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太爺的病情,說複雜其實也簡單,但絕不是蟲病。
顧輕舟說蟲病,是順應病家的心裡,減少他的牴觸。
什麼汗蒸死蟲,都是顧輕舟信口胡謅。
“你祖父的病,是久虛。”顧輕舟對梅清道。
梅清聽得似懂非懂。
“所謂‘久虛’,就是胃腑經脈之虛。一個人的經脈、皮腠之血氣,都是由胃腑所生。
你祖父的胃腑久虛,氣血就不能司開合、充皮膚、肥腠理。皮膚上氣血不能充盈,就會形成奇怪的痕跡。這是他覺得像蟲爬的原因之一。
其二,胃腑健運失職,水溼不運就會凝聚成飲,流竄爲患。所以,你祖父常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上爬來跑去的,這是痰飲流竄造成的,不是什麼蟲子。
其三,久虛之人,小汗不得出,身上必然會癢。一旦發癢,怎麼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身上爬,更加確定了你祖父的幻想。”顧輕舟一一說給梅清聽。
梅清聽得分明,十分駭然:“可是,他們明明看到了蟲子爬”
“你親眼所見麼?”顧輕舟問。
梅清搖頭。
“你沒親眼所見,說得頭頭是道,只因你看到了肌膚上那些痕跡。”顧輕舟道,“其他人,他們也是如此。”
梅清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贊同了顧輕舟的話。
顧輕舟道:“你祖父自己堅信是蟲爬,他的感受是最明顯清晰的,他知道有東西在動。
你非要告訴他,並不是蟲子,他不會相信的,反而覺得大夫無能。所以,你們家請的大夫,估計說不是蟲病的,開了藥方都被拋棄了。”
這點,顧輕舟猜測得不錯。
要不然,梅老太爺這病,也不會拖到了今天。
別說中醫診脈,就是西醫的儀器檢測,那麼精準清晰告訴梅老太爺,根本沒有蟲病,梅老太爺也不信,何況是中醫的主觀判斷?
顧輕舟就沒有說實話。
她的目的,是治好這個病。至於怎麼治好的,自然要順應病家的心態,不讓他產生牴觸。
顧輕舟的藥方,一看就是治療久虛的,稍微有經驗的大夫,看到了都會推翻顧輕舟蟲病的說法,到時候讓梅老太爺再次產生牴觸心裡,所以顧輕舟叮囑梅家,不可以把她的藥方給任何大夫看。
這不是秘方,而是不想那些耿直的大夫說漏了嘴。
“此事,我就只告訴了你一個人。”顧輕舟對梅清道,“你祖父生病是關鍵,假如你抓住了,以後你就能在家族中站穩腳跟。我給了你機會,具體怎麼做,就要靠你自己了。”
梅清忙道謝:“少夫人,多謝您的提攜,我絕不會辜負您的。”
顧輕舟笑道:“不用謝我。機會總只有一次,需得自己把握。”
梅清使勁點頭。
看完了之後,顧輕舟和張辛眉就回家去了。
張辛眉非常遺憾的說:“居然沒蟲子,白盼了一回。”
顧輕舟道:“如果身上有蟲,還能活嗎?”
張辛眉撇撇嘴。
他又說顧輕舟:“醜女人,爲什麼你要幫那個傻小子?因爲他和你一樣醜嗎?”
顧輕舟就敲了敲他的頭。
“因爲我曾經處境也艱難。”顧輕舟認真道。
張辛眉很認真想了想。
他覺得他的女人不高興,這幾天都沒有緩過來,估計還是因爲那個鐵疙瘩。
她說話,總帶着悲觀。
“放心,爺以後疼你,你就不會艱難了。”張辛眉道。
顧輕舟被他說得心窩一熱。
她輕輕摸了下張辛眉的頭:“你真好。”
張辛眉驕傲揚臉。
他當然好,他是張九爺!
顧輕舟開了藥方離開之後,梅清回到了祖父那邊。
大伯道:“你回去歇了吧。”
“我想給祖父服侍湯藥。”梅清道,“這些年,我因爲年紀小,都沒侍疾過,實在不孝。”
孝順?
呵呵,想撈好處、佔便宜吧?
梅家又不是小門小戶。
衆多兒孫,誰在老太爺面前露臉,誰將來就可能多一分機會。
“你念好書,就是對你祖父最大的孝順了。”大伯道。
他們說話的時候,裡屋傳來老太爺的聲音:“讓阿清進來,其他人都回去!”
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梅清進了老太爺的屋子。
老太爺想起顧輕舟對梅清的熟稔,就問梅清:“你是怎麼認識少夫人的?”
梅清一一說給了老太爺聽。
他和少夫人只不過初次見面,而少夫人不給其他人面子,獨獨接受了梅清的邀請,這就意味着,梅清能跟軍政府說得上話。
“你小學畢業了嗎?”老太爺問梅清。
念過小學,差不多就能掌握了所需要的全部知識。
後面再讀書,很多人是想做學術研究,也有人是混日子。
“畢業了。”梅清如實道。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老太爺又問。
梅清道:“在念中學。”
“想念書,還是想做事?”老太爺問梅清。
梅清急忙道:“我想做事。”
從前他年紀小,家族中根本不會有事落到他頭上。哪怕有,也是沒前途的苦力活。
梅清着急立業,這樣就能照顧自己和妹妹,他也想趕緊做事。
“嗯,想做事,這很好。”老太爺道。
這就是給了梅清承諾。
梅清很高興。
不過,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的其他叔伯們,依舊每天去侍疾,真正輪到梅清的日子不多。
“你看,已經好幾天不爬了,這塊的皮肉恢復了。”梅老太爺非常高興。
吃了七八天的藥之後,他的痰飲沒那麼嚴重了,故而體內沒有流竄之感;偶然會發汗,發汗之後,身上就不會那麼癢,也堅信是汗殺死了蟲。
所以,他說不爬了。
他高興,衆人也高興。
“阿爸,這些日子都是阿泓給您熬藥。”
“是啊,老二最孝順了,孫兒輩中獨數他。”
老太爺的病好了,叔伯兄弟們,卻個個都在推崇老二梅泓,似乎是希望將來梅泓可以成爲第一人,替代大堂兄。
梅泓也覺得是自己應得的。
若不是少夫人脾氣古怪,那麼邀請少夫人來看病的,應該變成梅泓纔是。
“你們都孝順。”老太爺卻語焉不詳,不怎麼誇梅泓。
吃了二十天之後,梅老太爺體內的痰飲幾乎沒有了,他的久虛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皮膚逐漸被充盈,那些痕跡,逐漸淡去。
他的病,算是真正好轉了。
老太爺大喜。
他想要親自去感謝少夫人,又怕軍政府的門檻太高了,他貿然登門自取其辱,故而叫人送了禮品和匾額,去了何氏百草堂。
同時,老太爺召集了子孫,決定從孫兒輩中,挑選一位孫兒,作爲分鋪的掌櫃,歷練幾年。
“不用想了,這樣的好事肯定是梅泓的。”
“不一定,也許是老三的呢?”
“讓孫子去做掌櫃,這是重點栽培啊,誰這樣讓老太爺看得起?”
“梅泓吧,他這些日子很殷勤。”
結果,老太爺當着全家人的面,點了梅清。
“他父親是進貨時出事的,是工傷而亡,家中應該補貼他們。從前阿清還小,此事就沒提,如今時機正好。”老太爺道。
衆人議論紛紛。
老太爺手段強悍,不許兒孫們再議論。
衆人仍是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梅泓站在旁邊,一臉的難堪和羞愧。他今年二十四了,又是長房的嫡子,祖父卻一直不給他機會。
好不容易機會來了,祖父寧願給比他小十歲的堂弟!
“都是那個少夫人。祖父知道梅清和少夫人交情深,纔會高看他幾眼。”梅泓想。
而梅清,當即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在家族中站穩了腳跟。
這一切,是顧輕舟幫他的。
“沒有少夫人的醫術,祖父不可能這麼快痊癒;沒有她的幫忙,我也根本不可能打扮諸位堂兄脫穎而出。”梅清非常高興。
他往外走,二堂兄梅泓卻攔住了他。
“阿清,你本事不小嘛。”梅泓陰測測的,“一鋪掌櫃,你可要當心,毀了家中生意。”
“二哥,你搶走我的機會去邀請少夫人,結果失敗了;你不讓我靠近祖父這裡,自己搶佔機會侍疾,也失敗了;如今,你又來威脅我,註定也是要失敗的。”梅清不卑不亢道。
他再也不是那個小心翼翼的孤兒了。
他是孫兒輩中,第一個有了實權的,他理應了不起。
身後有人笑。
一回眸,梅清發現好幾個常被梅泓欺負的堂兄們,偷偷衝他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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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第一次感覺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