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大結局(終章)

停雲便笑,“宮先生很守時啊。”

目光落在他白色襯衣第二顆釦子那裡,始終不曾看過他,只覺得他今日的白襯衣真好看,剪裁考究的規整方領,顯得下顎白皙優美,薄脣堅毅,視線只能看到這麼多,他似乎坐的很端正,像是很多年前那般,他總是這樣,不管什麼情況下,站着,亦或者坐着,都很正,身姿挺拔,說不出的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像是他的人一樣,從沒有看過他軟弱的樣子。

她叫了小侍過來,拿了飲品單低眉看着,目光落在單子上,手指輕輕劃過名目,詢問蔣寒洲喝什麼,蔣寒洲說咖啡。

停雲便將飲品單遞給小侍,微笑說,“一杯咖啡,一杯蓮子花茶。”

隨後,她垂眸不說話,他便也不說話,兩個人突兀的沉默下來。

似是因爲臉上火辣辣的潮紅從與小女孩兒相撞開始,到現在也沒有褪下去,臉頰上暈染着不正常的粉紅,心跳從踏入這間咖啡廳的時候,便再也不規律了。

大概想要掩飾這讓人尷尬的緊張和莫名的羞澀,停雲微微託着腮,手便自然而然的掩住了半張臉,她轉臉看向櫥窗外的風景,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看到天主教堂的鐘鼎,林立如藝術品的歐式建築,原本陽光微斂的天氣忽然變得陰氣沉沉,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夏日的雨總是這樣,說來便來,一點防備都沒有,街道上到處都是避雨的人,整座典雅的城市,雨霧粼粼,忽然就詩意朦朧了起來。

“下雨了呢。”停雲低聲說了句。

“艾小姐。”蔣寒洲的聲音平穩緩淡,沒有多餘的情緒,淡淡的,沉沉的。

“嗯?”停雲轉臉看他。

這應該是他踏進咖啡廳這麼久以來,停雲看他的第一眼。

可是他的目光並未看向她。

侍從端了飲品過來,蔣寒洲往杯子里加了一粒白糖,眸光便這樣垂落在了瓷白的杯中打着漩渦的黑褐色液體上。

停雲出神的看着他成熟俊朗的輪廓,眉間再也沒有曾經不顧一切的坦蕩,歲月在這張臉上沉澱了睿智冷靜地神韻,曾經年輕不羈的涼薄變得深沉如海,海面風平浪靜的廣闊無垠,亙古不變的厚重平穩,似是再也不會恣意的掀起排山倒海的風浪、海嘯和龍捲風。

因爲這片海域裡,有了停靠的船,有了港灣,只有風平浪靜,纔會讓停靠的船舶出行平安,不會有翻船的可能。

那應該是一種名爲顧慮,斟酌,權衡利弊的情緒,曾經是無論如何在這張臉上看不到的,可是現在,它那麼清晰的印刻在他的眉間。

她細細打量了他許久,似是總也看不夠似得,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袁玉然當年的心情,那時候,她並不是很理解爲什麼玉然姐姐總喜歡看着他,似是目光無處不在的追逐他,將他描繪的那麼優秀,那麼的美好。那時候她不明白,總覺得他是色胚,又無恥又下流。全然不能理解袁玉然眼中的寒洲是什麼樣的。

大概就是她現在所見的這樣,所謂的距離產生美,距離足夠遠了,或許便是這個樣子的美了,真的很有魅力啊,模樣英俊帥氣,鼻樑高挺,薄脣殷紅,尤其是他的眼神,濃密的睫毛微垂,透着凌冽又讓人捉摸不透的厚重,一眼便讓人看進了淪陷的心底,他的身後是一扇古色古香的隔斷立櫃,立櫃上擺放着優雅別緻的精品擺件,側邊是落地窗,窗外淅瀝瀝的雨及遠景在櫥窗上劃過蜿蜒的痕跡。

雖然不言不語,但是叫人難以忘懷。

如今,他也有32歲了吧,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他這麼美好珍貴呢,心裡無端的疼痛起來,疼的脣角微微顫抖,停雲脣角一揚,下意識又託着腮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剋制住面部表情,她笑說,“宮溟先生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蔣寒洲擡眸看她。

只是這一眼,停雲的心裡便地動山搖起來,她脣角的笑容愈發濃郁,眸光晶瑩的閃爍,託着腮,指甲深深的掐進了掌心。

這是兩人踏入這間咖啡廳以來,目光第一次正面接觸。

她的目光依然這麼驚心動魄。

他的眼底有蔚藍深邃的海。

就這麼對視着,似乎她不移開目光,他便也不移開目光。

彷彿誰移開目光,誰就敗下陣來。

到底是他先移開了目光,垂眸落在桌面繁複的紋路上,斟酌措辭,語氣平穩無波,“這幾年謝謝你替我照顧我媽。”

似是一句謝字,輕描淡寫的勾勒去了她這些年所有的辛勞和付出,癡望的等待和愛戀。

停雲的睫毛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蔣寒洲端坐在對面,沉默了一瞬,他脣角噙着淡淡的笑容,說,“今天來,主要目的是想跟艾小姐商量一下,我媽她老人家的一些事,我想把我媽接回身邊,這幾年平白讓她流落在外,未能盡半點爲人之子的孝心,所以,打算這兩天接她走。”

他的話說的很慢,波瀾不驚的平靜,連半點微風吹過的漣漪都沒有,似是尋常的客戶談判,冷冷靜靜的。

全然沒有兩人前些日子在舞會上第一次相見時,無端暴露出來最初的本真,似是那股子震撼由衷的炙熱過後,便跌入了冰冷的現實深淵,觸上了尖銳的棱角,於是一層層現實的桎梏和包裹,讓一切都顯得外圓內方的殘忍。

停雲的臉色白了幾分,心臟又無端疼痛起來,那疼痛從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可是猶自是笑着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蔣寒洲的聲音很淡很穩,斟酌着說,“但是我媽的脾氣你知道……”

“你是希望我勸勸老夫人嗎?”停雲笑眯眯的說。

“是。”蔣寒洲淡淡應了聲,微笑,“艾小姐這幾年對我媽她老人家的關照,蔣某人有生之年定會報答這份恩情。”

極慢的字句,斟酌用詞,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尺度,卻又透着淡淡的疏離,似是故意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禮遇有加。

停雲託着腮,垂眸,拿起杯子緩緩慢慢的喝了口茶,穩了許久,擡眸時笑意便溢滿了眼底,她笑的分外明豔動人,刺眼明媚的如七月最炙熱的陽光。

蔣寒洲忽然眯起眼睛。

“這個好說,一會兒我回去就安排,明兒個你來接人,保證你能順順利利的把人接走。”停雲笑說,“我也能保證老夫人無半點怨言,宮先生請放心。”

蔣寒洲不經意的看了眼手錶。

停雲搶先一步擡起手腕看着手錶,裝作訝異的樣子,“都這個時間了嗎?”她微笑說,“我還有個客戶要見,宮先生今日的事若是辦完了,我便不留您續晚了,一會兒我還有客戶來。”

蔣寒洲具體什麼時候走的,走時有沒有說話,她不記得了,大抵是她說完這句話之後,蔣寒洲便走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沒有帶傘,也沒有開車,對面的位子已經空了,不動聲色的下了逐客令以後,她端坐了會兒,隨後緩緩趴在了桌子上,將臉埋在雙臂間的桌面上,趴了許久,久到外面沒有了雨聲,再擡頭的時候,對面的位子依然是空着的,外面的天卻晴了,有了深藍色的天幕。

她這才推開門離開,門口的風鈴叮噹作響,掛上了她的頭髮,她將頭髮從風鈴上慢慢解開,若無其事的將手插進口袋裡,叫了輛黃包車,往家的方向去了。

有車不遠不近的跟在身後,只是在離她家第二個路口的時候,拐入了另一條路,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大廳裡茹璃捶胸頓足的坐着,俊逸低着頭默默坐在一旁,阿舒一直站在門口張望。

艾甜甜趴在桌子上寫作業。

停雲踏進門似是全無注意到屋內的情況,一邊思考着什麼問題,一邊往樓上走去。

艾甜甜的聲音在大廳裡響起,似是想向停雲打小報告,但是又不敢上前,便故意大聲地說,“媽媽,自從阿舒去參加舞會以後,就再也沒收到過花啦,她這幾天一直趴在門口往外看,都不羞羞的,你們都不管管嗎,你看她都不寫作業。”

茹璃靠在沙發上,也是沒話找話,想要引起停雲的注意,說,“這送花的人也是任性,想送就送,想不送就不送,看把我們阿舒給欠兒的,早知道就不要去什麼舞會了。”她的目光瞟了眼停雲的臉色,希望她能有點反應,插上一兩句話。

可是停雲像是沒有聽到那般,緩步上了樓,往蔣老夫人的房間去了。

這幾日母女倆同一個屋檐下,卻沒有見過面,蔣老夫人向傭人問了停雲的情況,聽說她沒有異常,蔣老夫人的心更疼了,她沒有臉見停雲,她們蔣家對不起這個孩子。

停雲推開門的時候,蔣老夫人正戴着老花鏡靠在椅子上睡覺,腿上蓋着一個薄毯子,屋內沒有開燈,聽見動靜,她呢喃的說了句,“是芷菱來了嗎?”

停雲微笑說,“是。”她走過去取下蔣老夫人的眼鏡,放在一旁,蹲在她身邊幫她輕輕捶着腿。

蔣老夫人顫顫的望着她,許久,問道:“你跟……那個畜生見面了嗎?”

停雲微笑說,“您說的是寒洲嗎?見了,他看起來過的很好呢。”

蔣老夫人忽然淚如雨下,顫抖的握住了停雲的手說,“孩子……”她哽咽的說不話來,“他這些年……”

停雲輕輕慢慢打斷她的話,阻止了她的解釋,微笑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都不重要,只要結果是好的,那便成了。”

蔣老夫人見停雲不想知道蔣寒洲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她便沒有再講下去,是啊,經歷了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結果已經註定了,過程都不重要的。

蔣老夫人不停的流淚,全身癱軟的靠在椅子上。

停雲溫柔的擦去蔣老夫人臉上的淚說,“媽,他回來了是好事,哭什麼呢,我就說他活着的。”

“他這個樣子,我寧願他死了!”蔣老夫人忽然悲慼的痛聲罵了句,“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停雲幫她順着胸口的氣,安撫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媽,咱們不一直盼着他回來麼,還能奢求什麼呢。”她溫柔的笑,“對我來說,他活着,便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我只要他活着就好。”

蔣老夫人怔怔的望着她。

停雲微笑說,“媽,他現在很幸福不是嗎?我沒有別的奢望,只要他還活着便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氣,有同樣的星辰,便是幸福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樣的奢望呢,老天是這樣善待我,讓他活着真的便是最好的恩賜了,我總覺着和他一同生活在這個世上,就很幸福了。”

蔣老夫人沒想到她會這樣想,忽然抱着停雲哀慼落淚,“孩子,原諒媽,媽也沒辦法,寒兒來找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還有了兩個孩子,他有了穩定的家庭,媽本來想把俊逸的事情告訴他,可是看着他那兩個可愛的小兒子,我就說不出來了,我不敢說啊,若是讓他知道了俊逸的身份,我不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今年三十多歲了,好不容易收了心,組建了穩定的家庭,若是再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到時候又是三敗俱傷,讓他那邊的家庭怎麼辦,他那兩個孩子怎麼辦,媽不敢說啊,芷菱,你明白嗎?寒兒自幼責任心強,又很顧家,一旦跟他攤牌,你讓他怎麼辦,媽說不出口啊。”

停雲的睫毛輕輕顫抖,她微笑說,“媽,你做的對,他好不容易得到幸福,怎麼能被前塵往事的紛擾打攪呢,那兩個可愛的小傢伙我也喜歡呢,還有那個美麗溫柔的女人,好像叫溫莎,多美的名字呀,聽說還是國內外著名的腦外科專家呢,寒洲有這樣的妻子,多幸福呀。”

蔣老夫人看着她無懈可擊的笑容,忽然心如刀割,她流着淚說,“到底是我們蔣家對不起你,沒有給過你一個體面的婚禮,將你娶進門也沒讓你過上一天的好日子,芷菱,你知道媽有多後悔嗎,大概是老了,想起從前的事,這心便絞痛的厲害。”

停雲微笑說,“當初是我用錯了方式嫁入府上,母親爲當家主母,自是要提防心術不正之人,沒有錯的,那時我年少氣盛,做了不少錯事,是我不好呢,母親教育子女有什麼不該的呢。”她輕輕擦去蔣老夫人的淚,“都過去了,咱們母女現在不是好好的麼?相親相愛,相依爲命的。”

見她這麼說,蔣老夫人更加內疚自責了,她說,“是我們蔣家對不起你,是我們拖累了你,芷菱,這輩子我們蔣家欠你的債是還不上了,下輩子求你投胎做我的女兒,讓我好好心疼你,愛護你,補償你。”

停雲臉色白了一分,她溫柔的望着蔣老夫人,擦去她不斷滾落的淚,說,“哪有什麼債呢,也無恩情之說,能與你們結識一場緣分,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哪兒求什麼回報呢,媽,別哭了好不好,這些年寒洲也不容易,母子生生分離了這麼久,他的心哪能暢快呢,他記掛着你的,他那麼孝順的一個人,心裡定是苦的,如今他回來了,該是給他一個機會盡盡孝的。”

似是聽出停雲話裡的意思,蔣老夫人怔怔的看向她,落淚說,“我不想看見他,不想看見那個畜生,芷菱,媽哪兒也不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停雲便笑了,說,“您這麼健康硬朗,說什麼死不死的呢,若是您一直這麼不理他,雲兒心疼呢,怎麼捨得懲罰他呢,雲兒定是不依的。”她微笑說,“所以媽,您給他一個機會彌補這些年的母子情分吧,您懲罰他,便是懲罰我呢,您捨得讓雲兒天天掛着,念着,熬着麼,雲兒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讓您和寒洲母子同樂,這樣我看着,便也覺得幸福。我想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幸福的神情,我想看到你們,還有大家都快快樂樂的。”

蔣老夫人默默聽着,望着停雲那張溫暖微笑的臉,許久,無聲的將停雲擁進了懷裡,久久都不曾放開。

她爲蔣老夫人梳頭,爲她換了一套新衣裳,將她打理的體面又精神,給她講起她的母親,她的父親,還有她另外兩個死去多年的姐姐,講她幼時做的混事,那時候性格尖銳的跟刀刃兒一樣,可揹着家人,沒少在巷子裡稱王稱霸的。

蔣老夫人和藹帶笑的聽着。

停雲說到做到,果然第二天,蔣寒洲來接人的時候,蔣老夫人便順從的接受了他的心意,由他攙扶着,從樓上顫巍巍的走了下來。

他今日並沒有帶溫莎來。

秘書指揮着小侍忙裡忙外的搬東西,順便跟停雲講了一系列對艾家的補償方案,感謝她這些年照顧宮先生的母親,讓停雲有什麼需求儘管提。

這一日,停雲特意換回了女裝,穿了純棉質地的白色連衣裙,一雙粉色的高跟鞋,爲了配這一身衣裳,她特意戴上了夏日的五彩花草帽,帽子上點綴着大大的花朵,脖頸上繫了一條紫色的絲巾,站在院門口將蔣老夫人送走。

蔣老夫人臨上車前,看見停雲換回了女裝,正站在門前的法國梧桐樹下笑笑的目送她,老夫人說,“我們芷菱,還是女裝好看,像是天上的仙女兒,我老太婆這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

停雲便笑,讓下人們幫忙將行李拿上車。

自始至終,蔣寒洲不曾看過她,他攙扶蔣老夫人上了車後,下人們基本幫忙把行李已經安頓好了,於是他便順勢上了車,車門被秘書款款閉合,車窗的玻璃磨砂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金燦燦的陽光照射在車玻璃上,反射了停雲微笑的臉。

她也不曾向他投去目光。

像是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

孩子們涌在車前拉着蔣老夫人的手哭了很久,蔣老夫人抱着俊逸遲遲不肯撒手,她將手腕上戴了多年的鐲子一邊取下一個,套在了俊逸和阿舒的手腕上,又招呼下人從行李箱中拿出了不少她的陪嫁首飾留給這些孩子做紀念,千叮嚀萬囑咐孩子們要多去看看她,讓停雲多來陪她說說話。

停雲揹着手,默默的站在人羣后方,這花絨遮陽帽很大,很美,將她的短髮掩蓋,露出精美乾淨的面龐,她微笑着向蔣老夫人揮手,目送他們離開。

直到車子消失在道路盡頭,她方纔漸漸消失了笑容,隨後勾着脣角,擁着孩子們回屋,讓他們都去準備準備,於是孩子們轟的一聲往樓上跑去。

茹璃一直不肯出去送一面,直躲在屋子裡哭成了淚人,這些狠心的人,殺千刀的,要把人心傷到什麼地步,說什麼報答,說什麼恩情,她們芷菱哪裡是圖報答才掙扎了這七年,哪裡是圖恩情才撐到如今這個地步,看見停雲微笑進屋,她便抱着停雲哭了起來,“都準備好了,走吧,我們終於可以走了。”

這一天之後,住在這棟別墅的艾家人,便一夜之間消失了,似是連夜舉家搬離了上海,人去樓空,誰也不知道她們搬去了哪裡,所有屬於艾家的人,都走得乾乾淨淨。

從此,世間再無艾停雲。

(全本完)

ps:大家稍安勿躁,我會補上兩章番外,講述停雲離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也會特意拿出一章番外告訴大家蔣寒洲這七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基本上大家的不明白的點都會在番外裡說一下,作者沒想到大家會這麼喜歡溫錦懿,大概是因爲作者被溫錦懿虐到了,不想寫他的番外,所以可能不會寫他的番外。被他虐的,連蔣寒洲的戲份都跳過了好多,但是想想,還是要給大家講清楚,那麼這七年他發生了什麼,我還是告訴大家吧,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扎心,作者是被扎到了,所以才一直不忍心寫蔣寒洲,無論是他七年前死,或者七年後跟停雲相見,我都不想深入去剖析他,作者虐不起,也虐不動了。

番外一:人面不知何處去

停雲消失的那一天,一封信和一份厚厚的資產轉移手續資料同時遞送到顧閏之和高明皓的手中。

當時顧閏之正在一家商貿大廈的會議室裡,等待會面一名組織成員,萬麗哭着將一封信遞給了他,說是志成大清早找到做任務的她,讓她幫忙轉交。

顧閏之本是不想看的,但是看萬麗哭成了那個樣子,便遲疑的打開了信件,裡面是一封退出組織的申請書,落款是艾停雲,當初她進入組織的時候,是陳先生邀約的,她寫過申請表,那麼如今要離開,自是要工整的提交一封退出的申請書,也算對陳先生的一種尊重和慰藉。

顧閏之當時愣了一下,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看着萬麗說,“哭什麼,任務遇到什麼問題了麼?”

萬麗搖頭,“這些日子都忙着做任務,一直沒時間去看看雲姐,我今天騰出時間打算去找雲姐玩,問問這封信是不是情書,可是,我去的時候,發現人去樓空了,有新的住戶搬進去,雲姐一大家子都不見了,周圍的鄰居都不知道她們去哪兒了,我去學校一打聽,才知道孩子們半個月前就都辦好了轉校手續,不知道轉哪裡去了,單子上也沒寫。”

萬麗抽噎了一下,“我又去雲姐的上海分公司打聽,那家公司一直是志成幫忙罩的,但是志成也不見了,公司的法人前些日子都變更了。”她忽然哭了起來,莫名的恐懼心慌,“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雲姐姐了,她爲什麼忽然就走了,像是消失了一樣。”

顧閏之手中的茶杯劇烈晃動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穩了很久,沒有動靜。

萬麗搖着顧閏之的胳膊說,“你是組長,這申請書沒有你的簽字批准,她便沒有權力擅自退出組織,快去找找呀,要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那可怎麼辦呀,我只有雲姐姐這一個家人,她爲什麼不把我也帶走呀。”

顧閏之被她搖晃的心煩意亂,忽然站起身,衣衫撫落了桌上的茶水,皺了皺眉,快步走了出去,

幾乎同一時間,那份裝在密封檔案袋裡的資料被轉交到了高明皓手中,聽送資料的人說是一名叫艾停雲的女人託人送的,高明皓還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他跟這個女人已經井水不犯河水了,這七年的彎路他認栽了,可這女人又玩什麼鬼把戲,看着那份厚厚實實的檔案袋,半晌沒有動,該不會裡面裝的炸彈吧。

他撥通電話,叫了圖先生進來。

高明皓坐在辦公室的黑色皮椅上,心思凝重的抽菸,他戴着斯文的眼鏡,書桌上放着一個青龍吐珠的玉雕,底盤是鑲金的,此時那龍銜珠的嘴裡吐着嫋嫋安神的白煙,書桌後方是整面牆的書櫃,玻璃上反射出他猶豫不定的臉。

兩側鬱鬱蔥蔥的盆栽有半人之高,不遠處的落地窗將整個黃浦江應收眼底。

高明皓將那封資料甩到圖先生面前,“你來打開,我擔心裡面有炸彈,飛鏢或者什麼毒物。”

圖先生暗暗嘆了口氣,走上前,緩緩拆封了檔案袋,拿出那些資料看了眼,眼底浮起笑意,雙手遞給高明皓,“還不錯,乾乾淨淨的。”

高明皓瞧着圖先生的臉色,便覺沒什麼貓膩,於是緩緩伸手拿過那份資料,漸漸嚴肅了神情,那個跟他沒什麼交集的女人會送什麼東西過來,他無端警惕。

他拿過資料隨手翻看了一眼,臉色便越來越難看。

圖先生說,“這些公司都是當年老闆交給她的,她打理的很好,如今盡數給了您,對您來說真是如虎添翼,沒想到短短一段時間,她便將所有的手續都辦齊了,辦事效率真不錯。”

高明皓又氣得發抖了,他緩緩從資料裡拿出了一張銀行鉅額存單,顫着聲音說,“這個……這個女人是在羞辱我嗎?”

圖先生看了眼,楞了一下,笑說,“她這是補償您,彌補這七年來對您造成的損失,看來這張存單上存了不少錢。”

高明皓忽的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呵,呵呵呵呵呵呵,氣死他了,氣死他了,他胸脯一起一伏,在辦公室內走來走去,他高明皓會缺錢?呵呵呵呵呵,他高明皓什麼都缺,就他媽不缺錢!

看見高明皓又生了大氣,圖先生嘆了口氣,高明皓哪兒都好,就是心眼兒小了點,典型的上海小男人性格,一般不與人結怨,一旦結下了,那必是睚眥必報。

說起來,他心眼兒雖小,但從沒有看到二少對女人發過火,哪怕是在美國這些年,他的情婦亦有不少,但是他對那些女人都格外寬容,揹着他劈腿的,只要願意回來,他便不會費精力去追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一遇到跟艾停雲搭邊的事情,哪怕是擦個邊兒,都能讓他火冒三丈。

“二少,息怒,這艾停雲是好意,曉得您是無辜的,所以才用了這個法子補償您,剛剛我看了下,基本上老闆所有的公司,都歸於您的名下了,我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神不知鬼不覺的做到的,但是短時間內能做到這個地步,辦事能力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高明皓兩指間夾着那張存單,氣着說,“好意?我他媽七年青春就值這點錢?我人生的最好年華就他媽值這點錢?”他氣着氣着就笑了,隨後忽然拉下了臉,怒氣衝衝的往外走去,衝着外面的秘書說,“現在去銀行,給我裝十車廂的錢,我要用這些錢活活把那個女人砸死,跟我比誰有錢?我要讓她看看,我是怎麼用錢羞辱她的!讓她好生的瞧瞧,什麼叫有錢!”

他忽然脫下了西裝丟在一旁,大步走了出去。

秘書慌張的看着穩步走出來的圖先生說,“銀行哪有十車廂的錢給我們提啊,那還不把銀行給整倒閉了,何況外面到處都在打仗,調度資金也沒這麼快啊,圖先生,這……”

圖先生說,“二少這些年委屈受多了,遇到仇人不能冷靜思考,不用管他,給他安排十個空車跟在後面就成,估計去了也只是碰釘子,別擔心。”

秘書遲疑的說,“二少最講究格局和涵養,搞這麼大陣仗就羞辱一個女人,怕是惹人非議,有損二少的體面。”

圖先生說,“你知道有仇不能報,有火不能發的感受是什麼樣的嗎?”

秘書搖頭。

圖先生說,“就是二少這樣的,所以讓他撒撒火氣也是好的,只要不過火,小打小鬧的由着他去吧,若是以前,他定是在乎體面的,如今的他,倒是看開了。”

於是高明皓怒氣沖天帶着數十個車輛浩浩蕩蕩的來到停雲所住的別墅時,便看見新住戶正擡着傢俱接二連三的往裡面搬,圖先生一打聽才知道,這家人昨天就搬走了,至於是夜裡搬走的,還是白天搬走的,無人知曉。

高明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差點氣吐血,扶着鐵門框閉着眼睛穩了很久,大概是氣的頭暈了,他是不是又被那個女人擺了一道?是不是又被羞辱了!他氣的薄脣發抖,問圖先生,“老圖……你說……你說我是不是又被她羞辱了?”

圖先生看了眼街道上浩浩蕩蕩的車隊,這一次倒是沒有勸他,默默點了頭,“動靜鬧的有點大,怕是明天報紙的各大頭版頭條都會出現這個畫面,沒準你還會被寫成重金求愛艾小姐,卻冷吃閉門羹,那些個名流怕是要笑掉大牙了。”

簡直是奇恥大辱!

高明皓的臉瞬間黑綠黑綠的,氣的又一陣頭暈,扶着花園的鐵門低着頭許久,只覺得心頭那股子氣直衝腦門兒,即將要火山噴發,卻又極力忍耐,他是公衆人物,今兒已經是跌了大面兒了,不能再跌了,要忍,要忍。

圖先生說,“二少,我覺得眼前緊要的,不是找艾小姐報仇,而是趕緊阻止報社那些筆桿子,若是過兩天全國刊發,你若是跟艾小姐鬧出個什麼緋聞,傳的沸沸揚揚,那可就不好辦了,跟誰鬧緋聞都行,唯獨不能跟艾小姐鬧緋聞,這個後果,你考慮過嗎?”

高明皓怔了一下,擡起頭的時候,臉色有些僵硬,轉了方向大步往回走,對秘書說,“立刻聯繫各大報社,把他們的嘴給我堵上,他們要多少錢,給我砸多少錢!”隨後,他看向圖先生說,“查查那個女人這段時間究竟幹了什麼,怎麼說走就走了!是不是又在謀劃什麼!”

圖先生點頭。

恰逢顧閏之從車上走了下來,看見這棟別墅裡忙進忙出的新住戶,臉色就變得很難看,萬麗哭哭啼啼的跟在身後,“雲姐姐每個月都會消失那麼幾天,過幾日便會好好的出現,這一次,她是不是過幾天就會回來了。”

顧閏之依舊中規中矩的神態着裝,臉色分外難看,直覺告訴他,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高明皓看了眼顧閏之,這兩人從小同住一條街,自然是相識的,不過生意人的家教和高幹子弟的教育到底不一樣的,道不同不相爲謀,見他來了,高明皓轉身便大步離開了。

雖說高明皓壓下了所有的報社發稿,但還是有一家上海的報社做了漏網之魚,將高明皓今天聲勢浩大的求愛花邊新聞鋪天蓋地給發了出去,從舞會上與艾小姐糾纏不休,到拉了十車廂的錢去艾小姐的門前求愛卻吃了閉門羹,那些個記者恨不得將這段緋聞扒上了高明皓的祖墳,連七年前高明皓頻繁出入錦縣的事情,都被扒出來,歪曲成了什麼千里追愛艾小姐,什麼愛情長跑七年,什麼郎有情妾無意,什麼這七年二少並不是重傷出國,而是爲愛所傷,黯然去往他鄉等等等等,要有多傳奇就有多傳奇,要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甚至高明皓曾經追求其他女人時用的橋段全部給貼在了停雲的身上。 щщщ¸Tтká n¸C 〇

於是上海名流界炸了,高家炸了,高明皓也炸了,據說高明皓上午進辦公室之前還好好的,下午出辦公室的時候,腿就折了,拖着一條殘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來,一聲不吭,被圖先生緊急送往醫院,好在只是重度骨折還有痊癒的可能,自此再也不敢提艾停雲半個字。

怒火無處發,高明皓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家恨得牙癢癢的報社,差點一把火燒了那家報社,若不是圖先生百般阻攔,恐怕不曉得又要生什麼是非。

後來,圖先生根據調查的結果說,“艾小姐做事幹淨利落,着實查不出她去了哪裡,所有住在那棟別墅裡的人都走的很乾淨,交給您的那幾家公司原本代爲打理的是沈必鋼、志成和一個叫傻蛋的,這些人也都走了,同一天離開的,應該跟艾小姐一起走的。我查了一下,艾小姐是一週前辦妥了資產轉移和清算,以及變更了公司的法人,她大概走了一些偏門,所以讓高氏集團沒有察覺,也讓您沒有發現。她還給律斯祈匯去了一大筆錢,把好幾個屬於老闆的公司渠道客戶搭橋給了律家那邊,我猜想她的意思或許是替老闆補償律家亦或者感謝律斯祈這些年明裡暗裡對她的幫助。半個月前她找了三家中介公司賣掉了房子,也替孩子們辦了轉學手續,細細算時間,應該是蔣寒洲現身上海,嗯……之後的一個星期,艾小姐就開始動作了。至於什麼時候走的,好像是蔣寒洲將蔣老夫人從艾家接走的那天,艾小姐舉家便消失了,無論怎麼查,都查不到去了哪裡,依我看,怕是用情至深,傷極了,才能走得這麼決絕徹底。”

停頓了一下,他有些惋惜的說,“艾小姐,其實是個不錯的女人,我很欣賞。”

高明皓悶聲聽了許久,恨聲恨氣的說,“往後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女人,一個字都不準提!她簡直就是個災星!”

圖先生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都說了惹不得她了,這次只讓你斷了一條腿,下次恐怕就是要命了,咱們離她遠遠兒的就成了。”

番外二:蔣寒洲篇(一)

上海的夏季總是悶熱難耐,別墅裡的空氣似是無法流通,傭人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窗戶上裝了一層紗網防止蚊蟲,這個時候還沒有到飯點時間,蔣寒洲坐在大廳的桌子前,皺着眉頭,全神貫注的盯着桌子上的象棋棋局,他的正對面坐着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學者,戴着眼鏡,也頗爲專注地分析棋路。

這是他的岳父,姓馮,棋迷。

風扇放在桌子一側呼呼啦啦的吹着風,似是覺得這個聲音太過刺耳,馮老眉也不擡的說,“風扇關了。”

傭人急忙關了風扇。

溫莎將孩子交給奶媽帶上樓餵奶,她穿一件剪裁別緻的修身長裙,衣領處有汗水打溼的深色,挽着精美的髮髻,緩緩走到蔣寒洲身邊坐下,眉間是彬彬有禮的韻致,她拿過桌子上的報紙翻看起來,隨口問了句,“宮溟,藥按時吃了嗎?”

“嗯。”蔣寒洲眉也不擡的應了聲。

傭人遞給溫莎一杯水,她接過剛喝了一口,便驚訝地抽出了一張報紙版面,說,“艾小姐不是閏之的夫人嗎?怎麼明皓還做出這種事情了?”

馮老將圓形的象棋在手中疊摞,發出清脆的“啪嗒”聲,聽及此漫不經心的問了句,“閏之結婚了?我怎麼不知道?上次在公園遇見,顧老還說孩子不肯結婚,正愁啊。”

溫莎說,“在德國時候,閏之隔三差五的會去探望宮溟,兩年前我就聽他說他結婚了,還給我看過夫人的照片呢,說是叫艾停雲,武漢國立大學畢業的,沒錯呀。”

馮老皺起眉頭,盯着棋盤說,“這麼說,恐怕女方門楣不高,顧家不同意,年輕人私底下自己個兒把事給辦了,顧老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對外瞞得緊吧。明皓這孩子以前挺好,從美國回來就有點燥了,他做了什麼事情嗎?”

溫莎讓傭人拿了眼鏡來,戴上眼鏡,更顯文質彬彬的斯文淡定了,她將霸版的頭版頭條細細看了一遍說,“前些日子明皓好像拉了十幾車的錢跑去艾小姐家求愛,好像吃了閉門梗……”她翻了頁報紙,微微睜大了眼睛,說,“然後閏之和明皓又被拍到兩人同時出現在艾小姐家門口,據說兩人爲了爭奪艾小姐,發生了激烈爭執,這報社估計不知道艾小姐和閏之的關係吧,寫成了閏之也求愛艾小姐了,簡直是違背客觀實際……”

她又翻了一頁,認真的看着,言簡意賅的表達着意思,“然後……艾小姐好像被明皓嚇着了,全家都……”

“胡鬧!”馮老把手中的兩柄象棋重重拍在桌子上,呵斥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把清譽當兒戲嗎!”

溫莎取下眼鏡,看向蔣寒洲,卻見他依舊眉頭緊鎖,全神貫注的盯着棋盤,彷彿沒有聽見那般。

溫莎說,“宮溟,你不關心你表妹嗎?”

“哪來的表妹。”蔣寒洲穩穩的推進了一個卒棋,隨口問了句。

馮老一見他走的這步棋,臉色就變了,更加用力的盯着棋局,似乎越來越難下了。

溫莎靠近他,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微笑說,“你是不是在國外待太久了,連你表妹都忘了,艾小姐呀,她不是你表妹嗎?那日我在醫院遇着她,她好像有很嚴重的胃病,那程度都快超過你了,她說她是你表妹呀,不然她和閏之這些年爲什麼一個幫你照看母親,一個經常去探望你,我看你呀,真的是睡太久了,腦子都秀逗了。”

蔣寒洲剛要落子的棋在棋盤上方滯了一下,隨後穩穩的落在棋盤上,吃掉了馮老的炮棋。

馮老一陣心疼,盯着棋盤的眼睛都直了,他怎麼沒發現,女婿的馬前蹄走到這裡了……

見蔣寒洲不說話,溫莎似是早已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便趴在他的肩頭感慨道:“我覺得你這個表妹挺可憐的……哎……”

“怎麼說?”蔣寒洲一邊研究棋盤,忽然搭了一句話。

溫莎來了興致,美麗的眉眼散發着溫柔的光輝,她說,“她跟閏之好像感情破裂了呢,那日在醫院的時候我問過她跟閏之的事情,她說她跟閏之只是普通朋友,提及閏之的時候,也很冷漠。”

蔣寒洲揚了一邊的長眉,忽然落了“車”徑直吃掉了馮老的“象”,吃的乾淨利落。

馮老正端着茶杯喝茶,見狀,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急忙放下茶杯,“女婿,你這車什麼時候跑這裡來的?”

蔣寒洲難得露出笑容,伸手指着楚河漢界的彼方,“你注意力一直在我馬、象、炮夾擊的這一塊,哪裡顧得上別處。”

馮老趕緊趴在棋盤上看,果然他的注意力都被這個女婿引開了,全然沒有注意到車的動向,看着看着他便眉開眼笑了起來,足智多謀,不錯,不錯,他們寶貝女兒看上的男人,果然不錯。

見蔣寒洲對她的話沒有反應,溫莎拿着小拳頭錘了捶他的腿,“我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蔣寒洲“嗯”了聲,“聽着。”

溫莎便又趴在他的肩頭說,“那日去艾小姐家,發現她們家好多孩子呀,在醫院遇見她的時候,我問她那些可愛的孩子都是自家生養的嗎?她說都是自家生養的,我瞧着她年紀也不大,若是生這麼多孩子,身體一定受不了,所以就叮囑了她分娩的注意事項,她就笑了,才解釋說除了俊逸,其他孩子們都是戰亂中救回來的,跟自個兒生養的一樣。聽她這麼說,我覺得她表面上看起來伶伶俐俐的不怎麼好相處,但是內裡很善良呢,閏之怎麼不好好珍惜她呢,我聽人說她是從小地方來的,好像還有過二婚,怕是閏之介意她的過去,兩人才感情破裂的吧,我覺得她真的好可憐。”

她悠悠嘆了口氣,優美的頸項溫順的貼在蔣寒洲的背上,說,“她長得那麼美,看起來又很有個性又有特點,真的很獨特啊,肯定有很多男人愛過她,我想着她是咱們的表妹,就想着多跟她交流可以增進感情,就問她是不是很多男人愛她,因爲她長得這麼美,丟在人堆兒裡就算不說話,也會閃閃發光呢,宮溟,我覺得她真的會發光,我從沒有見過一個女人身上會有那種光芒。可是她說沒有人愛過她,我覺得不可思議,她說只有她的父親愛過她,但是她父親很多年前就死了。”

溫莎又嘆了口氣,“後來我問她有沒有愛過的人,我以爲她會說沒有,但是她說有,我出於好奇,就問她愛的人在哪裡,爲什麼兩個人沒在一起呢,她說她愛的人七年前從家鄉押運軍糧去奉天的途中,遇到關東兵的掃蕩部隊,那個人爲了保護同伴,戰死沙場了。”

說到這裡,溫莎更緊的從身後環住了蔣寒洲的腰身,嘆聲說,“我不是故意勾起她的傷心事的,沒想到她的人生會這麼坎坷,愛的人壯烈犧牲,戰死他鄉,她再也等不到他回來了,只是單單想想,就覺得她真的很可憐,以前我不理解,可是宮溟,自從我們相愛之後,我才發現失去愛人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呢,還帶着那麼多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啊,以前我覺得自己見慣了手術臺上的生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是自從遇到你之後,我好怕“死”這個字……”

她依舊低低的在說什麼,似是今日的感慨特別的多。

說到最後,她幽幽嘆了口氣,“她大概是被明皓的行爲嚇着了,好像全家都搬走了,剛剛報紙上說閏之和明皓都天上地下的找她,幾乎把上海翻了個底兒朝天,都沒有找到呢,她們應該是離開這個地方了,怎麼沒跟我們說一聲呢,說起來,好像是你把母親接回來的那天,她們一大家子人忽然就離開了,同一天呢,都不知道她們去哪裡了,報紙上說的跟人間蒸發了一樣,哎,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呢。”

她是溫室裡的花朵,也是見慣了生死的醫生,沒遇到他之前,她是獨立溫柔的新時代女性,可是自從遇到他之後,莫名的覺着有了依靠,也變得多愁善感了,感覺連思想都落後了那般的膽怯。

“女婿,怎麼不走棋了呀,你這一步可是花了太久的時間了啊。”馮老調侃式催促,隨後看着溫莎說,“以前沒見你這麼多愁善感的,跟你媽一個性子我行我素的,如今有了男人,倒是知道感傷了,去,上樓去看看你婆婆,別再這裡打擾男人之間的對弈。”

溫莎聽言,便湊上前去看蔣寒洲的臉。

便見蔣寒洲指間的士棋滯在棋盤的格紋上空,一直沒有落子,紋絲不動。

她下意識看了看他的臉,微微變了變臉色,“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舊傷復發了?哪裡不舒服?”

只見蔣寒洲端坐在案几前,薄脣抿的很緊,幾乎將脣抿成了紫黑色,眼神緊緊的盯着棋盤,一動不動。

溫莎發現他臉色不對,急忙讓傭人上樓拿藥,傭人剛把藥拿下來。

蔣寒洲平穩的說了句,“沒事。”

於是他將棋子就勢落子放在棋盤上。

馮老見狀,眼神一亮,哈哈大笑道:“你輸了!女婿,你這步棋明明是要落在我馬兒邊兒上牽制我的,一旦你落到我馬兒邊兒上,我就輸了!可是你落子的時候,偏了地方,下到什麼地兒去了,沒有你這麼放水的,放的太明顯啦,哈哈哈,我贏了!”

贏了棋局,馮老似乎很高興,大拍蔣寒洲的背部,“不錯,你小子,很有眼力價!”

適逢傭人過來通知用餐,一直在樓上跟蔣老夫人閒聊的馮母,也從樓上走了下來說,“宮老夫人身子不適,不下來吃飯了,宮溟,還是讓傭人上去餵飯吧?聽莎莎說你這幾日一直忙着應酬市政那些人,怕是累壞了,早些休息的好。”

蔣寒洲說,“我媽吃飯細嚼慢嚥慣了,傭人拿捏不好那個度,我喂。”

馮老似是十分喜歡這個女婿,走過來恨不得跟蔣寒洲稱兄道弟,拍着他的肩膀,說,“爸今天高興,咱們父子一定要暢飲一番!”

這一晚或許是馮老太過高興,對這個未曾謀面過的女婿分外滿意,尤其是下棋的造詣頗得他心,叫了七大姨八大媽過來熱鬧熱鬧,於是一大家子人一直慫恿蔣寒洲喝酒,大概是平日裡馮母將馮老管的太嚴,不讓他喝酒的緣故,他正好藉着蔣寒洲第一次登門的機會大過酒癮一番,一杯一杯不依不饒的勸喝,蔣寒洲沉默微笑的一杯又一杯應了。

溫莎在旁邊看着,嬌嗔道:“爸,宮溟的身體還沒恢復,一直還在觀察期,怎麼能喝那麼多酒,這一杯喝了,不許再喝了!”

馮老就笑,指着溫莎對蔣寒洲說,“瞧瞧,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樣,連罵人都像是撒嬌一樣,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那以前一板一眼的樣子,說話都像是操刀做手術的醫生,大刀闊斧的。”

他這話一說,滿桌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蔣寒洲也笑,目光溫柔的看向溫莎。

溫莎瞬間紅了臉。

親戚們七嘴八舌的開始講起溫莎小時候的事情,說她從小好強又善良,選擇學醫也是爲了救死扶傷,說她從小性格好,招人喜歡,整條街上的高幹名門搶着想說這個兒媳,就連那高家大少和顧家的小兒子都曾經有這個想法,說她出生就有人給她算過命,是享福的好命,瞧瞧帶回來的女婿,一看就知道是人中之龍,那命自然是好的,話題越扯越遠,臊的溫莎這樣新時代的女性開始嗔她們連算命這樣的瞎話也信。

蔣寒洲笑着聽,目光一直落在溫莎的臉上,溫柔是不言而喻的。

適逢孩子在樓上哭了起來,溫莎看了眼蔣寒洲,兩人目光接觸,她幸福的莞爾,往樓上去了。

夜深了,溫莎將孩子安頓睡下,站在樓上看了眼,見馮老喝醉了,一直拉着蔣寒洲的胳膊坐在沙發上絮絮叨叨的說着什麼,問他什麼時候回德國,蔣寒洲說就這兩天,又問他什麼時候跟莎莎補辦一場體面盛大的婚禮,蔣寒洲說等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着手籌備,馮老高興,千叮嚀萬囑咐蔣寒洲要好好善待他的寶貝女兒,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大抵是喝醉了,馮老說着說着就不捨得淌下兩行老淚,絮絮叨叨的又講起溫莎小時候的事情,還不忘誇蔣寒洲酒量好,他們這些人只喝了一圈就醉了,蔣寒洲被親戚們輪番勸喝了七八圈酒,還面不改色,馮老越說越對這個女婿分外滿意。

溫莎見狀,便先去洗漱上牀睡下了,一直等了很久,蔣寒洲方纔進了臥室,溫莎還沒睡,趴在被窩裡看書,蕾絲睡袍鬆鬆的誇下肩頭,露出白皙的肩頭,絲絨錦被蓋在她纖細的腰際,顯得曲線玲瓏有致,性感迷人,這麼晚沒來,一定是在他母親的房裡待着了,聽見動靜,溫莎脣角一揚,說,“母親睡下了?”

半晌沒有聽見動靜,溫莎正要回頭,蔣寒洲從後面緩緩環住了她纖細的腰,他似乎衝了澡,身上散發着淡淡的清香,可這香味兒依然遮不住濃重的酒氣,幾乎沒有任何言語,他的吻便輕輕落在了她的肩頭。

溫莎輕笑了一聲,趴在牀上任由他不安分的溫存,說起來他在房事上一直不是太積極,除了兩人的第一次,他顯得專注主動之後,便很少再這麼主動過了,大概是因爲他一直很忙,哪怕都在德國,也是聚少離多。

難得他這麼積極索求,溫莎便極力配合,可是她想轉過身來,想要看他的臉時,蔣寒洲的大手便溫柔緩緩的按在了她的後頸項處,只是稍稍一用力,便讓她轉不動脖子,不能回頭,整個人保持着趴在牀上看書的姿勢。

溫莎看不到他的臉,想着這或許是夫妻之間的牀第樂趣,便放棄了回頭的想法,儘量舒展身體,柔軟的將臉埋在枕頭裡。

可是他的力度由溫存漸漸變得強勢,整個人的氣息都漸漸變得暴戾起來,溫莎疼痛的皺了皺眉,他從沒有這樣粗魯的對待過她,房事上他一直都是溫柔體貼的,溫莎心裡忽然有了氣,莫名的覺得屈辱,她開始用力掙扎,“宮溟,放開我!”

可是他的手牢牢的按在她的後頸項上,無論如何溫莎都回不了頭,後來她因爲疼痛尖叫了一聲,那只有力地大手彷彿才緩緩鬆了力道。

溫莎滿臉淚痕的轉過身。

那一瞬間,牀頭櫃上的檯燈被他關掉,屋內瞬時間黑了下來,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宮溟你怎麼了,是不是喝醉了。”溫莎問他。

他沒有說話,雖然是在黑暗中,他還是精準的捏起了溫莎尖細優美的下顎,低頭吻了上去,這火熱強勢的吻瞬間讓溫莎心頭的屈辱散了去,直直的淪陷在他的溫柔裡,可是他的力道和動作依然不同往日,溫莎受不了他這樣殘暴冰冷的侵犯,原本柔軟下去的心便又開始凝起了屈辱的氣,她受不住他這樣陌生的一面,總覺得他不是在擁抱她,只是簡單的發泄。

她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覺得太疼了,她說,“宮溟,這不好,我不要了。”

她開始推他,可是他根本不顧及她的感受,彷彿並不在意她有沒有受傷,會不會受到驚嚇,最後,溫莎發現了他的異常,他身上的酒氣太重了,雖然看似正常平穩,與平常無異,可是實則卻已經是醉酒的狀態,他現在醉的已經不正常了。

溫莎因爲疼痛和害怕忽然尖叫了一聲,從他身下脫離開來,想要往外跑。

蔣寒洲於黑暗中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將她扔回牀上。

大概是溫莎的尖叫聲嚇醒了旁邊嬰兒車裡的孩子,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來,蔣寒洲猛的停止了殘暴的行爲,僵了很久,緩緩放開了溫莎。

溫莎顫抖的從他身下脫離,跳下地將孩子從嬰兒車裡抱了起來,慌張的哄了許久,纔將孩子哄睡着。

門外有家人的聲音傳來,“莎莎,怎麼了?我怎麼聽見尖叫聲。”

溫莎急忙擦了把淚,說,“沒事,媽,孩子魘着了,正哄睡覺呢,你們趕緊休息吧。”

門外的人這才放心,各自散去。

溫莎將孩子哄睡着之後,推着嬰兒車走了出去,將孩子交給了奶媽帶了下去,隨後走回房間,關上門反鎖,看着黑暗中的蔣寒洲,許久,淡淡說,“酒精入胃大約5分鐘即可進入血液,當血液中酒精濃度達到01時,大腦皮層就受到抑制,皮層下的低級中樞則因抑制降低而興奮,使人產生欣快感。如果繼續飲酒,當血液中酒精濃度達到02左右時,就進入醉酒中期狀態,有的人會因酒醉失態,走路搖擺,無法控制的情緒行爲,宮溟,雖然你現在看起來很正常,與清醒狀態無異,但你今晚飲酒過量,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爲你現在是醉酒狀態,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他沉默的坐在黑暗中的牀頭,靠在牀頭櫃上,錦被擁至腰際掩住了身體,似乎是在看她,半晌不見他回答,溫莎開了檯燈,臉上的神色嚴肅而專注,似是瞬間從妻子的身份轉變成了一名職業醫生,“OK,沒有懸念,你確實醉了,你只有喝醉的時候纔會這麼沉默。”

雖然他平時話就很少,但是不至於沉默到這個地步,溫莎隨手將頭髮挽了起來,拿過紙筆飛快的寫下了一串藥單,緩步走了出去,按照單子上的要求,讓傭人從儲備庫裡拿了藥來,她端了杯水進來,用腳後跟一勾,便輕鬆關上了門,徑直走到牀邊,“把藥吃了,你身體還在觀察期,喝那麼多酒確實很危險,作爲監護人,是我沒有盯好你,讓他們把你灌醉了,吃藥,乖。”

蔣寒洲沉默了許久,拿過藥,熟練的吃了下去,喝了水。

溫莎的臉上這才浮起一絲笑容,重新坐回牀邊,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安然躺在他的身邊,“吃了那些藥,最快二十分鐘,最慢一個小時內醒酒,醒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檯燈開着,他看清了她的臉,“莎莎。”

溫莎似是有意讓他看清她的臉,兩人目光接觸,溫莎瞧着他冷靜俊朗的臉,卻異常沉默的神情,便知,他確實是喝醉了,並不是故意的。

此時聽聞他喚她的名字,微微怔了一下,因爲他從沒有喚過她名字,他一直都是喚她醫生的,也沒個名字,也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就是喚她醫生,似乎是他的惡趣味,一開始她覺得有趣,約會的時候聽他這麼喚她,她便覺得也算是一種情調,可是時間久了,總覺得怪怪的。

此刻這種情況下,聽見這兩個字,心裡莫名的柔軟,那豎起來的冰棱便崩裂了,她溫柔的環住了他的腰,“剛剛的事情,你若是想繼續,咱們還可以繼續,但是不準在那麼粗魯了,一點也不舒服,你上次還說能讓我舒服呢!”她似是故意緩和兩人之間緊張難言的氣氛。

蔣寒洲愣了一下,伸手要關燈。

溫莎說,“不準關。”

這一次,他確實是溫柔的,酒氣依然濃重,依然是醉酒的狀態,可是他的動作溫柔了起來,似乎心中的那股戾氣散了開去,溫莎紅着臉,嬌喘的看着他昏黃的燈光下,成熟俊朗容顏,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忽然很想問他,“宮溟,你愛我嗎?”

他怔了一下。

溫莎說,“愛我嗎?”

他俯身吻上了她的脣,那麼濃烈的酒氣,似乎連溫莎都醉了下去,他勾脣,朦朧曖昧的說,“這還用說?”

溫莎不依,彬彬有禮的眉間有了小女兒的執拗堅持,“你從沒有說過,我要聽你親口說。”

蔣寒洲沉默許久,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笑容,他說,“我愛你。”

溫莎瞬間淚眼朦朧抱住了他的身體,“我還要聽。”

“我愛你。”

“還要。”

“我愛你。”

“繼續。”

……

溫莎感動的說,“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蔣寒洲沉思了一會兒,似乎努力思索着什麼,半晌遲疑開口,“安娜……溫莎。”

溫莎更緊的抱住了他的身體,“我也愛你,宮溟。”

這一室春光乍泄,溫柔的流光輾轉,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後半夜的時候,他忽然於黑暗中緩緩坐起了身,似乎是酒醒了,在牀上坐了許久,穿衣起身走了出去。

沒有開燈,一路的漆黑,他確是能輕車熟路的避開黑暗中的暗倉,徑直走了出去。

溫莎半夜翻身,一伸手撲了個空,發現旁邊沒有人,她下意識撐起身體看了眼,房間裡也沒人,是起夜了麼?

她靜靜的躺了會兒,還是覺得不對勁,總也放心不下,便披上衣服起身,外出去尋。

站在二樓往下看去,沒有開燈,漆黑一片,透過窗外朦朧的路燈光影,依稀可見蔣寒洲着正裝,西裝革履,端坐在沙發上。

溫莎緩步下了樓,一邊走一邊繫着睡袍的腰帶,“宮溟,這麼晚了,你要出去嗎?”

因爲他穿的太正式了,一般只有參加頂級會議或者見重要領導人時,他纔會着正裝出席,然而這三更半夜的,他穿的那麼正式是要去哪兒?溫莎走下一樓,作勢就要開燈。

“別開燈。”他忽然冷冷壓抑的說了句。

溫莎怔了一下,放棄了開燈的打算,緩步靠近他,走到他身邊,方纔發現他氣息不對勁,極怒而又隱忍的戾氣源源不斷的從他體內散發出來,像極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溫莎心下一驚,慌忙蹲在他身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剛摸上去,方纔發現他臉上都是水,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他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

溫莎臉色瞬間變了,飛快的開了燈,果然看見他面色慘白,薄脣狠狠的抿成了一條線,幾乎抿出了殘血,眼睛猩紅猩紅的,他的雙手端正的放在膝上,是標準的軍人坐姿,可是他的手似乎有點抖,但是卻極力剋制了,整個人沉冷而又穩如泰山。

溫莎面色大變,探了探他的額頭,滾燙的。檢查了他的眼睛,充血了。

這個症狀,和兩年前那個夜晚一模一樣!

“來人!爸!媽!幫我叫救護車!”溫莎忽然大喊了一聲,飛快的幫他做應急處理。

做醫生這麼多年,經過她手的生命太多了,什麼樣的手術都做過,從未慌張失措過,但是這一次,她慌了,眉間從來彬彬有禮的鎮定忽然蕩然無存,她說,“宮溟,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回答我,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番外三:蔣寒洲篇(二)

她還記得兩年前的那個夜晚,沒有手術安排,她本是下班了的,出於敬業,她照例走了一圈她的病人,來到走廊盡頭他的病房時,她推了推門,門卻被人從裡面反鎖,她心裡頗爲詫異,她知道住在這裡的病人身份特殊,被單人單間專人看護,看起來是被高度嚴密的保護了起來,可是她站在醫生的角度來看,更覺得他像是被監禁了起來。

心裡有些不安,於是她叫來護士將門鎖從外面打開,一開門,便看見漆黑的屋子裡,他跨坐在牀邊,似是想要下地,卻因爲雙腿不聽使喚,而在牀邊停了下來,微微低着頭,身體有些顫抖,氣息不穩,似是正壓抑隱忍的喘息。

察覺到不對,她下意識帶着護士走了進去。

看到有人進來了,他手一伸將手中攥成了團的信紙給扣進了牀頭桌邊的水杯裡,那封信便瞬間融化在了水中,他的手一直按在杯口,直到信上的字跡溶入水中,模糊的看不清了,他方纔緩緩擡頭看向她們。

那充滿敵意的,憤怒的,不甘的,受傷的,血紅的,極度厭惡的眼神,像是一隻奄奄一息又垂死掙扎的困獸,讓她的心瞬間一凌,她看出了他的異常,飛快的過去檢查他的身體,才發現他的牀邊都是血,他似是將翻涌而出的血硬生生的嚥了下去,可還是有血跡順着脣角溢了出來,一滴一滴的滴在牀單上,全身都是汗,滿臉都是汗,他隱忍的一聲不吭。

她不知道他在雙腿不能行走的情況下,是怎麼將門反鎖,把自己關進了病房裡任由病情加重,自殺式的順其自然。

她記得他當時因爲怒急攻心,而導致很嚴重的胃出血,還是大出血,連夜搶救,那次出血差點要了他的命。她通知了顧閏之,讓顧閏之帶上他的家人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雖然顧閏之來了,卻是帶來好幾個中規中矩的人物來,都是高幹的派頭,也不知道那些人在他的病房說了什麼,無論說什麼,那個人恐怕都是聽不到的,因爲他再次陷入了重度昏迷。

就像是他重度昏迷的前五年。

這個病人的情況很特殊,當時從國內緊急送往德國治療的時候,便已經不行了,但是上面派了人來,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搶救他,只能活,不能死。

於是幾乎費盡了人力物力財力,保住了他一條命,但是他因爲顱腦遭到嚴重損傷,而陷入了重度昏迷中,什麼時候能醒過來,能不能醒過來都是一個未知數。

那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顧閏之每隔幾個月便會來看他一次,看護人員都是專業的,也是顧閏之派來的。

她偶然查房的時候,也會去一趟他的病房,他永遠都睡的很沉,睡顏俊朗安靜,有時候她也會好奇,這麼好看英俊的男人,健康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會有怎樣的表情,會是什麼性格,他經歷過什麼導致了重度昏迷。

雖說她與顧閏之從小相識,可是兩人之間到底是有距離的,顧閏之這個人表面上中規中矩的平和,其實並不是很好相處,她便也沒有多嘴去問。

還記得他是在第五年的初春醒來的,醒來後就一直躺在牀上沒有說話,似是大腦出現了短暫的斷片兒,看護人員打算幫他擦身子時,忽然發現他睜着眼睛,當時嚇了一大跳,連連跑出去喊她。

於是她趕來病房的時候,果然看見他睜着一對清明深邃的眼睛,冷冷的望着她。

那一刻,她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奇蹟!真的是奇蹟!他居然還能醒過來!

她彷彿比他本人還開心!她在第一時間檢查了他的身體,可是他的眼神無端警惕,甚至那般鮮活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靠近。

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她的這個病人,是真的醒過來了!

她按照慣例問了他幾個問題,測試一下智力有沒有問題,精神狀態是不是正常的,可是他都不肯開口說話,大概眼前除了她一個華人,其他醫生護士全是德國人的面孔,讓他有些搞不清狀況,記憶還沒有全然恢復,大腦還在慢慢修復中。

於是她第一時間聯繫了顧閏之,顧閏之這次趕往德國來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帶來了好幾個高幹模樣的人來,那些人都十分歡喜他醒來,神情顯得欣慰而鄭重,看到顧閏之的時候,那個人的臉上纔有了信任的表情。

他和顧閏之以及那些人單獨在病房裡說了很久的話,不知道說了什麼,顧閏之出來的時候,神情非常高興,神速的離開了德國。

醒來後,他似乎很平靜,一開始發現雙腿因爲五年前重傷痊癒,但因爲常年沒有行走,遺留後遺症,肌肉也出現萎縮,導致了不能行走的情況,他顯得很驚愕,也有過暴躁的情緒階段,可是時間久了,他似乎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會長久的坐在病牀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特別的安靜,沉默寡言,大概是因爲語言不通,又是異國他鄉,他基本喪失了與周圍人溝通的能力。

也曾給過家鄉打電話,但永遠都打不出去,誰都知道越洋電話還行不通,根本不可能打出去,於是他託回國的看護人員和夥伴幫他回國打電話,也不知道那些電話有沒有打出去,也託顧閏之幫他傳口訊,告知他的家人他一切都好,再過一些時日就可以回國養病。

她記得他不止一次提交申請回國養病,可是因爲他情況特殊,還要留院觀察,被醫院和顧閏之駁回,必須等他過了安全期纔可以回國繼續治療。

他看似被高度保護起來,可是在溫莎看來,他就是被監禁了起來,隔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連家人的面都不能見,甚至他的住院資料上,一片空白,連名字、年紀、國籍、籍貫都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私人信息都沒有留。

無法行走,語言不通,加上五年的記憶空白,他愈發沉默了下去。

溫莎有時候覺得,這個男人像是一隻困獸,被無情的關進了籠子裡,垂死掙扎的困獸之鬥,無聲的吶喊,安靜的嘶吼,他的心裡一定有天崩地裂的坍圯崩壞,可是他的表情卻那麼平靜寂寥,全然看不出那種疼痛的嘶吼,似是一個內心愈發豐富的人,他的眼睛愈發深邃不見底的厚重。

後來,他會經常拿着紙,拿着筆寫信,望着整潔的信紙長久的出神,溫莎時常看見他像是拿筆在那些紙上寫着什麼,好像每次都沒有成功,因爲,整個病房的地上扔滿了作廢的紙團,她突然特別好奇,性子這麼獨特寡言的英俊男人,會寫什麼東西,又是寫給誰的。

於是當護士要去清理那些紙團的時候,她阻止了她們,她佯裝查房的走進他的病房,例行公事的檢查詢問他一些問題,雖然他從不回答,哪怕她用中文跟他交流,他也不回答。

似是習慣了他這個樣子,她便在出門的時候,順勢拿過掃帚將那些紙團子掃出去,然後一一撿起來,回到辦公室一張一張的攤開來看,卻發現全是白紙,那麼多那麼多的紙團上,一個字都沒有,便這樣揉成了團扔在地上。

沒有寫字,爲什麼要扔呢?是不知道寫什麼,還是忘了怎麼寫字呢。

果然,顧閏之再一次來探望他的時候,他讓顧閏之幫他帶信回去,至於帶給誰的,溫莎不知道,只是趁顧閏之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拿過那封信迎着日光燈看了眼,果然,裡面的信紙上一個字跡都沒有,空空蕩蕩的白紙一張,溫莎的脣角便揚了起來,瞬時間覺得這個男人非常有趣,信封上也乾乾淨淨,連個落款都沒有,是不會表達自己呢,還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呢?

他一共讓顧閏之帶了三次信,大概前兩封都是白紙,收信人或許不明其意,便一直沒有收到回信,於是他第三封信終於鼓起勇氣在白紙上寫下了字跡,溫莎當時站在他病牀邊,拿着文件板做觀察記錄,偷偷拿餘光瞟他在寫什麼。

大概是發現她在偷看,於是他還是第一次擡頭去看她。

溫莎心中突突一跳,眉目間彬彬有禮的冷淡,狀若無意的說,“你今日坐的有點久了,一會兒讓護工幫助你下地走走,適應一下,每天都要活動一段時間。”

他復又低眸,卻將那張紙緩緩摺疊起來,似是不想讓她偷看,等她走了,他才慢慢展開,脣角一揚,又開始寫了。

和往常一樣,滿地的白紙團,但是這一次,顧閏之帶回去的信卻是有字的,溫莎照例偷偷拿過來迎着日光燈,眸光微凝,那麼大張白紙上好像只有兩個字,她眯着眼睛更緊的迎着日光燈,直想讓那燈光力透紙背,好不容易分辨出那兩個字,“是我……”

只有兩個字?是我?

是我。

溫莎忽然就笑了,果然是個有趣的男人啊,只寫兩個字,誰會知道誰寄來的信啊,她基本斷定他是不善於表達了,滿腔澎湃的熱情抒發不出來,結果凝在筆端扔了成百上千的紙團,最後只憋出兩個字來,於是她擅自做主,偷偷另寫了一封信,將他所處的地址,病情以及現狀都寫了一通,順便幫他寫了兩個字,“等我。”

他想表達的,應該是這個意思吧,讓他的家人不要擔心,不要誤會,安心等他歸來。

她將信件偷偷調包後,由顧閏之帶回國。

似是因爲他這次寫了字,莫名的心情就緊張興奮起來,溫莎看得出來,他平日裡沉默的像是頑石,可是那寫有字跡的信件寄出去之後,他便開始不安了,情緒躁動起來,無時無刻不在盯着門口,眼神緊張的像是一個等待發放成績單的孩子。

可是顧閏之幾個月後帶回來的信交到他手中時,一切都變了。

溫莎下班前查房,他將自己反鎖在房內,待打開房門,便發現他極度的異常,急性胃出血,還是大出血,險些要了他的命,最後搶救回來,卻再次陷入重度昏迷。

她不知道那封回信裡究竟寫了什麼內容,大抵是十分殘忍的話了,她費盡心思將那封被水侵泡的信件從水杯裡撈出來,曬乾,可是那些字跡都已模糊不清,什麼也看不清,就像她模糊憐憫的心情,她在病房裡撿到一張撕碎的照片,那張照片撕的特別特別碎,尤其是照片裡女人的臉,幾乎撕成了粉末,她將這些東西都撿起來拿回家,拿着鑷子拼湊了半夜,才發現那是顧閏之和一個女人的照片,由於那個女人的臉被撕的粉碎,看不出長什麼樣子,但是她也大致猜到了,他有過她無法想象的,或燦爛或蕩氣迴腸或刻骨銘心的過去。

這一次過後,顧閏之很久都沒有來,溫莎甚至覺得這個男人是不是被他們遺忘了,是不是被拋棄了,如果不是,爲什麼沒人來看他呢?明明閏之已經幫他捎了口信回去,既然家人知道,爲什麼沒人來照顧他呢?

她以爲他不會再醒來了,若是他不想醒,他便永遠都不會再醒來,因爲他的情況很不好,病情一直不穩定,還在危險期內便遭受到了如此強烈的精神刺激,能不能醒來,除了醫療輔助,主要還是靠他自己。

很奇蹟啊,他再次垂死醒來。

他醒來的那天,溫莎坐在辦公室內,看着手中關於他的病例,忽然就哭了,應該是喜極而泣,是什麼讓他醒來的呢?他是爲了誰醒來的呢?她忽然特別特別想知道。

於是當他的病情穩定,開始好轉的時候,她開始嘗試跟他說話,雖然他永遠都是沉默的,哪怕是治療的時候問他的感受,他也不會回答。

可是沒關係,至少他的病情開始好轉了。

他這一次醒來之後,看護他的護工從男人換成了女人,這些人彷彿都是顧閏之安排的,是很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病牀上的那個人似是很牴觸,望向護工姑娘的眼神有掩飾不了得厭惡,於是姑娘換了一個又一個,最終全被趕走。

或許是他自己想通了,又或者這個男人骨子裡本就頑強堅韌,適應環境的能力極快,溫莎發現,他開始看一些語言類的書,似是在學習德語,大概是想要適應這個環境了。

於是她便總是在他面前晃,出入他病房的時間越來越頻繁,原本護士乾的事情,她偶爾也會勝任,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皺眉認真看着德語的詞彙,有一處語法無法消化,便詢問她。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是詢問德語的語法。

她淡定的跟他講德語的語法,句式,以及詞彙量,該怎麼掌握練習記憶,他聽的很認真。

自此以後,她總是變着法的跟他用德語溝通,漸漸地,便也能跟他說上一兩句話。

顧閏之再次來探望他的時候,發現他在看書,便給他買了許多的書籍,溫莎特意觀察過,明明上次發生了那麼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這次,兩個男人之間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甚至顧閏之能談笑風生的講起他的婚姻生活,說起他的妻子叫艾停雲,懷孕三個月但流產了,每每講到這個女人的時候,顧閏之眉眼便很溫柔,眼角的笑紋也很濃。

可是病牀上的那個人,像是沒有聽到那般,看着手中的書,並未有多餘的表情。

這一次,溫莎實在忍不住了,在顧閏之離開的時候,便問他,“這個病人是什麼身份?叫什麼名字?爲什麼醫院沒有登記呢?”

她還記得當她向顧閏之詢問他的姓名時,顧閏之的臉上出現了很意外的神情,隨後眼裡掠過意味深長的笑意,告訴她,他叫宮溟,30歲,與她同歲。

溫莎的心無端的跳動了一下,本能的又問,“生辰呢?籍貫呢?家是哪兒的?他的家人呢?”

顧閏之說,“他的身份很特殊,是機密,我只能告訴你,他的生辰,陰曆六月二十八。”

溫莎忍不住又問,“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現在的情況麼?”

顧閏之說,“知道,我都轉達了,你讓他放心。”

放心?溫莎總是不放心的,她是他的主治醫生,卻不能走進病人的內心,她看着他那麼拼命的練習走路,拒絕了護工的攙扶,嘗試下地,無數次跌倒,又無數次站起來,扶着牆,扶着桌椅,扶着一切可以攙扶的東西,他甚至拒絕坐輪椅,彷彿那個東西會深深刺傷他的自尊。

溫莎彷彿看見了這個男人的尊嚴在無數次狼狽的跌倒,又站起來中被磨去了,可是他依然頑強的站起來,藉助柺杖行走,有時候,她看着心疼,很想告訴他,他的腿由於舊傷留下的後遺症,加上多年躺在牀上肌肉萎縮,很難恢復到正常人的程度。

可是她不忍心。

眼睜睜的看着他努力行走,狼狽摔倒,努力鍛鍊身體,讓多年臥牀養下的微胖的身體恢復原樣,本以爲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可是他確是做到了,奇蹟真的又出現了,他適應的那麼快,恢復的那麼快,有時候她去查房的時候,還能看到他在病牀上做俯臥撐,仰臥起坐,那麼有力、精神、全神貫注,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可以緩慢地行走,從病牀走到門口,有時候他走到門口時,會遇到路過的溫莎,於是他會忽然笑了,似是在向她證明,他做到了。

溫莎還記得他的笑容,像是絢爛的夏花,那麼燦爛純摯。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於是怦然心動,盛夏的陽光便這樣照進了她的心底。

沒有任何懸念的,他漸漸像個正常人那般,可以緩慢地行走,他的身材也恢復了高大威猛的樣子,他會一邊在房間裡緩慢地往返走路,一邊拿着一本語法書皺着眉頭看着。

溫莎從沒有見過這麼堅強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一顆頑強的心,不放棄他的身體,不放棄他的人格和靈魂。

於是在他生日那天,作爲醫院的醫生,她破壞了醫院的規章制度,以私人身份,邀約他出去共進晚餐,那個時候,他基本是可以正常行走了,雖然走的很慢,但是很穩。

當她忐忑的向他提出邀請的時候,她清晰的從他的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驚愕,隨後他緩緩笑了,應了她的邀約。

溫莎買了全套昂貴的西裝給他,讓他終於脫掉了那套該死的病服,他穿上西裝的樣子真的超級帥超級紳士,他的身高應該有一米八七吧,經過幾個月的鍛鍊恢復,他將自己的身材經營到最初的樣子,有型威猛。

她開車帶他來到柏林市中心格林萊克酒店,將精心準備的生日晚宴款款呈現在他面前,微笑說,“生日快樂。”

多少年沒有過生日了,久到他不記得自己如今該有多少歲了,上一次過生日,還是17歲那年,母親和家鄉的那幫子世家子弟幫他過得,之後他常年在外,基本沒有生日這回事了。

他溫柔的笑,很紳士的接受了她安排的一切。

溫莎記得,那一晚,他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是他的脣角有溫暖的笑容。

他似乎喝了很多的紅酒,她借酒壯膽也喝了許多。

那一晚,她將醫院的規章制度打破到了底,違背了一個醫生的職業道德和操守,這在以前,她是萬萬不會做的,可是面對他,她便將這些都拋之腦後了,她想將最好的都呈現給他。

於是用完餐,她開車載着他在德國的柏林市中心觀賞夜景,跟他講這邊的風土人情,告訴他這邊哪條河流最美,哪家的醋悶牛肉最好吃,以及這邊嚴峻的戰事,nacui和faxisi。

似乎這邊的戰事比國內更嚴峻,流離失所的現狀不比國內好到哪裡去,好在她們在首都,皇家醫院又是公立醫院暫時是安穩和平的,這邊的人歧視華人,可她偏偏要做到醫院首席醫生的位置,讓他們瞧瞧,想要活命,還要靠咱們華人。

那一晚,她開車帶他兜了很遠的風,她彷彿說了很久的話,這大概是她三十年來跟男人說的最多的一次話,是她說,他在聽。

這些年,追求她的男人不在少數,她長得漂亮,職業高尚,門楣盛高,國內外追求她的名流趨之若鶩,可是人到底是不能憑門楣結婚的,她可以經濟獨立,可以人格獨立,不需要依靠男人亦或者依靠男人的家庭背景裝點門面,那麼,她要男人幹什麼呢?要的是一份感情,一份怦然心動,沒有錯,她今年30歲了,跟他同齡。在他沒有出現之前,她甚至是不婚主義,全然沒有想要屈就的男人,沒有那樣讓她怦然心動燃起熱情的一顆心。

可是他出現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像是精心呵護着一顆小樹苗,見證着他一點點的健康成長茁壯,這種熱情和期待與日俱增,每天彷彿看他一眼,見他安然無恙,見他還在,便能滿足安心一整天。

也是那一晚,她將他帶回了家,這是她三十年來,第一次帶男人回家,她甚至從沒有談過戀愛和感情,也未有任何經驗。

可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便這麼被她毫無徵兆的帶了回去。

他沒有拒絕。

雖然她沒有過情愛經驗,但是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很豐富的牀第經驗,因爲他沒有讓她疼,這也證明了,他有過怎樣千帆過盡的曾經。

不過此時此刻,他是屬於她的。

當他發現她還是第一次的時候,他明顯怔了一下,隨後倒也沒有多餘的表情,一切都顯得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這一晚過後,顧閏之帶着三名高幹模樣的人來找他,還帶着一個德國人,沒幾個月他便出院了,幾乎是不告而別。

溫莎甚至覺得這輩子她或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的身份是那麼神秘,他有牽腸掛肚的家人,許是回國了吧,到底只是一夜情的關係,他也只在那一晚碰過她,記不得那晚做了多少次,他彷彿把這些年壓抑的情緒都盡數釋放在她身上。

兩人都沒說話,默契的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之後醫院相遇,他的神色也依舊是淡淡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未有隻言片語的提及,她便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現在想來,到底是那晚他喝了很多的酒,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沉默的那個勁兒該是醉了的。

在他走後的第五個月,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意外懷孕,並且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作爲醫生,她不是不知道懷孕初期的症狀,只是所有精力都放在醫院的病人身上,她對自己關心甚少,吃過活血通脈調經的藥,也察覺到自己怎麼胖了,也沒怎麼顯懷,於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往那方面想,只覺得自己從小身體就好,不會出什麼問題。

直到孕吐越來越強,她才發現出了狀況,本是要拿掉的,可是這個時候,他偏偏又一聲不響的出現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穿一件黑色的單排扣翻領羊絨大衣,帶着黑色的禮帽,帽檐壓得很低,似是想遮住這張俊朗華人的臉,撐着一把黑色的大雨傘站在醫院門口等她。

看見他的時候,她以爲自己看花了眼,可是揉了揉眼,他依然微笑的站在那裡,雨簾順着雨傘的邊角汩汩而下,將他高大的身影包圍在中央,他的五官很立體,若是不細看,頗有幾分洋人的精緻深邃感。

那一刻,她幾乎情難自己的撲入了他的懷中,失聲痛哭,她以爲再也見不到他了,以爲永遠見不到他了。

番外四:蔣寒洲篇(四)

他說他是華人軍火商,一直與克虜伯、毛瑟兵工廠有來往,德國兵工廠在全球都是最強武器的存在,是德意志的軍事心臟,這些人不願意將武器賣給華人,若是賣了,也是殘次品,他要做的便是搭建人脈,建立起隱形的利益網,想辦法從他們手中弄到精良武器,清查有多少有問題的殘次品流入國內戰場。

溫莎知道這有多難,他們歧視華人,這是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並且還很危險,那些個瘋狂的nacui簡直就是戰爭暴徒,會不分敵友開槍殺人。

他便告訴她,一般他不出面,只是讓德國的朋友出面,畢竟德國人與德國人之間好談事情,他只需要想辦法拉攏那些爲了錢財劍走偏鋒的兵工廠管理層人員,只要有錢,有腦子,就能辦事,他只作爲華人軍火商輸出,並不介入德國的軍事和軍企。

他甚至能用德語跟她順利交談,回請了她一頓飯,短短几個月,他居然對柏林如此熟門熟路,真的是一個很神奇的人。

只是這一次,他並沒有跟她回家,而是她去了他落腳的酒店。

她還記得他當時送她到家門口,她本是下車了的,可是心中萬分不捨,這異國他鄉,能遇到如此溫暖可以依靠的人,太不容易,於是她猶豫的問道:“要不要進去坐坐。”

他說不了,晚上還有事。

她問他住在哪裡。

他思索了一下,還是把酒店的名字告訴了她。

於是當他半夜回酒店的時候,她就站在他酒店房間的門口。

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一切都顯得那麼順理成章。

她並沒有告訴他懷孕的事情,因爲她不想錯過任何可以和他溫存的機會,她想要他所有的熱情,當她第二次去酒店找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已經退房了,他便又這麼不聲不響的消失了。

那一刻,她的心裡忽然涌起了強烈佔有的私心,她要把孩子生下來,要把他永遠留在身邊,讓他再也不要莫名奇妙的失蹤。

可是從那以後,她便再也沒見過他,後來孩子快生了,她沒辦法託人找到顧閏之,讓顧閏之幫她找到他,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

顧閏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似是格外的興奮,非常積極的幫她找到了他,在她生育的那一天,他趕來了醫院。

說不出他是什麼表情,極爲複雜難以形容的神情,她習慣了他那麼穩,那麼厚重,所以並不在意他未曾流露的爲人之父的狂喜,他的眉間有冷靜地剋制,甚至冷靜到讓人做親子鑑定,最後確認孩子是他的,他方纔露出了真摯溫暖的笑容,抱着孩子的時候,眼底是有小心翼翼的喜色,還有溫柔的愛意和疼惜。

她賭了一把,賭贏了。

他是個好男人,顧家,有責任感,能擔當。

於是她的家變成了他的家,有了孩子作爲兩人之間的牽絆,她再也不用擔心他會莫名奇妙的失蹤,再也不用擔心會失去他。

於是她有了名正言順可以提問的身份,她問他,“當初第二次轉醒的時候,是爲誰醒的呢?”

他說,“爲了我媽。”

溫莎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說,“既然你康復幾個月了,爲什麼不回去看看她們呢?”

他當時坐在沙發上皺着眉頭看報紙,“這邊是關鍵時期,暫時走不開,一旦回國就會被盯上,我的身份很敏感,任何可疑的地方都不能有。也就幾個月的時間,再過些日子就回去了,七年都等過了,不在乎這幾天。”

多麼沉穩的男人啊,溫莎暗暗感嘆,真的很穩,從說話,到言談舉止,都穩如泰山,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厚重的男人呢,像是廣闊無垠的大海,波瀾不驚的靜,他究竟經歷過什麼讓他養成了這樣深沉卻又極具魅力的性格呢,尤其是他的雙眸,漆黑深邃的瞧不見底,只一眼,便能將人深陷席捲。

那種穩,穩到初爲人父的喜悅都不輕易顯露。

溫莎忍不住問他,“你是結過婚嗎?”

他說,“沒有。”

於是她便安心了,他只是性格如此,並不是不疼愛孩子。

大概她的提問讓他上了心,他說,“你想嫁給我麼?”

問完這句話,他忽然愣了愣,孩子都生了,這個問題未免太傻氣了。

可是溫莎脫口而出,“想!”

於是兩人第二日便去登記結婚,溫莎這個時候才發現,他連國籍都轉成了德意志籍,以前病例冊上國籍是空白的,居然能有能耐轉過來,那背景門第一定甚高。

這些記憶將她的心塞得滿滿的,她覺得和他的相遇就像是上帝的安排,一切都那麼順,那麼和,那麼不可思議,她這輩子做的最瘋狂的事情便是帶着她的病人外出,甚至帶回了她的家,她的牀,甚至去酒店蹲守他。

她至今想不通,自己怎會有如此的勇氣,甚至有不顧一切的瘋狂想要佔有這個男人,將他永遠的留在她身邊,待他好,傾她所有待他好,讓他不再孤軍奮戰,不用一個人一間病房一坐便是一整天。

過去七年的畫面不斷從眼前呼嘯,她是那麼害怕失去他,她不要他再次陷入昏迷,不要他活的那麼孤苦無依,就像是異國他鄉被遺忘拋棄的人,那麼讓人心疼。溫莎陪同他進入了手術室,高效的殺毒清菌換了身白大褂,戴上皮手套,口罩和手術帽,只要她還活着,她便絕不會讓他死!無論如何!

蔣寒洲入院的那些日子,所有人都瞞着蔣老夫人,但是蔣老夫人不知怎地就看見了報紙上的報道,得知停雲在她走的那一天,全家不告而別的消息。

傭人扶她下牀往椅子上坐時,她忽然雙手一軟,跌倒在地,傭人尖叫一聲,急忙將她扶了起來,引來了馮家上下,自此之後,她的身體便每況愈下,什麼都吃不下,一度絕食。

溫莎將她送去同一家醫院,給她輸入流食。

蔣寒洲是三天後醒來的,醒來時聽說他母親的情況,便不顧衆人的阻攔,穿戴整齊,像是沒事人一樣來到蔣老夫人的病房。

他喂她吃飯,她死活不吃,閉着眼睛無聲的流淚,哽咽的喉頭上下滾動,似是連看也不想看她兒子一眼。

蔣寒洲每日都堅持喂她飯,最後蔣老夫人一把掀翻了蔣寒洲手中的飯碗,讓他滾,她沒有他這個兒子,一直流淚喃喃七年間的事情,似是真的病糊塗了,分不清善惡是非了那般,也認不得周圍的人。

情緒激動血壓便上去了,最後幾天,情況愈發的不好了,開始說胡話,一直念着停雲的名字,讓蔣寒洲去把停雲給她找來,說他們蔣家對不起這個孩子,她哭着喊停雲的名字。

蔣寒洲無動於衷的坐在牀邊。

沒過幾天,蔣老夫人便去了,去的時候緊緊握着蔣寒洲的手,想要跟他說什麼,可是努力擡起頭張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最後重重倒了下去,鬆開了她兒子的手,撒手人寰。

蔣寒洲當時默默地坐在牀邊的椅子上,雙眸緊緊的盯着蔣老夫人病中蠟黃的臉,他抿起的薄脣許久後緩緩平了下去,許久後,又變成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身邊有溫莎的哭聲,也有馮母抹眼淚的聲音,馮老輕輕拍了拍蔣寒洲的肩膀。

他很平靜,從出殯到下葬,都很平靜,除了讓人將蔣老夫人的屍體運回錦縣與蔣老爺子合墓而眠之外,他並未說多餘的話,也沒有掉一滴眼淚,他便隨着棺木回了一趟錦縣,意外遇見妻兒成羣的蕭澈,卻並沒有與蕭澈相認,只說他認錯人了,他叫宮溟,是軍火商,不是他口中的那位故人。

自此之後,他彷彿比之前更沉默了,更加冷靜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性子也更穩了,那雙眸子睿智冰冷如脈脈深淵,似是連着頭腦也更加精明高效了。

溫莎覺得她除了要治癒這個男人的身體,更要治癒這個男人的心,他的心彷彿病了,像是很多年前,她打開他反鎖的病房那般,他將自己關鎖了起來,鎖頭上落滿了塵勞和灰塵。

於是她培養他和孩子們的感情,兩個雙胞胎兒子乖巧伶俐,總是喜歡追在他身後跑,他看到他們的時候會笑,亦如很多年前,他可以站立行走的時候,站在病房門口衝她笑那般。

溫莎覺得他所接觸的軍火職業太過危險,他說只是一時的,果然沒過一年,他便被調了回來,溫莎也跟着他回國定居,他總是那麼忙,總是讓她擔心不已,似乎從認識他那天開始,她的心便從未放下過。

有時候,她覺得這個男人似乎沒有脾氣,她從沒見過他發過脾氣。也很少看他笑,偶爾見他笑一次,不過是對着他的兩個兒子。

溫莎也會在夜裡向他索求溫暖,他也從不會拒絕,夫妻之間該做的,他也都會做,是一個稱職丈夫,稱職父親的楷模,但是溫莎總覺得缺少點什麼。

是什麼呢,好像是快樂。

ps:大家的留言這兩天作者都有很認真的看,然後良心受到了譴責,大家追書一場也不容易,看書怡情,不能傷心,所以想要補償大家,撫慰大家受傷的小心靈,本來不打算寫溫錦懿的番外的,但是作者打算寫一章溫錦懿的番外,讓三個人都有點曙光,然後這本書籤合同的時候是60萬字完結,作者已經嚴重超標了,明天溫錦懿的番外一出,就正式完結啦,跪求大家手中的五顆星星和票票,跪求因傷心難過給了四個星星的小朋友重新給一個五顆星,嗚嗚,裸奔更文好不容易,今天作者寫了兩萬字,發了兩萬字,我保證明天的番外讓大家心裡好受點,然後,大家說我偏愛溫錦懿,沒有的,我喜歡溫錦懿,但是我深愛蔣寒洲,O∩_∩O哈哈

番外五:溫錦懿蔣寒洲篇(一)

陽光微斂的天氣,碩大的法國梧桐便顯得鬱鬱蔥蔥的撲朔迷離,蟬鳴聒噪,這一片區綿延高幹子弟的家屬樓,闊朗整潔的街道乾淨明晰,撒着細碎的陽光,樓面的牆壁全部用的紅褐色磚壁,磚縫裡依稀可見細細絨絨的小茅草,身着白色襯衣的男子悠閒地靠着牆,擡起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對面樓層三樓的住戶。

他的袖子綰起,露出一截白皙乾淨的手腕,領口的扣子隨意的開了兩顆,依稀可見性感的胸膛,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站了兩個小時。

站在對面巷子口的賣花小姑娘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兩個小時,見他還有持續下去的樣子,賣花小姑娘好奇的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也往他看的方向看去,問道:“先生,你在看什麼呀,天上有什麼好東西嗎?”

他脣角含笑,指着對面樓層的上空說,“一會兒那裡會飛過三隻鳥。”

小姑娘順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天空湛藍,樓層林立,什麼都沒有,她的目光從天空轉移到男子的臉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大概是覺得這位叔叔長得太好看了,從沒有見過這麼幹淨漂亮的人,所以一時間看癡了。

“來了。”男子忽然說了句,脣角的笑容愈發濃郁。

果然話音落地,撲棱棱三隻鳥從那棟樓的樓頂飛過,隨後漸漸飛向了天際的遠方。

賣花的小姑娘驚訝地笑道:“先生,你怎麼知道的呀?”

男子這才低下頭看她,脣角帶笑說,“我還知道,一會兒會有槍聲從三樓右側倒數第二間屋內傳來。”

“我不信。”小姑娘也站到他身邊,靠着牆,學着他的樣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對面樓。

果然不到三分鐘,有槍聲從那棟樓裡傳出來,慘叫聲乍然響起。

男子輕笑一聲,轉身離開。

賣花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後,“先生,你怎麼知道會有鳥兒飛過呀,爲什麼會有槍聲呀。”

“因爲那是信鴿。”男子笑容漫漫的說了句,他似乎跟賣花的姑娘們一直很有緣分,猶記得很多年前的上海,也是這樣盛夏的午後,他站在華盛街卡爾咖啡館的街對面,如同此刻一樣,優雅的靠在古色古香的櫥窗前,一瞬不瞬的盯着對面二樓櫥窗裡五排靠窗的位置。

那時候,也有賣花的小姑娘接近他,陪着他一起一瞬不瞬的望着對面,可是櫥窗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於是小姑娘好奇的問他在看什麼。

他說,“一會兒會有一男一女坐在五排右座靠窗的位置,並且男的會先走。”

小姑娘不信。

於是他便笑了,目光掠過街道盡頭,有微微的幽光,他擡手指着從街道盡頭走來的少年模樣的人說,“信不信,那個少年是個女人。”

小姑娘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一個少年從街道盡頭的花壇上走過,穿着很清爽休閒的男裝,低着頭,揹着手慢慢從拐角處走了過來。

小姑娘搖頭說不信。

於是他含笑說,“你去試試,她有胸的。”

小姑娘想了想,將手中的花籃遞給他,讓他幫忙拿着,於是她便穿過馬路跑了過去,在那少年跳下花壇的時候,小姑娘佯裝被撞了一下,順勢抓了一把她的胸,原本以爲只是個少年,沒想到真的有抓到一團軟軟的麪糰子。

小姑娘嚇了一大跳,一溜煙兒就跑了。

躲在街角藏了許久,直等到那男裝打扮的女人進了咖啡廳,她才惴惴不安的回到街對面的一樓櫥窗前,好奇的問他,“你怎麼知道?”

他忽然笑出了聲,似是很歡愉的樣子,但是他沒有再言語,笑容緩緩收了起來,似笑非笑的看向街對面二樓靠窗的位置。

賣花的小姑娘便也學着他的樣子繼續看,果然那個位置坐下了兩個人,剛剛那名女扮男裝的美麗女人坐在了對面的位置,一名帥氣穩重的男人坐在另一側的位置,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很短的時間裡,那名帥氣的男人起身先離開了,只剩下那個女人獨自坐着,隨後緩緩趴在了桌子上,很落寞的樣子。

賣花的小姑娘看向身旁乾淨漂亮的男子,好奇的問道:“她在哭嗎?”

男子似笑非笑的說,“沒有。”

“她看起來很難過,怎麼會沒有哭呢?”小姑娘問。

他便又笑了,低頭看向小姑娘說,“因爲沒人給她擦眼淚,哭了給誰看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你今天還買我的花嗎?”

他想了想,說不了。

小姑娘就指望他發家致富呢,自從遇見他過後,她的花就不愁賣了,賣的特別的快,她總是會把最新鮮最美的玫瑰花留給他,也知道去哪裡能遇見他,聽說他不要花了,小姑娘問他,“你不買花給你的愛人了麼?”

他愣了一下,含笑不語,那時候下着淅瀝瀝的雨,沒多久雨就停了,他看着她推開咖啡廳的門,摘掉掛住頭髮的風鈴,有些無所事事的無措感,最後她將手空空的揣進口袋,叫了輛黃包車離開,整個人都有些無措的倉皇,卻又很是鎮定自若,想來,她當時一定是很想哭的,她的心一定在顫抖,可是脣角努力上揚,愈發裝作若無其事,愈發顯得不知所措了,沒人心疼,哭給誰看呢,又沒人給她擦眼淚,所以努力對每個人笑,這樣身邊關心她的人才會好受一些。

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他才轉步離開。

小姑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先生,先生,你還愛她嗎?”

他沒有回答,身影漸行漸遠。

那相似的午後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同今日的盛夏,炙熱,蟬鳴,聒噪,卻又讓人慾罷不能,槍響聲持續了三聲,天上的信鴿沒飛多遠便不知被誰用三支飛鏢給打了下來。

他轉身走出古色古香的巷子,走了兩步想起了什麼,又轉身看向賣花的小姑娘。

“給我一枝花。”他站在原地沒有動,有些自我,篤定的微笑。

小姑娘歡快的跑上前,拿了一支玫瑰給他,“漂亮先生,你要買花送給你的愛人嗎?”

“我從沒送過她花。”

“爲什麼呀。”

他想了想,爲什麼呢?大概是他送給太多女人花了,他不想將這種千篇一律的脂粉氣加之在她身上,於是他送過她什麼呢?他想了想,忽然笑了,好像都是胃疼時的藥,是下雨時的傘,是冬日的毛衣,是夏日的涼蓆,是她哭的時候,幫她擦眼淚,是她冷的時候,擁她入懷,想寵她寵到上天入地,想讓她繼續風裡雨裡無法無天,甚至想讓她站在那個男人面前,狠狠的幸福給他看。

他要她像一個正常的姑娘一樣,可以痛快的哭,痛快的笑,不要她洋裝堅強,不要她難過無措時揚起的微笑,要她無所顧慮,要她有所依靠,要她永遠做一個完整快樂的小姑娘。

他買了支花,走過長長的街巷,徑直來到這南方小鎮河道邊兒上的雅緻客棧二樓,從二樓處可以看到不遠處漫漫蜿蜒的河流,陽光灑在河流上波光粼粼的閃耀。

二樓臨窗的位置坐着一名四十多歲的女人,女人穿着綠色格子襯衣,戴着鴨舌帽,戴着黑色的墨鏡,看見他上來了,便摘下眼鏡說,“任務怎麼樣?情報截取沒?”

他將手中的花順手放在桌子一側的花瓶裡,在女人的對面坐下,笑說,“你認爲呢?”

女人皺了皺眉,“我剛聽到槍聲,姓丁的是不是被幹掉了。”

“嗯。”他將手愜意的搭在木質窗框上,含笑看着不遠處的河流,於是那陽光便點綴在他的眼底。

女人的臉色瞬間變了,“青雲你怎麼回事!我把他安排在你這裡,你的任務就是保護他!截取他手中的情報!怎麼能讓他死了呢!他是重要的人證!”

叫青雲的男子這才慢吞吞的轉回頭,眼底傾斜明媚的陽光,含笑說,“保護他太麻煩,不如找個人代替他去死,又能引出暗殺的人,抓到一隻是一隻,我剛剛替你抓到一隻小老鼠,你不高興麼?”

女人愣了愣,“這麼說姓丁的沒事……”轉瞬間她似乎想明白了,臉上的神情這才緩和,又開始訓斥他,“你做事能不能上點心,能不能多接幾個S級的任務,哪怕不做S級的,A級任務也可以多做幾個,爲我們組掙掙光!你看看以前顧閏之他們組,年年拿第一,你瞧瞧人家飛鷹,所有任務級別都是S級的,瞧瞧人家如今?直接從情報科調到中央政治局去了,重權在握,成爲了那麼優秀讓你敬仰的政治家,改名換姓,改頭換面,徹徹底底的換了一個新身份,你再瞧瞧你,一天天就晃悠在這種簡單的C級任務上,當初陳先生千叮嚀萬囑咐讓我找到你,不是讓你進組晃悠着玩的!”

青雲這個名字是對面這個女人給他取的,當初爲了代號名稱的事情,可沒少折騰對面這個女人,大概因爲他有強迫症的緣故,不好聽的名字他一概不要,於是這個女人便想了半個月想到了青雲這個名字,因爲他的眼裡有漂浮的純淨的雲層。

青雲也不惱,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的看她,“所以呢?”

“所以你也多接幾個S級任務平步青雲啊!青雲,青雲,我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讓你平步青雲,你這個人就是太聰明瞭,凡事太權衡利弊了,所以止步不前,你瞧瞧人家飛鷹,不怕犧牲,不畏艱險,做事多麼乾淨利落,不留餘地,正是他有這種讓人敬仰的革命精神,才能坐穩今日那把讓人敬仰的交椅,那可是咱們情報科的榜樣啊,能從情報科直接調到上面做大佬,就知道他多狠,對自己狠!對敵人狠!一般人這輩子都做不到。”

“是啊,他幹掉了自己的上級,殘殺同胞,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確實讓人刮目相看啊。”有微風掠過河面的褶皺吹進來,撩撥過他的碎髮,讓他俊美無瑕的面容更顯得明媚夢幻,他的話裡有譏諷的笑意,脣角卻是愉悅的,目光落在對面女人的脖頸上,“馬姐,你這次戴的項鍊不錯,格調上去了。”

馬姐怔了一下,下意識拿手摸了摸脖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上次青雲說她戴的鏈子太招搖了,她就換了一個,尷尬間忽然反應過來,這又是他在轉移她的注意力,想把話題岔開,於是馬姐臉色一黑,話題又扯了回來,“閏之是任務失敗落在了日本人手裡壯烈犧牲,跟飛鷹有什麼關係,你別亂說話給自己惹麻煩,現在誰都能惹,就是不能惹飛鷹,他的性格大不同往日,現在是什麼人,什麼身份!那是我們頂頂頭的上級!你要是想爬上他那個高度,你也能做到!就看你做不做!”

“不做。”他乾淨利落的回答。

“你!”馬姐瞪着眼睛看他,她對眼前這個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明明有那麼聰明的頭腦,卻不用在正途上,每次不管給他什麼級別的任務,他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用他自己的方式輕鬆辦了,只是他從不接A級以上的任務,諸如潛伏週期長,任務犧牲大,危險係數高,哪怕讓他跟女人逢場作戲的犧牲他都不同意,按理說他這張臉,若真是做潛伏,利用女人獲取情報,真的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是他偏偏一個字,“不。”

藐視紀律!不服從命令!恣意妄爲!陳先生當初找到她說給她推薦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特別適合做潛伏,於是她帶着惜才的心情,千方百計挖到了這麼一個寶,結果養了這麼多年,才發現是個爺。

“青雲,我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們組的任務年年都是墊底的,你馬姐就指望你能多接幾個S級的任務,爲國家做貢獻,爲咱們組爭光。”她喝了口茶,說,“你的能力不比飛鷹差,別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的很,幾年前有個線報需要你跟飛鷹接頭,我記得清清兒的,你可是沒依靠任何同伴,一個人把任務給做了,放了他鴿子,甚至擺了飛鷹一道,那件事若不是因爲你身份保密,我頂着上頭的壓力幫你壓下來了,不然你早被上面給通報批評紅牌警告了!就單單看我這麼疼你,你也應該報答我一下啊!雖然我不贊成你這種搶功勞的利己主義,不配合同伴,不注重團隊合作,不顧及集體利益的行爲,但是我看重的是你那個時候的積極性,你當時怎麼那麼積極?完成度那麼高?要是你現在拿出那時候一星半點的積極性,你早爲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大作貢獻了!”

他笑而不答,看了眼手錶,“馬姐,這次的任務我彙報完了,咱們面兒也碰完了,可以走了嗎?”

“不可以,你今天非給我一個理由不可,爲什麼不做S級任務,不做S級任務,A級任務也好啊!”馬姐刻板的說。

青雲站起身,沉吟道:“惜命。”停頓了一下,脣角一揚,“我的人生還有別的追求。”

馬姐臉色一變,嚴肅起來,“你這是貪生怕死!是思想上的嚴重落後!是可恥的!要爲了革命勇往直前,不怕犧牲!要放棄個人利益!維護集體利益!要舍小家爲大家!”

他走了兩步站定,回頭看她笑道:“那要不我退組吧。”

馬姐臉色一拉,忽的站起來,“把你這句話收回去,革命的隊伍哪裡是你想進就進想退就退的,我給你一段時間,你好好考慮考慮我說的話!”

眼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遠,馬姐氣不過,又衝他的背影罵道:“青雲,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忠誠度不夠!不懂什麼叫忠誠!叫犧牲!叫家國大義!”

是的,他向來只忠於自己,也沒打算爲國犧牲,他若是死了,她怎麼辦呢。

馬姐眼睜睜看他走遠了,氣呼呼的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咣噹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瞧着這個四季如春的江南小鎮許久,漸漸心裡的氣便消散了,大概是習慣了,自從這個男人入組後,只要兩人碰面,隔三差五便是一頓吵,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太難管教了,因爲這個男人只遵從自己的內心,從沒有爲了集體犧牲的概念,也不遵守組織紀律,簡直就是我行我素,恣意妄爲。

真真兒的是留之無用,棄之可惜。

她還記得她曾經苦口婆心差點跪下求他做了三次B級任務,去了三座城市,完成度之高,效率之快的幾乎讓她嗔目結舌,從沒有看他這麼積極過,於是一問,原來是他兒子病了,他着急趕回這個小鎮,所以才那麼快刀斬亂麻的把任務給做了,那個時候,她便發現了這個男人潛藏的城府和手腕,只消看他做一次任務,便知道做S級任務綽綽有餘了,如果得以挖掘,將來一定會是棟樑之才。

可是他做什麼都不上心,說起來,他做任務的手腕,真的是精妙輕鬆到讓人歎爲觀止的地步,用最少的投入,最妙的走局,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事情神不知鬼不覺的辦了。

他好像背後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後盾,爲他所用,所以纔會收集情報那麼快,效率那麼高。

說起來,這個男人,也是個傳奇,因爲他的身份背景,連她這個組長都不知道,按理說,她作爲組長應該掌握每一個組員的信息,可是這個青雲,偏偏一點把柄都不留給她,不給她任何控制他,威脅他的機會,就連他的兒子,他的家人,也只是聽他提到過,卻無蹤跡可查。

當年她還來不及問陳先生的時候,陳先生便已經因公殉職了。

這座江南小鎮很美,沿着城市的外圍有護城河,還有一條清粼粼的河道橫貫小鎮,河道上有不少船舶,沿街有很多低矮的琉璃瓦白麪樓,街道上都是用青石板鋪就的,下雨的時候有厚厚的青苔,很容易摔倒,陽光普照時,便顯得一切如夢如畫的美,像是一座如墨畫的寧默卷軸緩緩展開,美的詩意瀟灑。

這裡很安靜,雞犬不相聞,因了落座於南方偏僻地域一隅,戰火紛爭還沒有燒進來,靜如古畫的城市,他緩步走進了沿街的一家四合院,院子裡臉上有刀疤的女人正在曬衣服,瞧着他回來了,便笑說,“事情辦完了嗎?”

他微笑應了聲。

“這段時間還出去嗎?”女人問。

他說,“不了,最近不接任務。”他徑直走進大廳上了二樓。

二樓的書房裡,俊朗青澀的少年正坐在他的書桌後低着頭認真的寫作業,他穿一件藍色襯衣,平角直褲,個子很高,大概是遺傳了他爸爸的基因,大概快一米八了,再長些許,便能超過青雲。

青雲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今天作業多嗎?”

少年點了點頭,奮筆疾書,頭也不擡的說,“多。”

“上次那幾服藥拿給媽媽喝了嗎?她最近又有什麼症狀沒?”青雲在他對面的藤椅上坐下,隨手拿過他放在一側的作業本翻看起來。

少年依舊專注的做作業,“喝了,最近挺好的,你上次給的暖胃的藥貼子她一直貼着,沒聽她說胃疼了,總見她捶腰,大概腰有點不舒服。”

“怎麼會腰不舒服?”青雲看向俊朗少年問道。

少年說,“摔得,前兒個夜裡好像睡覺翻身撲空了,掉地上了,半夜聽見她哎吆一聲,阿舒又把她給扶上牀了。”

忽然低低的笑聲傳來,十分的爽朗愉悅,青雲只笑沒有接話,手中的作業本隨手翻了幾頁,便看見裡面夾了幾個粉紅色的信封,他說,“這是什麼?”

少年擡頭看了眼,目光落在作業本里的信件上,面無表情的又垂眸繼續寫作業,“情書,別人給我的,一直沒來得及看。”

青雲眉梢一挑,脣角含笑,“不錯嘛,這麼多姑娘喜歡你。”

“那是,我們學校半數以上的姑娘看見我就臉紅,都不記得多少姑娘給過我情書了,我媽都給我裝了兩箱子了。”少年眉目間有矜貴的倨傲,垂眸認真的寫着什麼,淡淡回了句。

青雲脣角含笑,漫不經心的拆了一封情書,看着看着,眉梢一挑,輕笑出聲。

少年瞧他頗覺有趣的如畫側顏,“爸,你應該也收到過不少情書吧。”

“不記得了。”

少年笑說,“前些日子我們學校一個姑娘託我把一封情書轉交給你,月兒阿姨給你了嗎?”

“忘了。”

少年盯着他半晌,復又低下頭繼續寫作業,嘟囔道:“爸,我覺得你好慫,都這麼多年了,我媽都還不知道你的存在,那些藥啊、生活用品啊、囑託什麼的,你自己送啊當面跟她說啊,幹嘛讓我轉交啊,我要是你,早把我媽拿下了。”

半晌不見青雲回答,少年又擡頭看他,發現那些情書已經被他拆到第三封了,正脣角含笑,津津有味兒的看着。

原本不在意那些姑娘寫了什麼內容,可是瞧着眼前俊美的男人看的這麼入神,少年心中一動,也產生了幾分好奇,那些姑娘給他寫了什麼引起了他爸的注意?

於是少年從桌子後站起身,繞道青雲身邊看了眼,少年認得寫這封信的姑娘,是一個眉清目秀的江南女孩子,也是他的同班同學,兩人好像連話都沒說過,怎麼會給他寫信呢?少年看着信件上的內容,隨後緩緩眉頭皺了起來,“看不出來啊,平時斯斯文文的,居然會寫出這種話,什麼看見天上的月亮就像是看着我的臉,什麼護城河倒影着我沉默佇立的身影,什麼夢裡全是我漆黑的眼睛,這姑娘真是……”

少年打了個寒戰,“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的臉有月亮那麼臉嗎?我是溺水了還是怎麼去護城河邊幹嘛,還有,夢裡全是我漆黑的眼睛她就不覺得害怕嗎?”

青雲聽他這麼說,忽然就笑了起來,很清脆如琴音的笑聲。

青雲擡眸問他,“喜歡什麼樣的?”

“姑娘嗎?”少年眉梢一揚,“那自是我媽那樣的,長得又美,又善良,除了笨了點,哪兒都好。”他特別不屑的盯了青雲一眼,“我媽要不是我媽,我早把她撲倒了,哪兒能輪到你背地裡倒騰。”

那神情中的驕傲和矜貴跟那個人如出一轍,尤其眉眼和高挺的鼻樑簡直與那個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般。

青雲挑眉,擡起大手按在少年的頭上狠狠揉了揉,“說什麼呢你!臭小子!”

少年笑着從他的大掌中脫離開來,往後退了幾步,靠坐在一側木質雕花窗框上,修長的腿隨意的伸着,陽光灑在他俊朗稚氣的側臉上,分外明亮,“本來就是啊,爸,你太慫了,都多少歲了,還是老處男,我要是你,過手的姑娘一定數都數不過來,論噸稱了都。”

青雲眉心一凝,大概沒想到這個臭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跟他開這麼露骨的玩笑,不過他的脣角卻是含着明媚的笑意,不動聲色的問道:“那你現在有過手的姑娘了?”

少年怔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了這是個敏感而又尷尬的話題,莫名的有些窘迫,可是又不願意服輸,踟躕片刻,擡眸笑說,“我第一個過手的,一定是我媽這樣的……”

話沒說完,青雲便站了起來,大步向少年走去,大有收拾他的氣勢,雖然脣角有笑容的,可是眼神卻冷了。

少年忽的閃躲開他的身子,繞道他身後往另一側跑去,邊跑邊笑說,“誰讓你這麼慫,爸,要不我幫你給我媽下藥吧,你趁機把她拿下了吧,給我生個妹妹唄,你好多年前說給我生妹妹,生到現在我也沒看見妹妹在哪裡,爸,你是不是不行啊,別光養胃,養養腎唄。”

青雲眉峰一凌,冰山雪蓮般的容顏上掠過一抹慍色,歲月沒有在他俊美的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亦如很多年前那般溫潤如玉的美,連着眉心都散發着乾淨的冷光,蘊藏着成熟的雅韻,他大概是真的有點惱了,大步上前便將那小子給按住了,大手按在他的頭上,脣角揚起一抹惡趣味的笑意,不停地揉着少年的頭,“臭小子,有你這樣跟爸說話的嗎?”

兩人正鬧着,月兒端了茶水上樓,瞧着這一幕便笑出了聲,“你們兩個啊,到底是父子還是兄弟啊。”

“月兒阿姨,救我,快救我。”少年掙扎着向月兒伸出手去。

月兒笑着說,“我可救不了你,誰讓你亂說話的,不好好管管你,你就要翻上天了。”

話音落地,少年便一個腳滑狗吃屎般摔倒在地,於是青雲的大手順勢按在他的頭上,不輕不重的將他按在地上,讓少年趴在地上無法起身,隨後順手拉過了一張椅子,坐下,微笑說,“知錯了嗎?”

“知知知,我知錯了,爸,你能行,生猛如虎,不止能給我生出一個妹妹,十個妹妹也能生!”少年連連求饒,可是說出的話卻沒有示弱的意思。

月兒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望着父子倆折騰的一幕,眼裡浮起幸福的笑意,看着他眼角眉梢快樂的陽光,甚而覺得自己當年那個決定是多麼正確,她想看到他幸福的神情,如果她給不了他幸福,那便讓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做他的月兒姐姐,做他的家人,能一直這樣看着他,便是最好的願景了。

月兒笑說,“行了行了,好好的帥小夥兒,看被你折騰什麼樣了,就應該讓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都來看看,看看你們背地裡都是怎麼一副光景。”

少年求饒了好一會兒,青雲才放開他,讓他回家吃飯。

少年不肯。

青雲說,“你不回去你媽會擔心,回去。”

“阿舒天天不回呢,她好像察覺到你也在這個鎮上,整天這條巷子竄到那條巷子的找你,就她那張臉,天天沒少給我惹事。”少年在餐桌前坐下,等着在這裡吃晚飯。

月兒說,“怎麼還給你惹事了?”

“學校有幾個地痞流氓盯上她了,我沒少幫她打架,真不知道那些男人看上她什麼了,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那張臉我也不覺得多美啊,還沒有我媽美呢!”話剛落地,少年的後腦勺便又被拍了一記。

青雲笑眯眯的說,“從這一刻開始,我若是再聽到你這麼目中無人的說話口氣,信不信我讓你笑着來,哭着回去。”

少年細細觀察他的臉色,雖說他是笑着的,可那笑容不及眼底,說不出的慍色冰冰,有種不怒自威的淡定感,少年便知他是真的動怒了,於是見好就收,默默的點了點頭。

吃飯間,青雲似是不經意的提了一句,“有時間給你奶奶寫封信寄到上海去。”

“哪個奶奶。”少年隨口一問,話音一出,他就後悔了,想起了青雲剛剛說的話,儼然是真的動怒過,這會兒萬萬不能再招惹他,於是少年急忙改口,“哦哦,蔣家奶奶……”

月兒詫異的看了眼青雲,蔣老夫人不是很多年前就去了麼?給她寫什麼信……

少年沉默了會兒,看向他,“我寫什麼呢?”

青雲微笑說,“把你近況,你媽的近況,家裡人的情況都寫一下,告訴她老人家你們過的很好,讓她不要牽掛擔心。”

少年斂眉許久,低聲說,“多少年都沒聯繫過了,我不曉得他們住在哪裡。”

“我知。”

少年又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那我回去跟我媽商量一下……”

“不用跟她商量,你不是說她笨麼?聽我的沒錯,寄。”青雲微笑。

少年咬了咬脣,臉上的神情落寞下去,半晌點了點頭。

番外六:溫錦懿蔣寒洲篇(二)

那封信是一個月後寄去上海的,那一天依然是豔陽天,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參天生長,漫天鋪灑,刺白的陽光透過樹葉零零碎碎的灑落在地上,氣溫很高,天氣很熱,位於上海法租界的一間奢華大氣的別墅內,溫莎正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拿着最新款的一件黑色蕾絲A字裙觀賞着。

珠光寶氣的金少奶奶坐在一旁,手中也拿着一件今年時髦的雪紡百褶裙,一邊細看着,一邊笑說,“這兩件衣服真不錯,又時髦又新潮,看來孫家那位有心巴結你,讓他媳婦兒來湊近乎呢,可算說送了點上眼的貨了。”

溫莎頗爲喜歡手中的A字裙,站起身不停的比對,她今日一身米黃色波西米亞風格裙,身材高挑文質彬彬,頭髮染成了時髦的黃色,燙成了大波浪卷兒,將鵝蛋臉兒顯襯的愈發嫵媚動人。

“怎麼樣,上次穿着那件包臀裙去見你男人,他怎麼說?喜歡嗎?”金少奶奶臉上浮起曖昧的神色。

溫莎莞爾一笑,如出水百合般溫和優雅,她做全職太太很多年了,皮膚保養的如二十歲出頭的姑娘,氣質越來越溫柔出衆了,加上她高挑的身材,走到哪裡都能引來一片豔羨折服的目光,她一邊對照着不遠處的玻璃窗對比着黑色蕾絲A字裙腰身,一邊笑說,“他哪兒解這種風情,倒是多看了我兩眼。”

金少奶奶笑的花枝亂顫,“吆,這多看的兩眼就證明看上眼了,那定是覺得衣品不錯的,你又長得這麼美,哪個男人能把持的住。”

“到底是老了,自是比不過那些嬌花明豔的小姑娘的。”溫莎笑說。

金少奶奶十分不以爲然,“那些小姑娘可沒有你這麼出水芙蓉的優雅氣質,但凡懂得欣賞女人的男人,定是逃不過你這一關,不然短短几年,你們能接二連三生這麼多孩子,眨眼間老四都兩歲了。”

溫莎眉眼愈發溫柔幸福下去,她笑說,“瞧你說的,你家老六都出生了呢,我家那位要是有你家那位一半的風情,我也不至於成天的往那麼遠的地方跑,你是沒見他現在有多忙,天天兒的皺着眉,嚇得我都不敢輕易跟他說話的,煙抽的越來越兇,勸都勸不動。”

金少奶奶也拿着衣服站起身搖擺着腰肢比對,說,“雖說你們夫妻感情很好,可總這樣分居兩地也不是辦法,你家這位如今位高權重,你又不在身邊,我聽說政治局那邊的文職小姑娘個個長得可俊俏了,好多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你可要把好關,別讓人趁虛而入了,你家那位長得那麼英俊又有權勢,多少小姑娘算計着呢!”

溫莎笑說,“你剛剛還說那些小姑娘自是比不過我,現在反倒勸我提防了。”

金少奶奶說,“嗨,這不是要分情況嘛,莎莎,我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我提醒你自是爲你好,哪有夫妻常年分居的,這男人在你身邊兒的時候,你時時刻刻能盯着他,他的目光也自然會被你的美吸引。不在你身邊兒的時候,你哪兒能事事罩着他,你再美的風姿他也看不到,時間一久,可不空虛寂寞麼,沒個把寸兒的,可不就心野了麼。”

溫莎放下衣服,文質彬彬的眉間漸漸沉下一絲淡淡的憂色,她不是沒擔心過,大抵是她當年跟他的一夜情太過順利隨便,她也總擔心他在外面會不會也這麼來者不拒,以前他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倒是沒有這種顧慮,也見他潔身自好,從不沾花惹草,可是現在分居的時間越來越長,眼下已經三個月沒有見過他了,時間隔得越久,她便越沒個安穩。

看見溫莎低垂的眉間有些黯淡的顏色。

金少奶奶問道:“你上次去延安的時候,他身邊的文員是男的女的?”

溫莎說,“有男有女。”

金少奶奶問道:“女的長得怎麼樣?”

溫莎想了想,“挺俊的,看樣子都只有十八九歲。”

金少奶奶直搖頭,“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三個月沒有夫妻生活,他身邊又都是年輕小姑娘,這可就十分危險了,上次去有什麼異常嗎?”

溫莎搖頭,“倒是沒什麼異常,我去的時候,他讓我去宿舍等着,只有一個做勤務的小姑娘進過他房間,像是燒開水,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就敬了個軍禮,走掉了。”

“還有小姑娘隨便進他房間的?”金少奶奶一思索說,“這可不行,你要多盯着點,你的本職不是醫生嗎?那麼精幹的醫學專業怎麼能說丟就丟呢?我看你還是把職業再撿起來,現在國家正缺醫學領域的人才,託關係把你的工作調過去,延安可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多少高幹擠破頭想把孩子送過去鍛鍊爲國爭光,你跟你家那位說說把你調過去做戰地醫生,或者就在那邊的醫院謀個職位,過去定居算了。”

溫莎將面前的衣服一點點疊了起來,嘆了口氣,“上次去的時候,我跟他提到過,他不同意,說那邊環境艱苦,讓我在家好好帶孩子,若是想上班,就在上海租借這邊的廣慈醫院做老本行,可是總這麼分居兩地確實不是辦法,我去的次數多了,那邊的人說閒話對他影響不好,我去的少了,也是不放心,哎,真難。”

金少奶奶問道:“電話呢?經常打電話回家嗎?”

溫莎搖了搖頭,“沒見他打過電話,偶爾我打個電話過去,都是文秘接的,不是說他在開會,就是說他去前線陣地視察了。”

金少奶奶半晌沒有說話,許久,感慨道:“這男人啊,還是不要太有本事,差不多就得了,像我們家那位安安穩穩的在租借市政謀個差使,倒也小家小樂的。”

兩人突兀的沉默了下來,電話鈴聲錚錚響起,傭人跑過去接電話,聽了幾句,喜氣連連的說,“太太,太太,先生回來了!說是去北平開會,順便回來看看,說是可以在家住兩天呢!”

溫莎愣了一下,瞬間容光煥發的站起身,喜得亂了分寸,急忙急促的往樓上走去,對金少奶奶喜道,“你來,幫我打扮打扮。”她轉臉問傭人,“說沒說什麼時候到家?”

傭人說,“晚上到!”

溫莎瞬間笑的嫵媚動人,“快去通知我媽,讓她把孩子們從公園都帶回來,都準備準備。”

金少奶奶跟着她一起眉開眼笑的往二樓去了,作爲溫莎的好姐妹,她對溫莎嫁的這個男人,也是分外滿意,雖覺得他長得像極了曾經相識的一個故人,但是那個人到底是死了很多年了,她便也沒多想,也未曾跟溫莎提及過,只要她這個心底善良的小姐妹過得好,比什麼都成。

果然晚八點的時候,黑色的車子便緩緩停在別墅門口,他穩步從車上下來,身材似是比曾經更顯得高大威猛,面色一如既往的凝重深沉,眉頭皺的很緊,俊朗的容顏如刀削般冷厲,大步往前走的時候,威嚴懾人。

身後跟着三四個高幹模樣的人,一行人進了大廳,匆匆上了二樓的書房。

此時溫莎正在二樓幫孩子們打理衣服,聽見傭人的喊聲,緊忙帶着孩子們走了出去,便聽傭人說,“先生去了書房……”

溫莎怔了一下,繼而又笑了起來,適逢馮老和馮母聽到消息,從公館趕了過來,一大家子人等在一樓大廳。

他在房間待了差不多兩個多小時,那一行高幹模樣的人方纔拎着公文包快步走了出去,待人走完了,他又在書房待了半個小時,似乎一直在聽電話。

溫莎一直擁着孩子們站在門口,兩個大兒子如今也長成了小少年,最小的也有兩歲了,其次還有個五歲的女兒,幾個孩子睜着大眼睛望着書房的門口。

小少年遲疑的回頭問她,“媽媽,是爸爸回來了嗎?”

溫莎笑說,“是。”

五歲的小姑娘一聽說是爸爸回來了,不管不顧的噔噔蹬蹬的跑上前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爸爸!我最愛的爸爸回來啦!”

那時候他正在寫公文,聽見這一聲爸爸的時候,緊皺的眉心展開,脣角凝起溫暖的笑容,沒有擡頭,似是猜到這小傢伙下一步動作,一邊寫公文一邊笑說,“我們嘉嘉嘴巴越來越甜了。”

嘉嘉爬上他的腿,騎坐在他的懷裡,他放下筆,低頭,笑望着他的女兒,威嚴的神色頓時溫和下去,小姑娘扎着可愛的鞭子,眉目頗像她的母親,清秀又顯得文質彬彬。

溫莎見他沒有不悅的樣子,於是放下心來,擁着孩子們走了進去,小少年的臉上是掩不住的歡愉,全部擁至他的身邊,“爸,好長時間都沒見到你了,我這次考試全科都在90分往上,我們學校的校長和老師都說,虎父無犬子!”

“是嗎?”他溫和的笑。

“爸,我上次擊劍賽拿了金牌呢!”

“不愧是我的兒子。”他眉宇間有驕傲的神色。

“爸爸,我會背三子經了!”二歲的小兒子儒儒的爭着說,爭寵般推開了姐姐爬上了他的腿,抱着他的頸項,大大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纔是最愛爸爸的!”

五歲的小姑娘也爬進了他的懷裡,爭寵般抱着他,也在他的另一側臉上大大的親了一口,衝着兩歲的弟弟,示威般“哼!”了一聲,“我最愛爸爸,最最愛爸爸!你走開!好哭鬼!爸爸是我一個人的!”

兩個孩子因此打鬧開了。

他忽覺得好笑,爽朗的大笑起來。

於是幾個孩子爭先恐後的往他身上爬,喧鬧歡愉的讓他眉梢都染上了明朗的色澤,那凝聚在眉心的戾氣和冰冷瞬間淡了去,暈染上溫柔的笑容。

溫莎安靜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一系列表情變化,一直吊着的心終於慢慢放了下去,好在他今日心情很好,看樣子,能愉快的度過這個週末。

他被孩子們拉着鬧着下樓吃飯,如今他的身份人人忌憚,又是國級幹部,雖說馮老和馮母以這個女婿爲榮,可是聚少離多,到底心裡還是有些不安定的,此刻瞧見女婿下樓,兩人笑着站在一樓大廳的樓梯口,“女婿……”

他向來是孝順的,面對這二老亦如此,一番貼心窩子的話一說,二老便放下了拘束感,安心不少,尤其是馮老,吃完飯喝點小酒,便恨不能與他這個龍婿稱兄道弟,拉着他下了半夜的棋,因了他放水,上十局的棋都是馮老贏。

他每次的故意放水,都讓馮老高興不已。

他抽菸很兇,坐在大廳裡只下了幾圈棋,便已經攢了兩缸菸灰,眉頭也皺的很緊,似是在想什麼問題,有戾氣凝在眉間,看似盯着棋局,似乎想到更深層次的事情上去了。

溫莎走下來催了幾次,讓他們趕緊休息,馮老不樂意,他便也沒說話。

最後馮母見不得這個不長眼色的老傢伙,提着馮老的耳朵讓他去睡覺,別耽誤女婿休息。

溫莎將孩子們哄睡着之後,洗完澡特意將自己打扮了一番,噴了香水,換了身性感的蕾絲睡袍,進入臥房。

他穿着睡袍坐在牀頭看着一份文件,眉頭依然皺的很緊。

溫莎掀開薄被滑進被窩,房事,溫存,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順利的讓溫莎懷疑自己心頭的那些多疑是不是想多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睡不着,總想着金少奶奶說的那番話,她翻身抱着他,手從他的肩頭撫摸到他的腰際,確實是抱着他,她更緊的靠近他,將他往懷裡攬,確確實實,真真實實的是抱着他,有溫度,有他的氣息,還有他健康麥色的肌肉,沒有錯,他確實是在她身邊。

可是總感覺少了點什麼,她的手兀自的滑來滑去,證明他是真的躺在她身邊。

“不睡麼?”他意外的開口了,聲音很沉很低。

溫莎嚇了一跳,擡頭去看他的臉,卻因爲房間裡太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大抵是閉着眼睛睡覺得,只是察覺到她的神傷,隨口問了句。

想了想,她還是說,“女人年紀越大越不招男人喜歡,就像是嬌花一樣,盛開後就衰敗成了一地的殘瓣子。男人不一樣,年紀越大越有魅力,何況你正值盛年,我卻顯得老了,自是比不過外面那些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她的話裡有了醋意。

他許久沒說話,半晌,問她,“有區別麼?”

她說,“怎麼沒區別。”她起身趴在他的胸口,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臉,她和他的相遇就像是一場夢,和他結婚生子也像是一場夢,她甚至覺得此時此刻還是一場夢,那麼的不真實,她絲毫察覺不到真實的質感,太順遂了,如果找了一個詞來形容她的婚姻,那便是“順”。

結婚這麼多年來,兩人連架都沒吵過,也沒有過不愉快,他遷就她,尊重她,給她體面和溫存。她自是理解他,體諒他,支持他,愛護他,守候他。一切都很完美,完美的像是一場夢。

她甚至不記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便踏上了政治這條路,跳出了他曾經不穩定的職業圈,走上了一條穩定的坦途,她甚至不知從何時起,他曾經風靜樹止的心開始滋生了蠢蠢欲動的蓬勃野心,那野心摻雜了戾氣和堅不可摧的壁壘凝聚在了他的眉間,甚至不惜改名換姓,改頭換面那般連着孩子們的姓氏都跟着一起改了,是什麼促成了他的這種變化呢?他在她的身邊,可是她絲毫察覺不到他內心的波動,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爲什麼改變了職業,爲什麼要從政,怎麼就成爲如今大權在握的風雲人物了呢。

她趴在他的胸口很久,聽着他有力的心跳,半晌低聲說,“那些姑娘年輕,長得又俊又水靈,膚白貌美,是個男人都會喜歡,你又這麼招人惦記……”

他忽然在黑暗中輕笑了一聲,“有麼?”

溫莎好久沒有聽見他的笑聲了,尤其是單獨面對她的時候,他只有嚴肅和溫柔兩張面孔,此時聽見他的笑聲,不知是何寓意,便說,“當然,現在的年輕小姑娘多是喜歡你這種有顏值,還有能耐的男人,你在那邊應該沒少遇見獻殷勤的吧,就沒有動過心?如今我是比不上那些年輕的鶯鶯燕燕了,上次去你宿舍的時候,遇見一個燒水的後勤小姑娘,長得真不錯,看見我的時候感覺她很意外,她爲什麼會有意外的表情呢?你有老婆這件事讓她很意外嗎?爲什麼她可以隨便進你的宿舍,這會不會很不尋常?”

這恐怕是她第一次過問他私人未知的領域,也是她第一次對他提出了質疑,一本正經的說這番話,全然沒察覺自己的醋意和冷靜分析這種事情的不得體,畢竟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一旦拿出來擺在男人面前,就顯得缺少涵養和持重。

他在黑暗中沉默許久,半晌,低低的聲音中帶了很淡的笑意,“你在吃醋?”

沮喪的憂愁凝在溫莎心間,也因了他突兀的沉默而不安起來,像是一種默認和衡量,這種微妙的情緒讓溫莎莫名的有些慌亂,她鑽進他的懷裡,將臉溫柔的埋在他的胸口,有些委屈的說,“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你……變心……”

“往哪兒變?”

“那些小姑娘……”

他又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很低很沉,“有區別麼?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人不都這個樣子麼,千篇一律的身體,千篇一律的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他似是在安慰她的不安。

溫莎說,“你這樣想?難道就沒有對那些嬌花一樣的小姑娘動過心?”

他忽然笑了,“你成日的腦子裡都在想這些事麼?若是這樣,你還是去上班吧。”

溫莎嬌嗔的錘了一下他的胸膛。

他說,“開不完的會,想不完的戰略,做不完的報告,寫不完的批示,打不完的仗,收不完的電報,哪兒有心思想這些,你們女人大抵是太閒了。”

“可是我們聚少離多,男人到底是……”溫莎依然不依不饒。

他大概是有些沒耐心了,聲音微微有了不悅的情緒,但依然輕緩平穩,“你不時常去看望我麼?這還不夠?”

溫莎愣了一下,臉上忽然火辣辣的,這句不輕不重的話,忽然堵的她啞口無言,不知是好話,還是有其他意思呢?她靜靜的躺在他身邊,覺得今晚難得與他推心置腹說了這麼多的話,但是爲什麼感覺他什麼都沒說呢,恍恍惚惚的朦朦朧朧,除了他安慰般擁她入懷時的那個舉動和初衷讓她的心被溫柔的撞擊了一下,可是還是覺得恍然,像是溫室裡待久了悶悶的恍然。

又像是夢一場。

順,太順了,她的人生太過順遂,順利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的溫存,他的愛,他的擁抱,以及他體貼的安慰,都像是一場夢。

他說在家待兩日,果然除了當天回來時處理了公務之外,這兩日他不再提及公務,將所有的時間都給了他的孩子和家人,他帶孩子們去公園,去遊樂場,去黃浦江邊,看着他們瘋玩打鬧,看着溫莎和那些個明豔的太太們穿着昂貴美麗的衣飾赤着腳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她們戴着大大的花草帽,悅耳的笑聲傳來,陽光分外的刺眼熾熱。

晚些時候,他陪同溫莎去逛商場,去參加舞會,似是有意在溫莎的那些女伴兒面前幫溫莎長臉,對她呵護備至,恩愛有加,給足了溫莎體面和愛慕,讓所有太太們豔羨不已,也讓同行的高幹們讚不絕口。

一切都是幸福美好的。

閤家歡樂,兒女滿堂。

晚飯前,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孩子們趴在他的身邊玩鬧,兩歲的兒子坐在他的懷裡,顯得那麼和諧美滿。

溫莎今日又燙了頭髮,海浪般如順在肩背上,讓她美麗的背脊更加嫵媚動人,她穿上了他今日給她買的一件性感的蕾絲長裙,披着絲沙披風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忙進忙出的做一些計劃中的事情,昂貴的香水味兒飄過,可是無論她怎麼在他面前晃悠,他都沒反應,於是溫莎不由得忍不住笑問道:“這一身兒好看嗎?”

他當時正在看報紙上的戰事報道不知想到了什麼嚴肅的事情,眉頭又緩緩皺起來了,厚重的雙眸落在報紙上有深深的思量。

見他不答,溫莎嬌嗔的瞪他一眼,指了指小兒子,讓他提醒爸爸。

於是小兒子抱住了他的腿,“爸爸,媽媽跟你說話呢!”

溫莎又笑說,“我這一身兒好不好看!”

他眉也不擡的說,“好看。”

瞧他這麼敷衍,溫莎有些不樂意的走過來,大概是他回家的時候太少了,所以他在家安安穩穩待兩天,對這一大家子人來說像是過年一樣。

溫莎徑直走到他面前,掐着腰,彎腰笑望着他,“你都不看我,怎麼知道好不好看。”

於是他看她,眼裡掠過一絲笑意,“還不錯。”

溫莎愣了一下,他總是這麼輕而易舉的滿足她,讓她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甚至被堵得沒有了後話,奇了怪了,爲什麼每次面對他的時候,她所有的脾氣都沒有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甚至他總是那麼順從的滿足她的心意,然後……像是做夢一樣,她甚至一度感慨世間怎會有這麼完美有魅力的男人,又爲什麼會跟她結婚?兩人甚至沒有談過戀愛,一次一夜情,她懷孕,然後生下孩子,再然後就是結婚……

越是這樣想,越發想知道他的曾經,他是否也有過青澀稚嫩的過去,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呢?總不會是現在這樣穩如泰山,威嚴懾人的。

適逢傭人從外面的信箱裡取了信件回來,有很大一摞,詢問溫莎,“夫人,這些信件要怎麼處理,你過目一下嘛?”

溫莎攏了攏滑至肩頭的披風,往風扇的方向走去,打算移動一下風扇的角度,不能總對着孩子們吹,聽聞傭人的說辭,她說,“不了,每個月都有很多邀請函和匿名信看不過來,放着吧。”說完,她似乎想起了什麼,那日孫夫人送了兩套衣服來,說是想邀請她去參加舞會,許是會送邀請函來,於是她說,“等等。”

於是她接過那些信件飛快的看了眼,沒有孫夫人的邀請函,於是她將信件交還給了傭人,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將信拿回來飛快的翻了翻,最後落在其中一張信封上,驚訝地張了張嘴,轉臉去問他,“表妹的兒子是不是這個名字?”

“哪兒來的表妹?”他翻了頁報紙隨口問了句。

溫莎說,“艾停雲呀!她兒子是不是叫俊逸!”

他保持着看報紙的姿勢沒有動,皺着眉頭,神色依然是持重嚴肅的,恍若未聞,沒有任何反應。

溫莎說,“俊逸來信了!咱們外甥來信了!多少年都沒有音訊,我還想着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了!”她很驚喜的拿着信件來到他身邊,將信件遞給他看,“寫着奶奶收,怕是不知道母親去了,給母親的信呢!”

他威嚴持重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眉間皺起的溝壑似乎更深了,顯得臉色凝重而冷厲,目光落在報紙上,這一頁的報紙看完了,他隨手又翻了一頁。

那封信很乾淨,封面上的字跡娟秀鋒銳,寫着:“奶奶收,俊逸。”

五個字。

溫莎喜氣的直將那封信往他的懷裡塞,想讓他也看看,“外甥寄來的,他們居然還記掛着我們,給母親寄信來了呢,瞧瞧這字跡,多娟秀可人,你瞧你瞧。”

他的眉間有了暴躁的不耐煩,他忽然將報紙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了身,眼底有止不住的戾氣,“既然是給我媽的,就拿去給她老人家燒了去,沒必要拆開!”

溫莎愣住了,他……是不是發怒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發脾氣,這脾氣發的毫無徵兆,莫名奇妙。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一百章:強強聯姻第一百八十九章:追查到底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個耳光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個耳光第四章:與豬拜堂(二)第五十九章:九死一生第一百五十三章:怪力亂神第八十四章:尋找長恩第一百九十二章:你要等第一百三十六章:人前曖昧第二百三十五章:猝不及防的相遇第一百六十四章:準備花圈第二百七十四章:要帥一點的第二十六章:雲月初見第一百一十二章:見攝政王(二)第二百八十二章:重傷醒來第一百八十七章:超級護短第九十七章:局勢動盪第五十一章:他回來了第一百八十章:遭報應了第一百二十四章:一場刺殺第二十九章:誤打誤撞第一百八十一章:崩塌的太平前奏第一百三十四章:各家姨太第九十四章:捉姦在牀(二)第五十三章:瞬息風向第一百七十三章:鬧劇一場第一百三十四章:各家姨太第一百六十二章:微妙關係第五十四章:初現端倪第二百九十七章:洞悉端倪第一百四十五章:人情順水第三百零七章:大結局(六)第一百五十四章:怪力亂神(二)第二十二章:欲加之罪第七十四章:有辦法了第七十四章:有辦法了第二十章:驚豔一舞第一百八十章:遭報應了第一百三十七章:復仇前夕第二百零七章:大婚之日第二百七十八章:她又試探他第五十三章:瞬息風向第二百六十二章:恩斷義絕(三)第三十七章:原來是你(二)第三百零一章:未有歸期第一百二十二章:父子相見(二)第十章:有驚無險第六十四章:好戲開始第九十七章:局勢動盪第二百八十一章:他開竅了第二百八十九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第一百零五章:停雲之死第八十五章:明爭暗鬥第二百二十三章:故友相見(二)第一百二十章:他的動機(二)第二百一十七章:有我就夠了第一百三十八章:首次交鋒第二百二十四章:好好的活着第一百七十章:相交的心第二百四十三章:爲什麼要哭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個耳光第六十六章:尋滋挑事第二百零五章:平靜的表象(二)第一百四十一章:軍中事宜第十七章:危機四伏第一百零七章:停雲之死(三)一卷完第九十九章:寥落如此第一百六十三章:第二輪復仇第二百二十五章:計劃逃離蔣府第一百一十三章:從頭開始第三百章:他們都回來了第十六章:籌備壽辰第兩百一十二章:生死與共第一百三十六章:人前曖昧第二百五十章:獻身於他第一百七十七章:他的手段第二百三十二章:過生日了第三十六章:原來是你第二百五十四章:風雨欲來第五十六章:時局動盪第一百四十三章:各懷鬼胎第一百九十六章:睡了你的女人第一百一十八章:再次相遇(三)第十九章:死裡逃生第二百五十八章:風雨欲來(五)第二百七十二章:天羅地網(四)第六十六章:尋滋挑事第六十七章:談判裂隙第二百七十九章:攜手同行第二百九十一章:她來帶他走了(二)第二百四十三章:爲什麼要哭第二百一十三章:劫後餘生第四十七章:母子失和第一百八十五章:怎能不恨第二百九十七章:洞悉端倪第三十三章:他的心意(二)第二百三十九章:爲袁玉然報仇第二百五十二章:合作伙伴第二百二十八章:利益至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