輸“光頭”就行了,意思就是說不要讓別人連下三局就很光榮了。郭老師甚至都沒坐旁邊看,因爲看了也白搭,還跟着死幾個細胞。
哪知道靜秋因爲沒做指望,所以真個是放開了打,左右開攻,胡打一通,連臺子旁邊的記分牌都懶得去看一眼。可能她這種不怕死的打法嚇壞了對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個女孩不適應,三打兩打的,竟然把那個體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這一下,喜壞了郭老師,嚇壞了一路人,後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氣勢上輸了,靜秋就一路打上來了。剛好“6+23”那一路上也還比較順利,兩個同校的人就在半決賽的時候遭遇了。
剛“要邊要球”完了,決定了誰在臺子哪邊,郭老師就走到靜秋身邊,壓低嗓子對她說:“讓她贏,聽見了沒有?”
靜秋不知道爲什麼要讓“6+23”贏,但覺得可能是教練的一種戰術,是爲學校整個榮譽着想。那時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國乒乓球有這個傳統,就是爲了國家能得第一,有時是要讓自己的同伴贏的,比如徐寅生就讓莊則棟贏過。靜秋就忍痛讓“6+23”贏了一局。教練可能還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囑咐一遍,靜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亂打了幾下,就讓“6+23”贏了。
下來之後,她才追問郭老師,今天是個什麼戰術,爲什麼要讓“6+23”贏。郭老師解釋說:“打進半決賽的人,省體校要招去培訓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時候因爲這個把你刷下來了,那多難堪?”
靜秋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心想,就算省體校把我刷下來了,我還可以拿個市裡的第一、第二名嘛,憑什麼叫我讓?這不比刷下來更糟糕?
後來這事讓靜秋的媽媽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個郭老師談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最高指示搬出來說明郭老師這樣做不對。
郭老師一再聲明,說他是一番好意,怕靜秋到時候被刷了心裡難過,還說他也很後悔,因爲如果不叫靜秋讓,可能這回的K市冠軍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個亞軍。
靜秋叫媽媽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說也沒用了。後來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隊,打排球去了。
但郭老師大概是想將功補過,彌補一下上次給靜秋造成的損失,而且也實在是找不出比靜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隊教練商量了,讓靜秋繼續打乒乓秋,參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賽。剛好排球隊下半年也有一個全市比賽,這下靜秋就忙了,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在打球。
有個星期四下午,靜秋正在練球,郭老師走進乒乓室,對她說:“我看見食堂附近有個人揹着個大包在找‘靜老師’,可能是找你媽,我把他帶到你家去,但你媽不在,你家沒人,今天下午是家訪時間,你媽可能走家訪去了。我讓他在食堂門口等着,你去看看吧。”
靜秋趕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見是志剛象尊石頭獅子一樣蹲在食堂門口,進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幾眼。靜秋趕快上去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