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馨祥宮裡異常熱鬧,繼帝后臨抵,端靖太妃、蓮妃、錢妃、季妃、楚貴嬪、宜嬪、錢嬪、蕭榮華、徐貴人、萍貴人等也相繼而來,四位皇子,兩位小皇叔,再有若珣和元戎,馨祥宮彷彿過節一般聚滿了人。自從先帝薨逝,後庭內着實沒有這般熱鬧過了,而衆人也只是坐在一起吃飯閒話,並無喜慶娛樂壞了規矩。
在到達馨祥宮之前,每一個妃嬪都不知道今日皇太后是否邀請了旁人,馨祥宮裡來傳話的宮女內侍都是直接把人請走,根本容不得她們去打探什麼。但一待落座開席,便是誰都看了出來,除了一些低位分的宮嬪不在受邀之列,最明顯也最讓人奇怪的就是那有了金貴的身孕,才拜貴嬪之位不多久的棲霞殿主人卻不在列。
能得到太后邀請已實屬榮幸,誰也不敢多問一句,更不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竊竊私語。除了帝后與璋瑢陪坐,若珣、沈煙、季潔、錢韻芯也與太后共坐一桌,孩子們被乳母嬤嬤帶着到偏殿去玩,其餘妃嬪則按品位分席而坐。
“今天是什麼日子,母后怎麼想起來請大家吃飯了?”若珣也不曾想晚上會來那麼多人,且不見半點動靜母后便把要見的人都召集齊了,她盈盈笑着問,“您從燕城回來至今,馨祥宮還頭一回那麼熱鬧呢。”
茜宇卻笑得很自然,只是道:“說起來,似乎哀家從未請各宮來馨祥宮好好坐過,上一回還是爲了凌美人之事才召集了大家。”茜宇說着將目光悠悠投向坐在角落的一個纖弱女子,溫和笑道:“凌美人身子好些了吧!”
淩氏本因父親所犯之罪欲以死向皇帝謝罪,天知道太后竟大發慈悲,不僅要皇上區別對待父女二人,更晉了美人之位以作對她忠心於皇室的嘉獎。雖然才人至美人只是升了半階,離最末等的一宮主位嬪位都差了很多,但要知宮裡尚不知有過少宮嬪進宮時什麼位分到如今還是原地不動,像她這樣從未侍寢,且父親還因罪受罰的宮嬪能得到晉升,簡直就是奇蹟。
“嬪妾很好,多謝太后娘娘惦記。”凌美人唯唯諾諾,說話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她很明白今日在座之人中她的位分最低,於是自己爲何會被邀請便成了心裡最大的疑惑,看看身邊的徐貴人、萍貴人等,雖然和她們也只是差了半階,但要再跨上這一步又談何容易。
然此刻衆人都已將目光投向她,才發現這個縮在角落裡的宮嬪也頗有幾分姿色,只是服侍妝容較爲簡單樸素,想來她眼下除了宮中每月的俸祿,孃家已什麼也送不進來,那些銀子還不夠她打點內監宮女的,又哪裡來的閒錢置辦妝容首飾呢?
悠兒餘光瞥見茜宇向自己遞來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動,遂衝着那凌美人笑道:“雖然眼下各宮都需着素服,可美人這身打扮也太樸素了,實在有失皇家體統。”她轉而對臻傑笑道,“年上皇上賞給臣妾的一對羊脂玉簪臣妾還沒用過,要是皇上不介意,臣妾可否做個順水人情轉贈給美人呢?”
臻傑有些奇怪悠兒說的這些話,以她的個性從來都不會刻意在衆人面前表現得特別厚待誰,今日這份熱情便直叫人納悶。但這麼多人看着,自己即便有疑惑也不可能當下問,只好笑道:“朕賞給皇后便是皇后的東西了,又非是做別的用處,只是賞給自家姐妹,有什麼不可以的。”
悠兒欠身謝恩,揚聲對古嬤嬤道:“明日就拿了送去凌美人的住處。”又問淩氏,“如今凌美人可是住在重華宮?”
“是!”淩氏已受寵若驚地找不到北了,便更不敢答話。
“美人身體不好,重華宮裡人太多不宜養病,還是遷出來的好。”悠兒的熱情越發叫人奇怪。
臻傑也察覺出席上衆人的詫異,錢韻芯已瞪着一雙明媚的眼睛就差張開嘴了,他不想衆人冷場使得悠兒尷尬,舉了酒杯彷彿不經意道:“遷往何處妥當呢?宮內的確有許多空置的殿閣,就看哪裡適合養病了。”
悠兒感念臻傑對自己的體貼,笑道:“只怕讓美人一個人獨住難叫人放心,臣妾正尋思着讓她住哪兒更好。”
皇后的話或許很可能只是她隨口說的,但在座除茜宇、璋瑢、若珣還有臻傑外,幾乎個個都在心內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不會有人忘記王美人是如何死的,而她死之前獨住的昭雲殿那場莫名的走水又彷彿是一種死亡的預兆,到如今想起來仍叫人心有餘悸。
況且當初之所以讓王越施獨自住在昭雲殿,只因那裡是整個皇宮陽光照射最好最適合養病的所在,可王越施的身體不見得如何大好,倒最後送了命去。現如今又說要不過落水發燒且早就好了的凌美人養病,難道又要她住到昭雲殿去麼?
凌美人自然惶恐,她寧願在重華宮裡做一輩子的美人,也不要那貞儀貴妃死後的哀榮,這回倒鼓足了勇氣低聲推卻道:“嬪妾在重華宮一切都很好,只怕遷出後又需得花費用度,皇上和娘娘的恩典雖大,但實在折殺嬪妾了。”
可見淩氏從未見過什麼市面,帝后已然一唱一和地提出這件事情,哪裡還需她一副節儉賢惠的模樣來推辭,倒是品鵲從前跟着張文琴見多了這種場面,連忙她拉了拉凌美人的袖子制止她繼續犯傻,繼而笑道:“皇后娘娘既是擔心凌美人獨住反缺乏照顧,嬪妾倒覺得秋棠閣是再適合不過的地方了。那裡雖然不大可僅嬪妾一人還是覺得冷清,嬪妾獨住至今總盼着或有一日有其他人搬進來一起住,便是偶爾說說笑話也比一個人強,眼下看着彷彿凌美人來與嬪妾同住最妥當不過了。”
茜宇也笑道:“哀家也以爲秋棠閣合適,萍貴人最是心思細膩,若凌美人再有身體不好,有你在也叫衆人放心。”
品鵲拽了拽淩氏的袖子,遂與她一齊向上位盈盈拜倒,口中忙不迭地謝恩。
衆人自然賀凌美人遷居之喜,殊不知更大的恩典還在後面,當一席飯畢,皇帝沒有跟皇后或任一妃嬪回寢殿休息,而是徑直去了涵心殿,但半個時辰後尚住在重華宮的淩氏便被召往涵心殿侍寢,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這重華宮的,只記得一道道炙熱的目光險些將自己的身軀灼傷。
“很晚了,珣兒怎麼還不休息?”馨祥宮內,璋瑢還未離去,見若珣一臉疲倦地立在自己和茜宇邊上,不由笑道,“是在等母妃走嗎?”
若珣實誠地點了點頭,笑道:“您還未回宮呢,兒臣怎麼好先去休息。”
璋瑢欣然笑道:“看來皇上倒不用怕他的皇妹將來出嫁後以公主之尊自居,在婆家無視孝悌之道,駙馬爺氣不過也來一出《醉打金枝》鬧到他面前呢!”
茜宇也附和着玩笑,比一比手道:“姐姐真真多慮的,現如今有好東西都先向着那一位,在你我面前不過應景而已。”
若珣羞得不行,水靈靈的眼睛裡溢滿了委屈,扯着茜宇的袖子道:“母后沒得總拿珣兒打趣,回頭那幾個小傢伙也越發不敬我了。”
姐妹二人暢懷而笑,璋瑢哄道:“快去睡吧,母妃今日和你母后好好說說話,夜裡也不走了,你沒瞧見璃兒已經睡着了嗎?快替我們去看看那幾個小傢伙,接着你也早些睡,我們這兒自有奴才來服侍。”
“是了。”若珣方纔作罷,向二人行禮後姍姍離去,看着她半走半跑活躍的身姿,璋瑢停下了手裡的團扇笑道:“從前我們也是這個樣子的吧!”
茜宇單手支頤懶懶道:“我進宮那會兒和珣兒眼下一樣大,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模樣了。”她又挪了挪日益笨重的身子笑道,“再過個九年,我們都會老吧!你看張文琴,早就不是九年前的模樣了。”
“她往後沒什麼事要操心的,不定日子比我們過得更舒坦呢。”璋瑢又輕輕搖起團扇,“有那麼出色的兒子媳婦……”她頓了頓,問茜宇,“今日帝后可實在是默契得緊,只怕在座的娘娘們也看得一愣一愣的。”
茜宇轉着手裡的玉扇沒有說話,眼眉間卻一副瞭然之態。
璋瑢神色悠悠,話語卻十分尖銳:“怎麼想起來走這個小美人的棋子?可憐人兒一個,若被誰算計了,只怕叫天天不應的要生生地被活吞了。”
“誰也沒利用她,當初她倒會挑地方自盡來着,三尺白綾在自己屋裡頭了結豈不乾淨?”茜宇說得極平靜,“當真要避世的,今日整個重華宮我單單請她一個,若是姐姐一定稱病推託吧!她恐怕早就厭倦了那個地方了。”
璋瑢的面色停了半刻,繼而才道:“如今你看人,總往深裡再看一眼?可若……這個凌美人當真白紙一張乾乾淨淨一個人,你不怕自己害了她?”
茜宇笑得很篤定,“路總是自己走的,她凌美人今日不因我和皇后而得到皇帝眷顧,將來也定會有機會侍奉皇帝。說到底她是皇帝的後宮,也許熬得住一年兩年甚至三年四年,可若看着門楣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一步步上去了,又能有幾個甘心的?”
璋瑢沉默了很久,苦笑道:“爲什麼?爲什麼要刻意在我面前做出這副城府極深的姿態?還做從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宇兒不好嗎?在你眼裡,我這個姐姐真的……”
“真的還是從前那個姐姐。”茜宇眼圈微微泛紅,伸出一隻手握着璋瑢,心裡猶豫了那麼一瞬,口中還是堅定道,“只是,赫臻不要我們了,可我們還得替他照顧孩子。從前有他保護我們,往後只有靠我們自己,我若還是從前的模樣,昕兒往後怎麼辦?姐姐千萬別忘了,天下女人的心可以不同,但爲人母親的心一定是一樣的。”
璋瑢微微蹙眉,終究把心裡的話嚥下了去,只是她顯然發現自己和妹妹越離越遠了,甚至覺得在一起笑一回,就少一回,甚至往後……
“姐姐今晚陪我睡吧!”茜宇說話時眼睛閃過一絲從前的純真,卻很快地消失了,璋瑢根本沒能捕捉到,卻也有了曾經的神態,嗔笑道:“我們睡一張牀麼?你的肚子那麼大,夜裡我踹了它怎麼辦?”
茜宇本想如從前那般脾性說“姐姐生一個賠我便是了。”但終究意識到其中的忌諱,只掩口笑道:“纔不會吶,姐姐可比我心疼這個孩子。”
那一晚姐妹二人並肩而臥,因怕茜宇睡得不自在,璋瑢把身體緊緊貼在了牀的內側,和妹妹的身體還差了三個拳的距離,但她分明記得多年前的那一晚,姐妹兩個只怕還摟得不緊。這變得,究竟是什麼呢?
翌日,從女孩蛻變成女人的凌美人果然容光煥發,髮髻上也簪上了皇后賞賜的羊脂玉簪,皇帝當夜賞的東珠戒指被戴在纖白的手指上很是亮眼,只是換了一身錦綢做的衣裳,只是多了幾樣名貴的佩飾,本來樸實無華的小美人轉眼就儀態萬千起來,當真是人靠衣裝。
衆妃一如往日聚集在坤寧宮外等候皇后的召見,然皇后還是秉持她一貫的作風,於是等候的這些功夫,那賀喜的話語着實讓凌美人聽得兩耳嗡嗡直響。
自然,這裡頭真正想她好的定沒有幾個,誰不知道皇帝這些日子不怎麼近後宮女色!即便幾位貴人前往涵心殿也不過只是侍奉而已,這凌美人究竟前輩子修了什麼緣,竟然在家世落敗時還能得到皇恩眷顧,這嫉妒便夾雜着更復雜的情緒砸向這個尚沉浸在皇恩浩蕩的喜悅中的小美人了。
班君嬈見衆人賀過,自己才挽着扶梅盈盈走過來,從她手上接過一方錦盒遞給淩氏,笑道:“妹妹承恩,姐姐也替你高興,這裡只是一支釵子,自然比不得皇后娘娘所賞的金貴,但到底是姐姐一片心意。”
宮中誰人不知惠貴嬪溫婉和善,不管她是否受上頭待見,這肚子可是實打實的懷着龍種呢。凌美人自是受寵若驚,穩穩便要跪下去謝恩,卻被班君嬈一把扶住,她正要開口說話,卻是一陣噁心從喉嚨涌出,捂着帕子乾嘔了許久方罷。
沈煙和季潔早已快步過來問出了什麼事,扶梅才道:“我家主子定是又害喜了,只因昨夜今晨都沒進食,也吐不出什麼來了。”
“你這丫頭,主子那麼久不進食,你怎麼不報?”季潔喝斥一聲,連忙要宣太醫。
班君嬈扶着扶梅極不好意地笑道:“臣妾自己不爭氣,獨獨想吃些酸的東西來,太醫瞧過好幾回了,都說沒什麼。”
凌美人殷勤地扶着班君嬈,低聲道:“原來娘娘喜歡吃酸的?曾聽家母說懷嬪妾的哥哥時也愛食酸物呢!”
錢韻芯在一旁冷笑道:“凌美人的家都被查封了,這還母親啊,哥哥的拿出來說,有意思嗎?”
淩氏大窘,又豈敢駁回錢妃的話,只是咬着牙扶着班君嬈,垂頭諾諾地大氣也不敢出。
季潔瞪她一眼,隨即道:“看來皇后娘娘今日也不會召見,惠貴嬪還是跪安吧!若你的身子有什麼不妥,還惹得皇后娘娘這裡不是。”
“是,臣妾記下了。”班君嬈恭敬地迴應,便要福下身子去。
沈煙看着搖了搖頭:“好好疼惜你腹中的孩子,這纔是最重要的。往後能免的禮就免了,本宮會替你在皇后面前提的。凌美人先侍奉貴嬪回棲霞殿,接着你也回去秋棠閣去,今日搬遷,你若不在奴才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擺弄東西。”
“娘娘。”品鵲突然越衆而上,她的臉上有半分不安,只是極力用笑容掩飾了,“嬪妾以爲不如讓凌美人搬去棲霞殿陪着貴嬪娘娘同住,貴嬪娘娘待產辛苦,有人終日陪着說說話也是不錯的。”
品鵲本是誠心邀請淩氏同住,可此刻見班君嬈讓淩氏把自己當守護神一樣恭敬着,只怕這一支釵子便把淩氏的心買了去,自己豈不是養了虎狼在身邊。
沈煙和季潔正在猶豫,卻聽扶梅嘟囔道:“凌美人本是遷出重華宮養病的,偏偏送來棲霞殿和我家有孕的主子一起住,這心思好生奇怪的。”
品鵲大驚,一時不知所措,班君嬈倒很是通情達理,呵斥扶梅,“你這丫頭口沒遮攔,好事也被你說成了壞事,還不快跪下掌嘴!”
沈煙“唔”了一聲,悠悠看着班君嬈道:“孕婦忌戾氣,上回太后已明示過貴嬪,貴嬪怎麼忘了?”
班君嬈大窘,飽滿的臉頰上一半是恭敬一半是悔意,乍一看當真楚楚可憐,叫人不忍責備。
錢韻芯冷冷地白了一眼,撫掌道:“今日皇后娘娘定不會召見了,我們還是散了吧!”卻又對班君嬈道,“記着蓮妃娘娘的話,肚子裡的孩子金貴呢!倘若愛吃酸的,你就專撿那酸的來吃,只是……”話至此,她突然不說了,隨意哼了兩聲便走了。
但背過衆人,錢韻芯臉上的神色便即刻被矛盾所糾纏,懷孕過兩次又失去兩次的她已然很清楚了有關孕婦的一切飲食起居,紅果禁食,她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