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蘿的目光靜如水,沒有人知道,她收在袖中的手掌心已經留下了一排月牙印。
她看了眼練氏,又把視線落回到了桂氏身上。
練氏以爲杜雲蘿不認得桂氏,幫着介紹了一句:“連瀟媳婦,這是族長的兒媳,你就喚她滸三嬸孃。”
桂氏笑意越發深了,她親切地說了兩句,卻沒有得到杜雲蘿半點笑容,桂氏遲疑,與吳老太君道:“您看,這孩子還有些認生。”
吳老太君不以爲意:“新媳婦認親頭一回,這一屋子的人,你說能記得幾個?幸虧族裡的人沒來全,要不然,別說是她,老太婆我都要認不過來了。”
桂氏趕忙賠笑道:“老太君說得在理,我都想起我認親的時候了,哎呦,真是記不全,虧得我婆母與您一樣體諒。”
杜雲蘿微微抿脣。
桂氏這話既是想討好她,討好吳老太君,也在討好族長老夫人。
杜雲蘿看得清楚,桂氏一面說,一面不住偷瞄族長老夫人,可老夫人面不改色,也不曉得這馬屁有沒有拍到位。
在杜雲蘿的印象裡,桂氏是最會見風使舵之人。
她的丈夫是族長的長子,在族長那一支裡頭行三,單名一個“滸”字,族中都喚滸三老爺,因而練氏讓杜雲蘿喚練氏爲“滸三嬸孃”。
雖是族長一脈,但穆氏一門的昌盛和榮耀都在定遠侯府這一支上,是老侯爺穆世遠和他的父親的軍功,最終換來了定遠侯府。
幾代下來,侯府對族中的扶持不少,真論起來,族長兩夫妻都要仰仗侯府。
這一點,在多年以後,滸三老爺接了族長之位,更是明顯。
眼下,侯府裡有吳老太君坐鎮,長房有穆連瀟這位世子,桂氏還是向着長房的,可杜雲蘿清楚,等長房失了倚仗,侯府裡由練氏一手遮天的時候,桂氏徹底倒向了練氏。
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句對錯能分出黑白的事體,趨炎附勢,人之常情。
再者,族中依附侯府,桂氏唯練氏馬首是瞻,也不難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杜雲蘿恨桂氏,如果言語能殺人,前世的她早死了。
不對,她的確是早就死了,她的心死了。
那之後的幾十年歲月,不過是日復一日地睜眼閉眼,就像後來的徐氏一樣。
但杜雲蘿慶幸有那幾十年,讓她能夠活到最後,活着知道前塵往事的真相,能夠跪在佛前一遍遍自省,一遍遍審視過去,一遍遍認清自己的心。
也許就是那半年,才讓她重新回到了閨中時光,給了她一個從頭再來一次的機會。
好好愛穆連瀟一次,好好活一次。
幾十年,於人彈指一揮,於人度日如年,杜雲蘿沒有忘記曾經的苦痛,她沒有忘,也不敢忘。
杜雲蘿擡起眼簾,福身喚了聲“滸三嬸孃”。
她想,這一回,她不會給桂氏倒向練氏的機會,她也不會讓桂氏再像前世一般,有侯府作爲靠山,在族中指手畫腳作威作福。
今日族中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認了親之後,練氏在花廳裡擺宴。
杜雲蘿坐在周氏下首。
席間熱鬧,周氏做了新婆母,少不得叫人勸着多飲了兩盞酒。
周氏雖是女人,但她酒量極好,妯娌們都不是她的對手,因而衆人敬了幾杯,也就停了。
杜雲蘿用得不多,穆連慧笑着問她:“可是吃不慣?我前幾回都忘了問你喜歡吃什麼了,要不然,今日也能上幾道你喜歡的菜。”
杜雲蘿淺淺一笑,這時候若解釋她什麼都吃,不忌口、無偏好,反倒顯得假得慌。
目光略過桌上的糖藕,杜雲蘿道:“我孃家祖母吃得辣,我母親愛清淡,我平日裡陪着她們用飯,便什麼都能吃了。要說喜歡的,我是偏甜口,這糖藕就正正好,還有……“
杜雲蘿的眸子一轉,笑盈盈看向吳老太君:“老太君之前夾了兩顆醉棗吧,我聞到甜味了。”
吳老太君微怔,復又笑了起來:“倒是個愛吃棗的!我這醉棗不僅醉,還極甜,他們各個不喜歡,我醉了一罈子,每日裡夾兩顆,也不上桌。你既喜歡,阿單,給她夾兩顆嚐嚐。”
單嬤嬤笑着應了,抱了個小罈子來,給杜雲蘿夾了兩顆。
杜雲蘿細細品了,莞爾道:“果真如老太君所言,甜極了。”
吳老太君撫掌,吩咐單嬤嬤:“給她盛半罈子送去韶熙園。”
周氏擺了擺手,道:“老太君,您還是留在柏節堂裡,就讓他們小兩口****到您屋裡用晚飯。”
吳老太君笑罵道:“你們看看這兩婆媳,小的問我討棗子,大的,連我的晚飯都眼饞上了。”
話音一落,桌上人自是賠笑附和。
練氏笑歸笑,暗戳戳睨了杜雲蘿一眼,又去看穆連慧。
穆連慧似是渾然不覺,低着頭抿了一口湯。
練氏的心肝肺猛得就燒了起來,不爲杜雲蘿,而是爲了穆連慧,她是越來越看不透這個女兒了,想操心都無從下手。
穆元婧冷哼一聲,聲音不輕不重,除了吳老太君斜睨她,並無他人理會。
練氏咬着後槽牙,忿忿不已,她也想哼一聲宣泄下心中苦悶,可她卻只能端着架子陪着笑臉。
等散了席,族中衆人準備離開。
桂氏尋杜雲蘿說話:“新媳婦頭幾個忙碌,等你空些,我再過府來,族中也有幾個與你年紀相仿的媳婦子,也不曉得你們能不能談得攏。”
杜雲蘿淡淡,不置可否。
穆連瀟正與穆連喻說話,目光往杜雲蘿這兒一瞟,正好瞧見這一幕。
還來不及細想,就聽族長喚他,穆連瀟便專心去聽族長的交代。
族中人走後,穆元婧轉身就回去了,徐氏、陸氏與吳老太君告罪了聲,也退出去了。
周氏與杜雲蘿道:“先回韶熙園理一理,再讓連瀟陪你在府裡走動熟悉一番,晚些再過來。”
杜雲蘿點頭應下,等穆連瀟過來,她朝他燦然一笑。
穆連瀟亦是笑了,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柏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