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正月初一,天降大雪。
老張頭還不怎麼能習慣這樣的天氣,籠着袖子蜷縮在城門口下面一處牆坑裡,凜冽的風夾雜着雪沫吹過,凍得他直哆嗦,而看着另外幾個守城的小將,都有老婆送來熱湯,喝得直咂嘴,他嚥了口唾沫。
“哎,老張頭,過來喝一口。”
其中一個與他熟識的小武揮手招呼,老張頭求之不得,嘿嘿笑着跑了過去,接過一碗熱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怎麼,這樣的天氣,還不習慣吧。”
“嗯,嘿嘿。”
“也難怪,以前你都是在南邊兒,怎麼受過這樣的凍。”
老張頭過去是在南陽城戍邊的,那個時候還叫戍邊,但自從中原白虎、軒轅與青龍三國連橫合併之後,這些關卡就不再需要戍邊了,大批的將士退了下來,有的被調往南邊大渡口,有的就被派往雲州修築皇陵。
老張頭所在的營原本就是要去修築皇陵的,但他在幾年前南陽城的一戰中受過玄武兵的弩箭傷,肩膀使不上勁,沒辦法扛重物,就只能離開了以前的隊伍,到了這個北方的小小邊城,居延城。
有人問他:“老張頭,你過去的兄弟給你寫信來,皇陵是不是已經修好啦?”
“早就修好啦。”
“這皇陵,到底是給誰修的啊?咱們皇上不是才登基幾個月嘛,怎麼就這麼急?”
“還能有誰,還不是——”老張頭嘀咕了兩聲。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可大家提起來,還是有一種諱莫如深的感覺。
還能有誰,還不是那個登基剛剛一年,就在拒馬河谷暴斃的女帝。駕崩才短短几個月,可她的名字似乎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提起了。
“所以說啊,女人當皇帝,終究是要遭報應的。看,福沒享兩天,死倒死得不明不白。”
有人在旁邊優哉遊哉的說道。
老張頭聽見這句話,一皺眉頭,低聲道:“話不能這麼說。”
“本來就是嘛,你看看她當了皇帝之後,又是打仗又是遷都的,咱們老百姓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嗎?”
“話不能這麼說。”老張頭本來已經凍得通紅的臉又紅了一些,像是着急了,可又不知道怎麼反駁,可如果沒有當初那幾仗,也許他現在還在南陽城晝夜巡狩,他的兒子還要繼續去打仗,去流血,去賣命。
“說起來,”小武喝完最後一口湯,抹了抹嘴:“老張,你以前在南陽城戍邊,那一場仗,你應該見過她吧?”
老張頭不說話了。
他的確見過,並且比任何人都接近。
當那位女帝一騎人馬衝出南陽城的時候,他就在城門口,爲她打開了大門。
直到現在,他還能記起那個人在馬背上風馳電掣,衣袂飛揚的模樣,比畫上的仙子還美;他還記得她身中弩箭,血流滿地,卻還堅持着往宛城走的背影,明明那麼纖細消瘦,卻有一種如山般堅毅的錯覺;他甚至還看到她一箭射出,大火沖天在她背後映紅了整個天空,而她,就像是火焰裡最燦爛的鳳凰花。
很多年以後,老張還時不時會夢見那個時候的場景。
所以他想,他能明白爲什麼皇上對她念念不忘,甚至連她死了,都不肯輕易的放手。
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也是他過去的兄弟偷偷告訴他的,女帝駕崩之後,並沒有下葬,皇上將她的屍身放進了一具水晶棺裡,而且就安置在寢宮。
聽說,每天晚上,皇上都會撫棺對着裡面的人說話,有的時候一說就是整整一夜。
他們當然也知道,皇上一直愛這個女人,從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愛,爲了她幾乎死在了玄武,好不容易活着回來,還默默的陪在她身邊這些年,可一想起每天晚上和一具屍體相處,想想還是有些怕人。
不知道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做。
更奇怪的是,女帝明明心口中箭,心是見鐵即死,根本沒有活過來的可能,可皇上還在她死後的兩個月裡不斷的遍尋名醫,好像希望能把她治活,現在想來,真是瘋了罷。
據宮裡的人說,兩個月後,屍體身上突然出現了屍斑,還有一些腐爛的痕跡,皇上連早朝都不上了,就這麼守着棺材,好像靈魂被揪走了一樣,當朝大將軍在門外守了幾天,才終於勸回了他,同意把女帝下葬。
不過,先皇曾經下過旨意,不允許這個女人入皇陵,所以皇上就在自己的陵寢外爲她修築了陵墓,兩個人倒是生不相守,死後相依了。
想到這裡,老張頭默默的嘆了口氣。
風雪更大了,看來今天是沒有人會出入的,他們商量了一下,打算關上城門。
剛剛要起身去推門的時候,就看見陰霾的天空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遠處走來,一直走到了他們的面前。
這是個纖細修長的身影,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風氅,肩膀和頭頂都積了雪,臉上也被雪沫沾滿了,看不清什麼模樣,只能依稀看到一雙沉靜得像是湖水的眼睛。
老張頭呆了呆。
小武立刻迎上去:“幹什麼的?”
“出城。”
“出城做什麼?”
“尋子。”
“尋子?”他們幾個人都愣了一下,難道剛剛有小孩子跑出去了,他們沒看着?
“這位大姐,這個天氣,還是別出去了,看看馬上就有暴風雪,指不定要鬧成什麼樣。咱們也都沒看到有孩子出去,你再在城裡找找?”
這個人搖了搖頭,很平靜的:“我的孩子,出去了好久了。”
好久了?難道是換班的時候,他們都沒注意?
幾個人又勸了她幾句,但這個人只是默默的搖頭,看起來倒是很固執,他們也沒辦法,只能放行。
老張頭站在城門口,看着那個身影慢慢的走向了蒼茫無際的萬里雪原,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老張,你還在看什麼呢?”小武招呼着:“快把門推上。”
隨着吱嘎一聲悠長的嘶鳴,居延城的大門慢慢的合上了,將所有的暴風雪擋在了北方,而那個纖細的身影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沾滿雪沫的平靜的臉上仍舊沒有半點表情,又繼續回過頭慢慢的向前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的風雪中,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風雪,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