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昱回到了康家,當場被打了三十棍子。
康家的家法,還是老式的。
一條長板凳,一根沉手的花梨木棍,按住一頓痛打,能把人打得皮開肉綻。
康昱一開始想:“我不能哭,要不然太沒面子了。”
捱了三五下之後,身體違背了他逞英雄的本質,他也情不自禁又嚎又哭,每一下都疼得鑽心。
康家上下全來圍觀。
“你還敢離家出走?”康老太爺站在旁邊,氣得老臉全變了顏色。假如他再年輕十歲,能拎得起那板子,他就要自己上去打了。
二老爺和二太太心疼兒子,卻一言不敢發,怕老太爺盛怒之下,連同康昱和康暖,把二房全轟出去。
其他房頭的人,有暗爽的,也有心疼的,多半的人都感覺康昱該打。
康家這七天,爲他操碎了心。
盛夏的天氣,康昱被打得汗如雨下,眼淚混合着汗水,已經讓他的視線模糊了。
打完之後,他就昏死了。
老太爺卻也明理:“把他送到醫院去。家法歸家法,卻不會要了他的命。”
這樣重的傷,又是大熱天,很容易發炎。
到了醫院一檢查,屁股是打破了皮,血水已經沾上了他的西裝褲。
“什麼年代了,還打棍子?”醫生氣得罵康家送過來的人,“這是體罰,好好的人都打壞了。愚昧,封建!”
康家的管事都低垂了頭,很是尷尬的樣子。
如今世道不同了,大家都誇耀自家“門風開化”,要不然那麼些家庭,爲何送女兒出去唸書?
老式的家風,已經成爲笑柄了。
康家被人指着鼻子罵“封建”,傭人和管事們也沒臉。
康昱哼哼唧唧趴在病牀上,他父母陪在旁邊,康暖心疼得不行。
“好了,以後別跑了。”二太太哭着對兒子道,“我們什麼都隨你,你想要去葉家就去吧,可別在嚇唬我們了。”
二老爺也不敢提“香火”的話,只是冷哼道:“不孝順的東西,我們白養了你......”
然後,話就打住了。
康昱很認真道歉。
躲起來,讓父母着急,的確是他錯了。
不過,昨天姑姑已經告訴了阿嫵,祖父發話了,從此父親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什麼香火,他徹底自由了。
他不管是出去遊學,甚至是入贅到葉家,都是他的自由,父母不敢管他,除非他們不想在康家待下去。
康昱背上那封建陳舊的包袱,經過這麼一遭之後,徹底甩開了。
“爹,娘,我以後會好好孝順你們的。葉督軍已經答應了我,絕不要我入贅。他會把阿嫵嫁到我們家去。”康昱對父母道。
二太太聞言大喜。
之前所有的擔心,都一掃而空。
她也顧不上追問什麼,只是再三確定:“真的?這是阿嫵告訴你的?”
“不,這是葉督軍親口告訴我的。”康昱篤定道。
葉督軍讓顧輕舟和司行霈傳話,也等於是親口告訴的吧?
二太太喜得抹眼淚,臉上的笑容就藏匿不住了,是一張喜慶之極的笑臉。
只要葉督軍不要她的兒子,什麼都好說。
和其他門第相比,葉家是最好的姻親;和其他女孩子相比,阿嫵是最好的兒媳婦。
“因禍得福,我們真是因禍得福!”二太太高興得語無倫次。
康暖在旁邊笑道:“娘,哪有什麼禍啊?”
二太太笑起來:“是是,我又糊塗了,哪有什麼禍?好事,真是極好的事!”
二老爺沒說話,臉上卻有了笑容——無法壓抑的笑容。
“葉督軍鬆口了。好,他還知道廉恥。兒子是生出來的,不是搶過去的。”二老爺想。
這話也不敢說。
老太爺放話要將他逐出家門,現在二老爺行事都小心翼翼。
康昱從醫院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讓老太爺去提親。
康家一下子全知道了。
這下,大家只有羨慕的份兒。
“葉督軍肯改變主意,說出去康家備有面子。此事,誰從中作梗,我就不輕饒誰。”老太爺道。
於是,這件事辦起來順利得不像話,每個人都帶着謹慎和恭敬。
葉督軍和老太爺接洽,很快就談攏了婚嫁的具體事宜。
日子定在明年的三月二十。
“春暖花開的好日子。”葉督軍道。
就在葉家和康家定下婚姻的時候,顧輕舟已經搬好了新家。
司行霈再次極力邀請霍鉞:“東跨院還空着,那院子是不錯的。旁邊就是假山和樹林,自成一派。”
霍鉞有點擔心:“你老實講,如此大方讓我住進來,到底是什麼用意?”
司行霈果然老實回答:“對街住着蔡長亭,那可是隻狐狸。你也是老狐狸了,對付小狐狸不在話下。我偶然回平城,你替我照看門庭。”
霍鉞道:“果然沒安好心。”
“別廢話。同意不同意,你說句話。”
“那行。”霍鉞道,“飯店住久了,也膩味得厲害。既然有了好的院落,我搬進來就是了。只是......”
“只是什麼?”司行霈不太懂了。霍鉞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格,怎麼如今這樣婆媽?
“搬進來之後,總好像不太吉利。難道我要在太原住很久,才能找到阿靜嗎?”霍鉞嘆氣。
司行霈瞠目結舌:“一個流氓頭子,還有這種信仰?別瞎操心了,住進來沒什麼不吉利的。”
霍鉞是不想安家的。
太過於安逸,就好像做足了長久準備。
老天爺一瞧,既然你做了那麼長的準備,那麼就多拖你一段時間好了。找到霍攏靜就成了遙遙無期的事。
如此想來,總是不太安心。
“沒這種說法。”司行霈斬釘截鐵告訴他。
霍鉞頷首。
他苦笑着對司行霈道:“咱們認識十幾年了,你也知曉我的爲人。若不是爲了阿靜,我何至於如此古板多心?”
司行霈除了對顧輕舟,其他時候都是狼心狗肺。旁人的溫情脈脈,在他聽來都是矯情。
可霍鉞這席話,令他略微傷感。
他沒想到,他也會爲了輕舟之外的人傷感。
他拍了下霍鉞的肩膀:“會找到的。”
霍鉞再次點點頭。
於是,霍鉞也搬到了這邊,以後他到太原府,就在司行霈的宅子裡落腳。
程渝佔據了西跨院,霍鉞佔據了東跨院,顧輕舟和司行霈則住到了正院。
房子一大,家裡傭人就不夠使喚了。
程渝很講究,顧輕舟把四丫和另一個女傭給她。
霍鉞那邊,只有他的隨從負責日常打掃,他身邊不需要陌生人,否則不太安全。
而顧輕舟和司行霈的正院,交給了辛嫂負責。
“院子是大了很多,你們也勞累幾日,我會給你們漲一倍的工錢。”顧輕舟道。
傭人們大喜。
“還是用慣的人好使,家裡就不添新人了。”顧輕舟道。
傭人們都明白,這是要他們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
當然,也有兩個人的錢拿。
對於傭人們來說,體力是不值錢的,多幹一點未必都能多值錢。既然東家如此厚待,無人有怨言。
除了房子改變,什麼都不變。
收拾停當後,顧輕舟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去拜訪了平野夫人,順便邀請她到新宅做客。
正巧早起時陰了天。
等顧輕舟要出門時,淅淅瀝瀝下起了薄雨。
薄雨轉大,庭院枝葉被打得亂顫,滿樹風、滿樹雨。
顧輕舟打着傘,穿過重重疊疊的雨幕,到了平野夫人那邊。
門口應門的,仍是幾名軍士,卻是日本人。
瞧見顧輕舟,他們先用日語問:“是誰?”
“我是顧輕舟,夫人和蔡長亭知曉我是誰。”顧輕舟也用日語回答。
守門的人沒有進去通稟,而是給顧輕舟敬禮:“小姐,請進。”
蔡長亭或者平野夫人,早已交代過顧輕舟的身份。
顧輕舟往裡走。
雨越發濃密了,形成了水晶般的簾幕,顧輕舟踏上了抄手遊廊,就收了雨傘。
“立秋了吧?”顧輕舟暗想。
今年什麼時候立秋,她倒是不知道。不過,一場秋雨一場涼,盛夏的炎熱沒多少日子了。
她望着茫茫雨幕,心中百感交集。
一年多了,什麼時候纔可以收場?她真想回家,和司行霈回到平城去,過些簡單的小日子,好好發展平城。
“輕舟?”有個人從雨簾的盡頭,踏入遊廊。
蔡長亭沒有打傘,一身黑衣被淋透了,溼漉漉貼在身上。
頭髮滴水,卻沒有半分狼狽。
他眼睛明亮,薄脣微翹,仍是風華絕代的容貌。
顧輕舟這個時候就看到了因嫉妒而醜陋的自己:成了落湯雞都這樣好看的蔡長亭,真叫人憤憤不平!
爲何老天爺要塑造如此完美的外貌?
“怎麼冒雨過來了?”蔡長亭問,絲毫不在意自己滿身的雨水。
淋溼的他,似乎比平常更加健壯些。一般很結實的人,穿上衣裳都顯瘦,而蔡長亭一襲黑衣,更加顯瘦。
看似頎長秀氣的他,此刻才露出一點魁梧模樣。饒是如此,也不減損他的美麗。
顧輕舟不動聲色打量他,口中回答:“剛搬好房子,想請你和夫人過去吃頓飯。”
蔡長亭哦了聲。
顧輕舟又問他:“夫人在家嗎?”
“不在。”
“不在?”顧輕舟挺意外的,“夫人去哪裡了?”
平常時節,平野夫人都不會離開太原府的,怎麼這次卻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