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氏擡起頭,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十月早上的陽光本就算不上炎熱,這會兒曬在她身上,似乎是把最後那一丁點溫暖都消散了去。
秋風迎面而來,練氏緊了緊披風,嘖了一聲:“怎麼跟臘月裡一樣了,別愣着了,趕緊進屋裡去。”
蔣玉暖應下,跟着練氏往正屋裡去。
娢姐兒昨夜似是沒有睡好,不停揉着眼睛,嘴裡咕噥着“困”。
蔣玉暖腳下步子不停,柔聲哄着她,目光落在前頭練氏的背影上,心裡沉甸甸的。
她倒不怕和練氏相處。
練氏就算心底裡有什麼不滿意的,面對蔣玉暖的時候,最多也就是瞪上兩眼,從未有過惡言惡語。
相較之下,蔣玉暖更怕她的母親蔣方氏。
蔣方氏那個人,無理都要鬧三分,蔣玉暖一想起她來,渾身都不自在。
尤其是想到蔣方氏要求她的事情……
杜雲蘿又有身孕了,若她遲遲不能給二房添個兒子,蔣方氏讓她把陪嫁過來的丫鬟開臉,她到底要怎麼做……
蔣玉暖猶自想着,邁過門檻時險些絆着,還好一旁打簾子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二奶奶當心腳下。”
蔣玉暖心跳得飛快,摟緊了娢姐兒,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穩住了心神。
練氏到吳老太君跟前行了禮,視線就落在了杜雲蘿身上。
看得出來,杜雲蘿的心情極好,她的手下意識地擺在依舊平坦的腹部,那裡頭已經有了孩子。
練氏呼吸一窒,擡了擡嘴角,努力擠出笑容來,道:“聽說又懷上了?”
杜雲蘿笑盈盈點頭:“早上剛請醫婆看診。”
蔣玉暖擡眸看了一眼,杜雲蘿笑得真切歡喜,而練氏的笑容卻透着幾分勉強。
“連誠媳婦,把娢姐兒抱過來。”
蔣玉暖聽見吳老太君喚她,趕緊把娢姐兒交給吳老太君,經過莊珂身邊的時候,她聽見了自己一下重過一下的心跳聲。
她有一種感覺,也許不用多久,莊珂也會再懷一個。
府中三個妯娌,到時候她們都挺着個大肚子,唯有她,只有一個娢姐兒。
這麼一想,蔣玉暖的背後冰冷一片,仿若是一桶冷水從頭頂澆了下來,把她淋了個透溼。
她不自覺地又去看練氏。
到那時,練氏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會不高興的吧……
肯定不高興。
二房這些年所追求的,在杜雲蘿生下延哥兒、穆連康夫婦回京之後,就已經很難了。
得一個兒子,是二房如今最大也最迫切的念想了。
蔣玉暖明白,但她更想知道,在穆連康失蹤時,整個二房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他們說到穆堂時的態度,讓蔣玉暖不安極了。
會不會真的就跟她猜測的那樣,是穆元謀和練氏指使穆堂,把穆連康留在了北疆的冰天雪地裡?
這是蔣玉暖這小一年來一直壓在心中的疑惑。
她悄悄看了莊珂一眼,那碧藍的眼睛清澈卻不見底。
蔣玉暖低下了頭,若真是穆元謀和練氏,那麼穆連誠有沒有牽扯其中?
到底有沒有……
若是有呢……
蔣玉暖不知不覺間咬緊了下脣,她迷茫極了,就像是站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上,不是沒有路,四面八方都可以走,只是她不知道要往那一側邁出腳步。
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不知如何前行。
幼年時,蔣方氏不管她,她還有祖母可以依靠;
等蔣方氏想起她來,讓她入侯府,她面前的不過也就是“去”亦或是“不去”兩條路,然後,蔣方氏死死拽着她走進了侯府;
再往後,她的人生每一個轉折都有選擇,即便哪個選擇被人堵上了,她的面前還會有一條路,有人會拽着拉着推着她走。
直到這一刻,蔣玉暖突然想到,要是穆連誠真的害過穆連康,她要如何面對?
她的腦袋混沌得厲害。
徐氏和陸氏一道進來,她們也聽說了好消息,臉上喜氣洋洋的。
“老太君,”徐氏笑着道,“您看看這一回是個哥兒還是姐兒?”
吳老太君笑罵道:“你比我還心急了?肚子都沒有顯懷,哪裡看得出來?虧你還生養過,盡胡說了。”
徐氏咯咯直笑,與周氏道:“我曉得大嫂肯定是盼着再添個哥兒,二嫂,你覺得呢?”
練氏沒想到徐氏會把問題拋給她,脣角抽了抽,疊在膝上的雙手死死攥拳,才穩住了笑容不改,道:“那肯定是,誰不喜歡哥兒呀,是吧?”
“姐兒也好,”吳老太君哄着娢姐兒,道,“娢姐兒一樣是曾祖母的心肝肝。”
練氏的面上不由就是一白,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也沒說不疼娢姐兒。”
柏節堂裡的歡聲笑語壓得練氏喘不過氣,只稍稍坐了一會兒,便尋了個由頭,起身告退。
出了屋子,外頭爽利的秋風依舊沒能讓她的呼吸順暢起來,她扶着朱嬤嬤的手回到了風毓院,踢了鞋子歪在了榻子上。
“使人去和老爺說一聲。”練氏吩咐道。
朱嬤嬤應下,退出去喚人。
董嬤嬤站在廡廊下,朝她招了招手,等朱嬤嬤走到近前,她附耳過去,道:“長房那位夫人又有了?”
朱嬤嬤點了點頭。
“這幾日怕是不好伺候了,”董嬤嬤哀聲道,“要我說,如今這樣,還有希望嗎?”
朱嬤嬤撇嘴,壓着聲兒道:“這話可別叫太太聽見,這哪裡是什麼希望不希望的事兒,換了你,十幾年心血一朝成空,你能咽得下這口氣?”
“咽不下又能怎麼辦?”董嬤嬤搖頭,“現在要對付的不僅僅是長房,還有三房呢,還要顧忌着定遠侯府的名聲,不能叫人看出馬腳來,哪有這麼容易的?”
朱嬤嬤擺擺手:“不容易,當年老侯爺、大老爺、三老爺在的時候,難道就容易了?”
董嬤嬤聞言一怔,便沒有再說話了。
當年一樣不容易,就是因爲經歷過一次不容易到容易,這心裡也憋着一口氣,以爲可以再來一次。
朱嬤嬤把消息傳給了穆元謀。
穆元謀站在大案後頭,手中的狼毫頓了頓,又繼續往下一筆一劃寫着,只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