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靜秋不知道什麼纔是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可能老三爲了怕她擔心他的病,就謊說自己沒病,一個人躲到一邊“等死”去了。但是所有的證據都在反駁這種推測,縣醫院的醫囑證明他的確是因感冒住院的,二隊的人證明他的確是早就把調回A省的手續辦好了。
要說老三把所有這些人全部買通了,都幫着他來騙她,應該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醫囑,那麼多天、那麼多人的醫囑都在那裡,不同的鬼劃符,肯定出自不同的醫生之手,不可能是老三叫那麼多醫生幫忙編造了那本醫囑。
說到底,只有秀芳一個人說老三得了白血病,而且也是聽老三自己說的,誰也沒看到過什麼證據。靜秋想不出老三爲什麼要對她撒這個謊,說自己得了白血病。他說是爲了跟她見一面,但他是在跟她見面之後才說他有白血病的,這怎麼講得通呢?
她幾乎還沒有時間把這事想清楚,就被另一件事嚇暈了:她的老朋友過了時間沒來。她的老朋友一般是很準時的,只有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時候,纔會提前來,但從來沒推遲過。老朋友過期沒來就意味着懷了孕,這點常識她還是有的,因爲聽到過好些女孩懷孕的故事,都是因爲老朋友過期不來才意識到自己懷孕的。
那些故事毫無例外都是很悲慘很恐怖的,又因爲都是她認識的人,就更悲慘更恐怖。八中有個小名叫“花子”的女孩,初中畢業就下了農村,不知怎麼的,就跟一個很調皮的男孩談起了朋友,而且搞得懷孕了。聽說花子想盡了千方百計要把小孩弄掉,故意挑很重的擔子,從高處往地上跳,人都摔傷了,小孩也沒弄掉。
後來小孩生了下來,可能是因爲那樣跳過壓過,又用長布條子綁過肚子,所以小孩有點畸形,有兩根肋骨下陷。花子到現在還在鄉下沒招出來,她的男朋友因爲這件事再加上打架什麼的,被判了二十年。那孩子交給她男朋友的媽媽帶,兩家人都是苦不堪言。
花子還不算最不幸的,因爲她無非就是名聲不好,在農村招不回來,至少她男朋友還承認那是他的孩子,花子也還保住了一條命。還有一個姓谷的女孩,就更不幸了,跟一個男孩談朋友,弄得懷孕了,那個男孩不知道在哪裡搞來的草藥,說吃了可以把小孩打下來。姓谷的女孩就拿回去,偷偷在家熬了喝,結果小孩沒打下來,倒把自己打死掉了。這件事在K市八中鬧得沸沸揚揚,女孩家裡要男孩陪命,兩邊打來打去,最後男孩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靜秋聽說到醫院去打掉小孩是要出示單位證明的,好像男女雙方的單位證明都要。她當然是不可能弄到單位證明的,老三現在也不知去向,當然更弄不到他的單位證明。她想,老三什麼都懂,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這樣偷偷摸摸地跑掉,是不是就是因爲害怕丟這個人?所以及早跑掉,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這一切?
她怎麼樣想,都覺得老三不是這樣的人,他以前對她的那種種的好,都說明他很體貼她,什麼事都是替她着想。怎麼會把她一個人扔到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不管了呢?即便是他真的得了白血病,他也沒有理由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這事吧?他總可以等這事了結了再躲到一邊“等死”吧?
他這種不合邏輯的舉動,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釋掉:他做那一切,都是爲了把她弄到手。
她想起看過的那本英國小說《苔絲》,那本書不是老三借給她看的,而是她在K市醫院學醫的時候,從一個放射科的醫生那裡借來看的,只借了三天就被那個醫生要回去了,她沒時間細看,但故事情節還是記住了的,是關於一個年青的女孩被一個有錢人騙去貞操的故事。
她還想起好幾個類似的故事,都是有錢的男人欺騙貧窮的女孩的故事。沒到手的時候,男人追得很緊,甜言蜜語,金錢物質,什麼都捨得,什麼都答應。但等到“得手”了,就變了臉,最後倒黴的都是那個貧窮的女孩。她突然發現老三從來沒借這種書給她看過,大概怕把她看出警惕性來了。
順着這個路子一想,老三的一舉一動都可以得到解釋了。他努力了這麼久,就是爲了那天在醫院的那一幕。如果他真的不想讓她爲他的病着急,他就不會說什麼“同名不要緊,只要不同命”。他也不會在她問到他是不是白血病的時候點那個頭,保密就從頭保到尾。他不時地透露一下他得了絕症,爲了什麼呢?只能是爲了把她弄到手。他知道她有多麼愛他,他也知道如果他得了絕症,她會願意爲他做一切,包括讓他“得手”。
看來“得手”就是他這一年多來孜孜以求的原因。得手以前,他扮成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關心體貼她。但“得手”之後,他就撕下了他的假面具,留下那麼一個條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心急如焚,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她懷孕了,她只有兩條路。一條就是一死了之,但即便是死,也只能解脫她自己,她的家人還是會永遠被人笑話。最好是爲了救人而死,那就沒人追究她死的原因了。另一條路就是到醫院去打胎,然後身敗名裂,恥辱地活一輩子。她不敢設想把孩子生下來,那對孩子是多大的不公!自己一生恥辱也就罷了,難道還要連累一個無辜的孩子?
那幾天,她簡直是活在地獄裡,惶惶不可終日。好在過了幾天,她的老朋友來了,她激動得熱淚盈眶,真的是象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所有身體的不適都成了值得慶祝的東西。只要沒懷孕,其它一切都只是小事。
人們談起女孩子受騙失身,就驚恐萬狀,都是因爲兩件事,一件就是懷了孕會身敗名裂,另一件就是失去了女兒身以後就嫁不出去了。現在懷孕的事已經不用爲之發愁了,剩下就是一個嫁不出去的問題。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心思嫁人,如果連老三這樣的人都只是爲了“得手”纔來殷勤她的,她想不出還有誰會是真心愛她的。
她倒並沒怎麼責怪老三,她想,如果我值得他愛,他自然會愛我;如果他不愛我,那就是因爲我不值得他愛。
問題是老三不愛她,爲什麼還要花這麼些經歷來把她弄到手呢?可能男人就是這樣,越弄不到手的,越要拼命弄。老三能跟她虛與委蛇這麼久,主要是他一直沒得手。象那個常玉珍,估計很早就得手了,所以老三很早就懶得理她了。他一定是在很多女的那裡得手過了,所以他知道女的那個地方長什麼樣,他也知道“飛”是怎麼回事。
還有“綠豆湯”的事,一定是他跟寢室裡的人吹過的,說她是他用來泄火的“綠豆湯”,不然怎麼他寢室的老蔡會那樣說呢?同樣一件事,他想哄她做的時候,就說那是“飛”。但到了他跟他同寢室人談話時,就變成了“泄火”。想想就噁心。
還有那幾封信,他說他寫了信到農場的,但姚主任敢以黨籍作保證,說他沒退信。先前她懷疑是姚主任在撒謊,現在看來應該是老三在撒謊。
還有……她不願多想了,幾乎每件事都可以歸納到這條線上來,從頭到尾就是一出苦肉計,在江邊坐一晚上,流淚,用刀割自己的手,一出比一出更慘烈,當那一切都沒能得逞的時候,他就想出了白血病這一招。
很奇怪的是,當她把他看穿了、看白了的時候,她的心不再疼痛,她也不爲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吃一塹,才長一智。人生的智慧不是白白就能長出來的,別人用自己的經驗教訓告誡你,你都不可能真正學會。只有你自己經過了的,你纔算真正長了智慧。等你用你的智慧去告誡別人的時候,別人又會像你當初那樣,不相信你的智慧,所以每一代人都在犯錯誤,都在用自己的錯誤教育下一代,而下一代仍然在犯錯誤。
靜秋在農場還沒幹到半年,就被調回來教書了,可以說是因禍得福,不過是因別人的禍得了福。她接手的是八中附小的四年一班,原來的班主任姓吳,屬於那種脾氣比較好,工作很踏實,但教不好書帶不好班的老師,每天都是辛辛苦苦地工作,但班上就是搞不好。
前不久,輪到吳老師的班勞動。每個學校都有交廢鐵的任物,學校就跟河那邊一個工廠聯繫了,讓學生去廠裡的垃圾堆裡撿那些廢釘子廢螺絲,上交給國家鍊鋼鍊鐵。吳老師帶着學生去撿廢鐵,回來的時候,隊伍就走散了。吳老師自己挑着一擔廢鐵,還要跑後跑後維持紀律,忙得不可開交,搞到最後,就有幾個調皮搗蛋的學生溜不見了。
那時學校門前的小河正退了水,只剩很窄的一道河溝。人們就用草袋裝了煤渣什麼的在河底鋪出一條路,讓過河的人從河坡走到河溝那裡去乘一種很小的渡船。大家把這條鋪出來的路叫“幹碼頭”。
幹碼頭兩邊有的地方是很乾的河底,有的地方是淤泥,有的地方是幹得裂口的泥塊下藏着淤泥。吳老師班上一個姓靳的調皮男孩離開班級,在河那邊玩到很晚才往家走,結果誤踩進淤泥了,剛好旁邊沒人,他就陷在淤泥裡,越陷越深。
吳老師帶着大部分學生回到學校,又返回去找那幾個離開了班級的學生,找來找去都沒找到,只好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希望明天在班上能看見這幾個調皮搗蛋的傢伙。結果第二天剛進教室姓靳的學生家長就找來了,說他兒子昨晚一夜沒回家,叫吳老師把他兒子交出來。
這下學校也着急了,派人到處去找,還向派出所報了案。過了一天,纔在河裡的幹碼頭旁邊的淤泥裡挖出了那個姓靳的學生,早就死了。姓靳的家長看見自己的兒子滿嘴滿臉都是污臭的淤泥,想到兒子垂死掙扎的情景,滿心是憤怒和痛苦,而且都轉嫁到吳老師頭上,說如果是個得力的老師,自己的兒子就不會離開班級,遭此劫難。
靳姓家長每天都帶着一幫親戚朋友圍追堵截吳老師,要她償命。學校沒辦法了,只好把吳老師派到農場躲一躲。吳老師那個班,沒有誰敢去接,學校就把靜秋調回來接那個班。
靜秋一向是個服從分配的好學生,現在雖然參加工作了,對過去的老師仍然是畢恭畢敬,言聽計從。而且她知道如果她這次不肯接這個班,以後學校就不會讓她教書了。她二話沒說,就回到K市,接替吳老師,當上了四年一班的班主任。
姓靳的家長見靜秋跟他無冤無仇,也沒來找她麻煩。其它學生家長見總算來了一個老師接這個班,對靜秋也有點感激。靜秋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工作當中去,備課、教書、走家訪、跟學生談話,每天都忙到很晚才休息。後來她又發揮自己的排球特長,組織了一個小學女子排球隊,每天早晚都帶着球隊練球。有時還帶學生到外面去郊遊,很得學生歡心,她的班很快就成了年級最好的班。
這樣忙碌着的時候,靜秋沒有多少時間去想老三。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想起那些往事,會泛起一點懷疑,老三真的是個花花公子嗎?他會不會正躺在哪個醫院裡,奄奄一息?
她想起老三提到過K市的那家軍醫院,說就是因爲割了那一刀,他們才叫他去檢查。是不是那家軍醫院查出了老三有白血病呢?她越想越不放心,就請成醫生幫忙去打聽一下。
成醫生說那家醫院不屬於K市醫療系統,是直屬中央的,聽說是遵循毛主席“備戰,備荒,爲人民”的教導,爲防備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特地爲中央首長修建的。針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特點,修建了很深的防空洞,防止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國家的原子彈襲擊。後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風聲似乎不那麼緊了,那家醫院纔開放了一部分對外,但一般人是很難進去的。
成醫生費了很大勁纔打聽到結果,說從就診記錄來看,陳樹新有輕微的血小板減少,但不是白血病。
靜秋死了心了,知道自己不過是重複了一個千百年來一直在發生的故事。她不是第一個受騙的女孩,她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受騙的女孩。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愛着的,並不是老三,而是成醫生。她之所以會對老三一見鍾情,也是因爲他在某些地方象成醫生。
當然只是某些地方象,到了一個關鍵的地方,他跟成醫生就分道揚鑣了。
江心島上有個豆芽社,專門生豆芽賣的,所以江心島人吃得最多的菜就是豆芽。靜秋總覺得老三跟成醫生就像一根黃豆芽,下面是同一個莖,白白的,純純的,手指一掐就能掐出水來。但到了上面,就分成兩個大大的豆瓣,形狀是一樣的,只不過有一個豆瓣黴爛了,變黑了,而另一個豆瓣仍然是金黃的,保持着本色。
那個分岔點就是“得手”,成醫生結婚這麼多年了,仍然是忠心耿耿地愛着江老師,而老三一得手就馬上變了臉。
她越來越頻繁地到江老師家去,就爲了聽聽成醫生的聲音,看他忠心耿耿地愛他的妻兒。成醫生可能是江心島唯一一個爲女人倒洗腳水的男人,妻子的,岳母的,都是他倒。特別是夏天,大家都是用一個大木盆裝很多水,在家洗澡。那一大盆水,沒哪個女的端得動,都是用個小盆子一盆一盆舀了端到外面去倒。但成醫生家都是他端起那一大盆水,拿到外面去倒。
她一點也沒因爲這點就覺得成醫生沒出息,相反,她覺得他是個偉大的男人。
特別令她感動的是成醫生對兩個小孩的愛。夏天的傍晚,總能看到成醫生帶着他的大兒子下河去游泳,而江老師就帶着小兒子坐在江邊看。很多個晚上,靜秋都看見成醫生在牀上跟他的小兒子玩,趴在牀上讓兒子當馬騎,真正的俯首甘爲孺子牛。
成醫生兩口子,是大家公認的恩愛夫妻,琴瑟和睦。他們兩個人一個拉琴,一個唱歌,配合默契,差不多是江心島的一大景觀。
在靜秋看來,只有成醫生這樣表裡如一,始終如一,“得手”前“得手”後如一的人才值得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