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破曉矇矇亮,停雲便迫不及待穿衣起身,她變裝一番,用藍色的碎花頭巾抱住頭髮,剛走出院子,便看見院外聚集了許多村民,他們大概也是看到了昨晚上對面山頭的炮火,想着是不是搜山的軍隊打過來了。
因了這些日子溫錦懿常替這些村民無償看病,遇到危險村民們本能的聚攏過來,有人低聲說道:“看來山裡也不安全了,日本人佔領了錦縣,連山裡都不放過。”
那人說話的聲音太小,停雲雖然站在門口但並未聽見,她的世界如今靜謐一片,這種安靜沾染上她的眉梢一片清冷的月光,透着溫婉淡靜的氣息。
村民們議論紛紛外面的戰事,停雲穿梭其中收拾行李,溫錦懿穿戴整齊,看了眼停雲忙碌不受外界影響的樣子,脣角揚起一抹微笑,其實,阿舒這樣的狀態也很好。
村民們向着溫錦懿聚了過來,不無擔憂的說,“溫大夫,這仗要打進來了,哪裡還有安全的地方啊?”
“我們要怎麼辦呀,昨晚上打那麼厲害,這是老天爺又要收人咯。”
“溫大夫,我看溫夫人一直在收拾行李,你們這是要走了嗎?”
“是啊,你們也覺得這裡不安全,要逃走嗎?”
“聽說全國都在打仗,能逃到哪裡去啊,溫大夫,你有好去處嗎?”
“……”
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深秋入冬了,他們穿着厚厚的褂子,縮着頭,臉上粗糙焦黑,雙眼不安的望着溫錦懿,看着這個眉目如畫的城裡有錢人家的公子,總覺得他會有辦法,彷彿向他靠過來,就會從底層掙扎出一隻手,抓住岸邊的一棵稻草。
有人看他淡定從容,絲毫不畏懼戰爭,不由的問道:“溫大夫,外面到處都是日本兵,你不怕嗎?那些人殺人不眨眼,聽說好多地方都屠村了,咱們國家是不是完了啊?”
“是啊,溫大夫,你不怕嗎?”
溫錦懿看了眼對面的山脈滾滾硝煙,怕麼?自然是怕的,國破家亡的恐懼沒有人會避過,當他聽到日本人挑起戰爭,聽說全國各地陷入動亂之時,內心深處亦是震動,只是了,和平年代下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戰火硝煙,不見得比亂世紛爭好過一些,有些戰爭不見血,有些戰爭血流成河,都是一樣的。
停雲收拾好行李,來到溫錦懿身邊,問道:“錦懿,他們是來給我們送行的麼?還是怕我們牽連他們?”
她耳朵聽不見,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討論全國各地打仗的事情。
溫錦懿脣角一勾,靠近停雲耳邊說道:“他們也在爲昨晚的戰火焦慮,擔心寒洲打進來。”
停雲向着那些村民解釋道:“你們不用擔心,那些士兵應該是衝我和錦懿來的,我們今天就走。”
溫錦懿微笑補充道:“蔣督統不是濫殺無辜的人,大家可安心。”
“咋個安心呀,那個蔣督統爲了保命,都投靠日本人了,哪裡會顧我們這些人的死活,聽說他殺人不眨眼了現在,肯定會殺了我們回去更山田交差。”
“我早聽說他就是日本人的種了……”
“溫大夫,你和夫人要去哪兒呀?”
“是啊,可以帶我們一起走嗎?”
“……”
此時,收留停雲的老兩口從屋內走出來,添言道:“狗日的,外面那麼亂,你們這麼多人跟着小溫一起出去,怕被人發現不了嗎?”
有幾個村民聞言低聲嘟囔道:“哪兒來的兩個老東西,本就不是我們村子裡的人,要不是看在溫大夫的面子,早把他們趕出去了,還敢呼來喝去。”
“以前住在這家的王大錘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要我看這兩個老傢伙搞不好從外村來的,搶了王大錘的家。”
不滿的嘀咕聲持續蔓延。
溫錦懿輕輕擊掌,將所有的目光吸引了過來,微笑道:“我和阿舒出山引開那些士兵的注意力,大家可以趁機往東山頭的大槐樹方向走,大家都知道,那裡有一個瀑布,穿過瀑布後有一個礦洞,前兩日我採藥的時候,發現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大家在礦洞裡躲兩天,等戰事過了,再出來。”
村民們一聽有礦洞可以躲,頓時精神起來,交頭接耳一番,各自散去,往家收拾東西去了。
停雲看着那些村民紛紛離開,不由得問道:“錦懿,他們這是?”
溫錦懿靠近她,耐心的耳語,“他們都去躲躲了。”
停雲看向屋內的老兩口,“嬸嬸伯伯,你們不去躲躲嗎?”
老頭子嗓門大,盤腿坐在門口抽旱菸袋,擺擺手,“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哪能說走就走,年輕人,你們走吧,我們老兩口也無處可去,死也要死在這裡。”
老婦人擦了擦眼角的淚,不捨的將烙好的燒餅裝了一大袋子塞進停雲懷裡,大聲道:“閨女,你就像我自家孩子一樣,出了這山,外面亂啊,再也沒有這麼好的地方了,打仗都是打一時,哪有打一輩子的,要是外面的日子不好過,記得再回來。”
停雲目光一軟,在婦人粗糙的臉頰上親了親,“如果真的打過來了,你們一定要跟着大家去躲躲,這山裡哪裡都能躲,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老兩口擦着淚,催着兩人趕緊走。
停雲最是嘴硬心軟,口是心非,她狠下心腸,相比外界,這山裡或許更安全,有兵打進來,想躲也好躲,她再三與二老叮囑,方纔與溫錦懿踏上出山的路途。
溫錦懿牽着她的手,帶她繞過密密麻麻的叢林,避開戰火的硝煙,停雲下意識看向溫錦懿,這隻手現在堅定的握着她的手,遷就她,寵愛她……停雲下意識反握溫錦懿的手,按耐下心頭的不安和疑慮,只要當下,她們沒有彼此傷害便好。
山裡的霧氣溼重,拍打在身上如零落的雨,碩大柏葉有尖銳的棱角,劃過人的肌膚會有清晰的口子,此時一行飛快的穿梭其間,樹葉嘩啦啦作響,搖晃的樹枝擺動下的露水如大雨傾盆,透心的涼,當蔣寒洲突圍第三波關卡時,關東小兵幾乎無一倖存,只剩下趙子龍帶來的七八個自衛軍。
不得不說,溫錦懿設置的三道關卡一道比一道兇猛,尤其是昨晚上的第三道關卡,是日本兵和殺手聯合佈下的埋伏,好在督統身經百戰多年,豐富的作戰經驗和赴死的氣勢讓他九死一生的突圍,當他們正式踏入這座山間下的山村時,村子裡十幾戶農戶幾乎空無一人,連只雞和狗都看不到。
傻妞從人後擠出來,伸手指着斜對面山腰上一間尋常的農戶,焦急地比劃,大意是說曾在山頭的樹上見到過停雲出入那裡,她本想去找停雲,卻被溫錦懿抓住了。
蔣寒洲身上的白襯衣已被彈片劃過零零碎碎帶血的傷口,他沉了眉,大步往那個方向去了。
趙子龍追上前,“督統,讓末將先去探探路,這裡透着反常,溫錦懿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蔣寒洲沉默不語,步子越走越快,他跨過一條小溪,三五步上了斜坡,快步上前,推開了門。
門內老兩口瑟縮的擁在一起,躲在牆角。
趙子龍隨之跟來,飛快的進屋檢查了一番,低聲道:“沒人。”
蔣寒洲走上前,來到穿着灰色大褂的老兩口面前,淡淡道:“見過外來的年輕男女嗎?”
老婦人佈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慌,顫抖的問道:“你是……說舒……小姐嗎?”
蔣寒洲眸色深了幾分,點了點頭。
老婦人與老頭子對視了一眼,低聲道:“她……她去……”
“大點聲!”趙子龍怒喝一聲。
老婦人嚇得一哆嗦,顫抖的站起身,左右看了看,似是誰都不信任,她小步來到蔣寒洲面前,靠近他,鬼鬼祟祟道:“她和溫大夫……”
話說到一半,那婦人的眼神徒然殺意乍現,忽然從袖中掏出槍抵住蔣寒洲的腹部連連開槍,那表情哪裡有婦女半點悲苦,全然犀利精悍的神情。
好在蔣寒洲身手矯健,猛的閃身,子彈擦着他的腰身而過,然而躲過了老婦人,卻沒能奪過蹲在一旁老頭子的匕首,匕首猛的捅進了蔣寒洲的腰部,蔣寒洲眼神亮的駭人,一腳將那老頭子踹了出去。
幾乎是一瞬間,農戶的宅門被人猛的關上,堂屋裡沒有窗戶,房間內頓時暗了下來,老兩口再一次迎面而上,帶着必殺的狠戾,將蔣寒洲擊殺當下!
與此同時,從房樑上跳下三五個黑衣殺手,趙子龍心下一驚,當時進入房間時,他並未多心,將士兵留在了院外,此刻房間內只有蔣寒洲、他和傻妞三人,全然處於劣勢!
趙子龍第一反應是將傻妞拉向自己身後,擋住了一名黑衣人飛來的一腳,踉蹌的後退了幾步,昏暗的房間內,聽覺和嗅覺被無限放大,空氣裡飄散着濃烈的血腥味,這幾乎暴露了蔣寒洲的位置。
“子龍,帶傻妞走。”蔣寒洲忽然開口說話,同一時間,槍響聲傳來,他憑着聽覺,毫不猶豫的向着黑影開槍,黑影如鬼魅縱身向蔣寒洲撲去。
“督統小心。”趙子龍護着傻妞趁機往偏房走去,將傻妞關進偏房內,“不要出來!”說完這句話他再一次加入了廝殺之中。
門外的自衛軍一次又一次撞門,然而即將把門撞開之時,屋內轟然爆炸,五六個人被炸飛了出來,在自衛兵沒有反應過來的狀態下,那些訓練有素的殺手雖然受了重傷,卻還是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苟延殘喘的脫起同伴的屍體,飛快的消失在了叢林裡,一點線索都未留下。
原本只是督統和趙副將兩人走了進去,怎麼會炸出這麼多人?自衛兵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驚慌的跑進斷壁殘垣的屋內,尋找蔣寒洲和趙子龍的身影。
除了兩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外,連個鬼影都沒有。
衆士兵圍着那兩具屍體辨別,終於確認這並不是蔣督統和趙副官,衆人長出了一口氣,開始到處尋找。
“咳咳……咳咳……”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從地板下傳來,衆人尋聲看去。
忽然發現牆角一側的地面上居然有一個地窖,傻妞一邊咳嗽一邊從地下爬了上來,接下來是趙子龍,最後是蔣寒洲。
趙子龍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剛剛差點就沒命了,那些殺手的本事真不是吹的,下手穩準狠,幾乎不動槍,只動刀,殺的他措手不及,羣起而攻之,太驚險了,要不是蔣寒洲拔掉了趙子龍腰間的手榴彈,擁着他一同跳下了地窖,恐怕今天誰都走不出這個門了。
蔣寒洲按着腰部的傷口,大步走向院子裡,來到兩具屍體前。
趙子龍隨之跟了出來,“怎麼只有兩具屍體?”
士兵弱弱的說,“一開始我們沒搞清楚狀況,讓三個人揹着幾具屍體跑了……”
“一羣廢物!”趙子龍呵斥一聲,隨後蹲下身子,板過那名老婦的臉看了眼,細細分別過後,他用手摩挲老婦的下顎,終於摸到了一層皮,似乎用了特殊的技術,怎麼揭都揭不下來,他皺眉道:“易容,這兩個人應該也是殺手。”他脫掉死屍的鞋子,發現兩人腳底板上有鐮刀焰火的標誌,趙子龍低呼,“焰口!”
蔣寒洲冷笑了一聲。
趙子龍低聲道:“溫錦懿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看來,出現在二姨太身邊的人應該都是假的,全是殺手僞裝的。”停頓了一下,他說,“溫錦懿哪來這麼多殺手?從昨天到今天,殺手層出不窮的,那些埋伏的兵倒是好對付,只是殺手太難纏了,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亡命之徒,對付起來着實有些吃力,完全不按套路出牌,難道溫錦懿跟焰口有關係?”
蔣寒洲淡淡道:“你知道焰口是什麼意思麼?”
趙子龍搖了搖頭。
蔣寒洲勾脣:“焰口是佛教六道輪迴裡餓鬼道中鬼的名字,是放焰口這一法事的主要實施對象,也代表了我們所有人都是餓鬼的獵物,無一例外。”
“太猖狂了!”趙子龍低聲道,這樣聯繫起來,他發現這一路行來,彷彿有人故意引着他們一步步來到這個地方……是幕後黑手太過自負,自負到自以爲能將他們玩弄在鼓掌之間,還是幕後黑手疏忽大意留下的線索?
剛剛的爆炸聲驚得叢林裡白鳥翻飛,溫錦懿牽着停雲的手剛剛攀上半山腰,停雲看着頭頂上鳥兒四散驚飛的場面,下意識回頭看去,遠遠的看見老兩口所住的農家小院燃燒着沖天的火光,她面色微微一白,低聲喃喃,他會不會對村民動手……
“阿舒,沿着那條……”溫錦懿指着斜坡上一條蜿蜒而下的幽徑,正要跟她講解路徑時,停雲忽然甩開溫錦懿的手,往老兩口的農家小院狂奔而去,不能因爲她,讓村民遭到迫害,絕對不能……她要回去看看,只看一眼。
溫錦懿微微一怔,看向遠方濃煙滾滾的土屋,漸漸沉下了目光。
忽然從叢林裡閃出三名黑衣人單膝跪地,低聲道:“主子,要不要追?”
溫錦懿些微思量,權衡了一番利弊,沉吟道:“無妨。”
阿俊怔了一下,舒小姐如果此刻跟蔣寒洲相見,難保不被蔣寒洲帶走?這恐怕又是主子的自負心在作祟了,自負到足以認爲兩人就算見了面蔣寒洲也搶不走舒小姐?不過……阿俊往農戶方向看了眼,那邊的廝殺,不知勝者是誰。
於是停雲穿過叢林跑回農戶門前時,便看到這樣一番景象,蔣寒洲正低着頭跟趙子龍說着什麼,他們的腳下,是兩名殘缺不全的屍體,儘管面目全非,停雲還是認出了那是這兩個月對她呵護有加,朝夕相處的大伯和嬸子。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耳邊轟隆轟隆作響,停雲猛的握緊了袖中的槍,顫抖的舉了起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蔣寒洲,緩緩從叢林後方走了出來。
蔣寒洲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的擡頭,瞳孔驟然緊縮,他的神情有幾分錯愕,眼底閃過難以置信的光,只是瞬間,便漠然的如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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