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輕舟從李家出來,去了趟何氏藥鋪。
何微給顧輕舟開門的。
今天何微穿了件粉底繡折枝海棠的旗袍,比往常華麗了很多。
“姐,早上警備廳的人來了,說李家連夜銷案,阿爸沒事了。”何微道。
“那太好了。”顧輕舟笑道,也終於明白爲什麼何微穿得如此喜氣洋洋。
何夢德和慕三娘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顧輕舟對何家的大恩,不是輕飄飄一句感謝就能報答的。
“要不是昨天霍爺去說話,警備廳的人也不會特意來告知。”何微道,“姐,你太厲害了,認識這麼多能人。”
顧輕舟微笑。
霍鉞這份人脈,的確是顧輕舟憑本事拿下來的,她接受了何微的誇獎。
想起什麼,顧輕舟問何微:“你怎麼不去上學?”
“我今天告假。”何微道,“姐姐你不是也告假?”
“都告假了,就歇一天,姑姑給你們做好吃的。”慕三娘笑道。
大家心情都極好,慕三娘也不一味勸她們去念書。
慕三娘也不讓何夢德開業,今天生意也不做了,所有人都休息,專門給丈夫和孩子們做頓好吃的。
“姑姑,我想吃魚。”顧輕舟道。
“好,那就做魚吃。”慕三娘笑道。
慕三娘兩口子去買菜,顧輕舟在院子裡摘菜,何微擇米里的稗子。
其他兩個還沒有上學的小孩子,滿院子打鬧亂跑,踢得毽子滿天飛,何微不時呵斥他們。
“姐,你跟阿木什麼時候結婚吶?”何微突然問。
顧輕舟一愣。
昨天見到了司慕,何微就想起了這茬。何微這個年紀,正是八卦得不行的時候。
“你們是定親了的,怎麼還不結婚?”何微道,“雖然南京政府規定女孩子二十歲才能結婚,但如今的法律是今天變、明天又變,只有老祖宗的規矩不變。我姆媽說,女孩子能早嫁就儘量早嫁。”
“你現在就操心婚嫁啦?”顧輕舟失笑。
何微驀然紅了臉,將稗子丟在顧輕舟身上:“你取笑我!”
“明明是你開頭的。”顧輕舟失笑。
這麼一插科打諢,何微就不再關心顧輕舟何時嫁人了。
很快,何夢德和慕三娘買了魚回來。
除了魚,還有蝦和蛤蜊。
一頓簡單卻鮮美異常的魚蝦宴,顧輕舟吃得很開心。
做飯的時候,顧輕舟幫忙洗菜,順便問起慕三娘:“微微定親了嗎?”
她還以爲肯定沒有,不成想慕三娘卻笑了,悄聲道:“定了。”
顧輕舟吃驚:“從未聽她說過。”
“她哪裡好意思說?”慕三娘笑道,“是內地的親戚,三年前那家的太太到嶽城治病,借住在我們家。當時就說,很喜歡微微,想要微微做兒媳婦,給了定聘之禮。前不久還來信,等微微畢業就結婚。”
說到這裡,慕三娘又捨不得女兒。但是,她非常願意把女兒嫁遠些。
“......微微太懂事了,我們這一家子負擔太重,遲早是要拖累她的。早點畢業結婚,離孃家遠些,她過些清淨日子。”慕三娘笑道。
母親沒什麼能給女兒的,就唯獨盼着不拖累女兒。
顧輕舟心裡暖融融的,何家上下全是好人,跟她的乳孃、她的師父們一樣。
飯後,顧輕舟幫着何微洗碗。
快要到半下午,顧輕舟才起身離開。
她乘坐電車,坐下來就開始拿出手袋裡的英文書,一邊溫習一邊打發時間。從何家出發,電車大約要四十分鐘纔到地方。
有個人坐到了她的身邊。
尚未到下班的時辰,電車上比較空,顧輕舟埋頭開書,對身邊坐了什麼人也不在意。
而後,她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像極了司行霈身上雪茄的清冽。
她擡頭看了眼,差點驚呼。
還真是司行霈!
司行霈回來了!
他沉默坐在她身邊,卻不說話。
他這次出去的時間特別短,比以往都要短。
所以,他突然出現在城裡,顧輕舟最是意外。
她猛然站起來,怕引起身邊其他人的懷疑,顧輕舟挪到了電車的前面,拉着手柄站穩。
她的餘光,可以看到司行霈仍坐在方纔的位置,將帽子壓低了些,目不轉睛打量顧輕舟。
他的目光,第一次充滿了陰冷,像惡狼盯住自己的獵物。
這讓顧輕舟特別不舒服。
顧輕舟實在受不了,她往前門挪,挪到了非常近門的地方,司機瞥了她好幾眼,她裝作沒看見。
然後,電車停穩,等車的人上來,門快要關的時候,顧輕舟猛然擠了下去,然後拔腿就跑。
她跑得飛快,頭也不敢回,只往一個方向的奔跑。
直到她被司行霈攔腰抱住。
他追得比她跑得快多了。
顧輕舟氣喘吁吁,徹底沒了力氣,被司行霈摟住,她眼前直冒金星。
“就你這體力,還敢從我手底下跑?”司行霈看着她,“明知逃不掉還要跑,顧輕舟,你是傻子嗎?”
顧輕舟只有喘氣的份,沒顧上反駁。
她臉通紅,熱氣一陣陣的蓬,淚就流了下來。
好半晌,她才順過來一口氣,推開司行霈:“你嚇死我!”
司行霈的副官,一直開着他的車跟隨電車,此刻車子已經到了跟前。
他將顧輕舟扔到汽車裡,不說話。
司行霈不似往日那麼和善,也沒有往日那麼流氓,他的臉色陰沉,俊朗的五官似覆蓋了層嚴霜,靜靜看着顧輕舟。
嚴霜輕覆之下,顧輕舟感覺冷,她無意識縮了下肩膀。
車廂裡突兀沉默起來。
氣氛低沉,壓抑得叫人透不過來氣,顧輕舟肺裡的燒灼終於清減了很多,她想問司行霈,不是說過長江去駐軍,怎這麼快回來?
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被壓了回去,顧輕舟沒有開口。
司行霈對顧輕舟,素來是強取豪奪,從未像此刻這麼冷漠而疏離。
他見面沒有動手動腳,這非常罕見。
他坐着,目視前方,任由車子穿城過巷而去。
顧輕舟很想問:到底怎麼了,爲何這般不開心?
猶豫了片刻,她還是問了:“怎麼現在回了嶽城,不是說要好幾個月,可能到年底嗎?”
“我回來,你很失望嗎?”司行霈反問,聲音陰測測的。
他點燃了一支雪茄。
他從來不在車廂裡抽菸,因爲會讓顧輕舟喘不過來氣。
現在,他卻點燃了,一陣陣雪茄的清冽鋪天蓋地。
哪怕顧輕舟再蠢,也知曉司行霈不開心,非常不愉快。
從前他哪怕再不愉快,也不會把這些情緒發泄在顧輕舟身上。唯一的解釋,是顧輕舟惹了他。
顧輕舟猛然想起來,司行霈不管去多遠的地方,都會留幾個副官秘密看守顧輕舟的。
說他是監視顧輕舟,有點冤枉他,他只要是保護顧輕舟。
顧輕舟跟着他,他也擔心走漏風聲,有人對顧輕舟不利。
於是,顧輕舟和司慕去李家、去吃早茶,司行霈全部知道了。
怪不得早上顧輕舟看到了他,原來不是錯覺!
顧輕舟搖下了車窗,新鮮的空氣涌入,車廂裡的窒悶得到了片刻的緩解。
車子到了司行霈的別館時,司行霈下車,像扛麻袋一樣將顧輕舟扛在肩膀上,帶回了他的別館。
進門的時候,他放下了她。
不像以往火急火燎撲到她,司行霈放下她之後,解開了自己軍裝的鈕釦,自顧上樓去了。
顧輕舟站在樓下的大廳,茫然了片刻。
她在想,是跟着上樓,還是逃出去?
司行霈越是沉默,意味着他的怒焰越熾,他第一次這麼對顧輕舟。
此地不宜久留,逃纔是萬全之策。
她站在玻璃窗前,往院子裡看了看,但見院子裡站着四名副官,兩名在大門口,兩名在院門口。
而後院是空的。
司行霈的後院,不可能沒有人把守。
顧輕舟試探着,推開了後窗,將一隻椅子扔了出去。
草皮底下的獵物陷阱夾,猛然就夾住了椅子。
若是顧輕舟踩上去,夾斷的就是她的腿。
她一身冷汗,沒有冒失果然是對的。
後院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司行霈。
司行霈站在樓梯口,他脫了上衣,穿着鐵灰色軍裝褲子,露出他結實精壯的身體。
脫衣裳的時候,他的頭髮凌散了。
每次他頭髮凌亂的時候,總有種嗜血的魅惑,俊得邪氣。
“上來。”他聲音低沉而輕緩,“不要亂動東西。”
“我要回家!”顧輕舟道。
“是要我去抱你,還是讓副官將你扛上來?”司行霈問。
顧輕舟最終選擇了自己走上去。
上樓之後,司行霈去了浴室。
他在浴室裡的時間,對顧輕舟而言,又是另一種煎熬。
他很生氣,這毋庸置疑。
他答應過現在不碰她,這未必可信。
逃是逃不掉的,打又打不過他,顧輕舟覺得自己面對司行霈時,唯一的殺手鐗就是哭。
司行霈害怕她的哭,只因他心疼她。
原來,她的武器,不過是依仗着他的疼惜。
這可武器最是靠不住,而是殺傷力低,總有一天要全部耗光的。
“去洗澡。”他裹了浴巾出來,身上的水汽迷濛。
顧輕舟的心,全部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