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太太盤腿坐在羅漢牀上。
她一身赭色如意襟盤扣襖子,配了一條同色的馬面裙,回字暗紋底的料子繡了松鶴,半黑半銀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青松石抹額固定了,顯得沉穩又富態。
夏老太太擡手輕輕拍了拍杜雲蘿的腰,袖口露出一隻清透的青玉鐲子來。
“我聽底下人說,你前些日子魘着了?”夏老太太仔細盯着杜雲蘿的眼睛看,見她眼下沒有明顯的黑色,稍稍放心一些。
杜雲蘿答道:“做噩夢嘛,一年總會有這麼一兩次,不礙事的。”
“話是這麼說,”夏老太太笑得慈祥,“昨兒個夜裡打雷,可歇好了?”
祖孫兩人細細說着些生活上的瑣事。
屋裡動靜不大,她們也沒有特地壓住聲音,這一問一答都落到了周圍人的耳朵裡。
杜雲瑛手上動作一頓,沒有擡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苗氏的心越發沉了。
不多時,杜雲瑛面前的小碗裡堆起了核桃肉。
夏老太太瞧見了,不疾不徐道:“雲瑛,差不多了,就一隻鳥兒,一口氣能吃多少。就這些吧,你送到書房裡去。”
杜雲瑛應了一聲,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仔細捧着小碗出去了。
夏老太太又道:“懷平媳婦,你那裡事多,自顧自忙去吧,等得空了再過來。”
懷平媳婦指的就是苗氏。
懷字輩四個媳婦,大媳婦楊氏隨着丈夫赴任,夏老太太就把中饋交到了苗氏手中。
這事體繁瑣辛苦,但體面又有油水,苗氏甘之如飴。
甄氏身子骨偏弱又不愛出風頭,苗氏不怕她爭權,反倒是四太太廖氏,明裡暗裡地想分一杯羹。
平日裡,夏老太太拋出這麼一句話來,苗氏定是要和一隻高傲的孔雀一般在廖氏跟前轉了圈,喜滋滋地去聽婆子娘子們回稟的,可今日……
苗氏咬緊了牙根。
這是有話要與三房的人說,趁機打發她們母女吧。
苗氏沒說話,偷偷睨了廖氏一眼,見後者笑得沒心沒肺的,不由暗戳戳罵了一句“傻子”!
夏老太太打發了二房,難道還會留着四房在這裡聽?等她一走,指不定又有什麼理由冒出來讓廖氏和杜雲諾走人呢。
苗氏吸了一口氣,堆了笑容:“老太太,我那兒……”
話纔出了口,就叫夏老太太打斷了。
“曉得你忙,讓你去就去吧。你的孝心我知道,這兒伺候的人多,你不用記掛。”夏老太太陳懇道。
苗氏憋在胸口的火差點竄出來。
往日裡,蓮福苑裡的幾個婆子沒少嚼舌根,說苗氏不懂伺候婆母,每日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連請安都是來報道一般,露了臉就走了。
苗氏聽聞時氣得幾乎背過去,她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卻說得好似她躲懶一般。
偏偏那都是蓮福苑裡的下人,苗氏再不滿意也輕易動不得,只能生悶氣。
話又說回來,不是夏老太太動了嘴皮子,底下人敢這麼說話?
苗氏藏在衣袖裡的手攥得緊緊的,這個前提下,她還能冒出一句“我不忙”來?
平素裡,要不是怕廖氏分權,她恨不能日日都跟夏老太太說她有多辛苦多忙碌。
苗氏臉上擠出笑容來:“老太太體貼,媳婦卻不能不懂規矩。”
夏老太太哈哈笑了兩聲:“去吧,等得了空了,再來陪老婆子說話。”
說到了這個份上,苗氏也沒法再留着了,起身告了罪,退了出去。
廖氏是個曉事的,見此,主動提了告退。
杜雲諾想留,腦袋瓜子轉得飛快,想要尋出個由頭來。
“四姐姐,”杜雲蘿突然出聲,見杜雲諾茫然擡頭,道,“前幾日姐姐教我的絡子,我打不好,姐姐再指點指點我吧。”
夏老太太滿意頷首:“姑娘家,就該湊在一塊打打絡子、繡繡花,去吧,西梢間那兒光線好,不傷眼睛。”
杜雲諾張了張嘴,沒法拒絕,只能叫杜雲蘿拖着走了。
等入了西梢間裡,杜雲諾甩開了杜雲蘿的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三伯孃要和祖母說你的婚事呢,這個當口不盯着些,還避出來?”
杜雲蘿垂眸,低聲道:“我知道呀。”
“知道還……”杜雲諾無奈了,“我們都在那兒,你多說幾句軟話,我和大姐也幫着勸勸,指不定這事兒就揭過去了……”
杜雲蘿嘲諷一般地扯了一下脣角。
甄氏面對夏老太太,多少是會吐露真言的,而這些真言,杜雲蘿根本不想讓杜雲諾知道。
她前兩日特地誤導了杜雲諾,當然不希望甄氏幾句話就泄了她的老底,乾脆支開杜雲諾。
況且,杜雲諾煽風點火的本事不差,那幾句勸言一出,事情只會更加難看了。
“我曉得你爲我好,但你想啊,祖母是個看重規矩臉面的,要是她本就存了拒絕的心思,我母親說上幾句倒也無礙,若祖母是想答應的,我們一個兩個唱反調,祖母下不來臺面,豈不是更加生氣?到時候,咬死了要我嫁過去,你說,我怎麼辦?”杜雲蘿壓着聲,附耳與杜雲諾道。
杜雲諾細細一琢磨,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與她的本意不合。
她一來要看戲,二來要點火,現在左右都夠不着了,實在是不甘心。
“你說,祖母會不會聽了三伯孃的勸,直接拒絕了?”杜雲諾急切問着。
杜雲蘿搖了搖頭:“祖母心中自有一杆秤,無論我母親說什麼,祖母都要和祖父商議過後再回復石夫人的。”
杜雲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錦靈送了打絡子的綵線來,杜雲蘿在窗邊坐下,手上靈巧做事。
杜雲諾的心思都在東稍間裡,可惜那邊動靜小,即便她豎起了耳朵也聽不到一言半語的,來回踱了幾步,只好依着杜雲蘿坐下。
“母親會盡力幫我的,心急也無用。”杜雲蘿柔聲道。
杜雲諾支吾應了,託着下巴看着窗外,心中道:杜雲瑛送個核桃肉怎麼耽擱了這麼久?若是快些回來,她們說不定還能到東稍間裡去聽一聽呢。
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眼瞅着一個鵝黃窈窕身影從院外進來,杜雲諾眼睛一亮:“三姐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