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鉞眸光深沉,打量着顧輕舟,心想:“她真的會醫術嗎?”
正月在跑馬場一見,顧輕舟貿然說出霍鉞身體有疾,讓霍鉞去看病。
霍鉞還真去了,他太惜命了,結果醫生都說霍鉞健康無礙,霍鉞當時也好笑:自己魔怔了,居然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
可最近這半年來,霍鉞的熱燥更加嚴重,特別是四肢,恨不能常泡在冷水裡。
顧輕舟說,霍鉞是寒邪。
wωω• ттκan• ¢ Ο
可霍鉞表現的症狀,卻實實在在是熱病,他渾身發熱。
半個月前,霍鉞和司行霈合謀成功,殺了洪門的蔡龍頭,奪下了洪門的碼頭。
以後,整個嶽城的碼頭,一半歸司行霈,一半歸霍鉞。
當時高興,他們在一處俱樂部狂歡,霍鉞跟某位女郎在泳池裡戲水。
他貪涼,竟然在泳池裡泡了兩個小時。
回來之後,他就開始低燒。
低燒斷斷續續,請醫用藥時好時壞,直到五天前,他的低燒轉爲高燒。
西醫、中醫都請了,至今束手無策。
哪怕是此刻,霍鉞仍在高燒中,他渾身發燙,人也特別難受。
外人卻看不出來。
哪怕是生病,霍鉞也保持着他的鎮定和內斂,情緒不外露。
顧輕舟正在診脈,突然一個穿着高跟鞋的身影,滴滴答答的進來。
顧輕舟還以爲是霍攏靜,轉頭去瞧。自從打架之後,霍攏靜就退學在家,顧輕舟挺想知道她的近況。
卻見一個穿着淡紅色繡百柳圖元寶襟旗袍的女人,進了屋子。
這女人很時髦派,旗袍是中開叉,露出半截滾圓纖細的小腿,穿着玻璃襪高跟鞋,剪了極厚的濃劉海,燙着蓬鬆的捲髮。
身段婀娜,風情綽約。
不是霍攏靜。
“這是我的姨太太。”霍鉞跟顧輕舟解釋。
顧輕舟有點尷尬,她以爲是霍攏靜纔回頭的。結果只是姨太太,好似她很在意人家的家務事一樣,現在很不合時宜。
她叫了聲姨太太,轉頭繼續診脈,若無其事,將尷尬都遮掩。
霍鉞看着顧輕舟這模樣,不由好笑,心想她真有趣,比很多女孩子都有趣。
大概是她故作老成的模樣,不矯揉造作,反而很沉穩的緣故吧!
這位姨太太叫梅英。②⑤⑧鈡雯?
一進門,梅姨太太的目光就落在顧輕舟身上。
霍鉞十幾歲的時候,從老家跑到嶽城討生活,當時風餐露宿,有個賣燒餅的老頭子,常用燒餅救濟霍鉞。
老頭子的女兒長大之後,吃不得苦,不願意去工廠做女工,非要下海去作舞女,聽說這樣賺錢。
那老頭子常哭,說自己對不起祖宗,對不起死去的老妻。
霍鉞後來得勢,想到那位給他燒餅的老者,派人去找到了他。
老頭子已經病的不輕,說他女兒再也沒回來看過他。
“我好幾年沒見過她了,不知她是死是活。霍小子,你幫阿叔找找她。阿叔牀底還有二十多塊錢,你拿去給她,讓她有飯吃。”老頭子臨終說道。
霍鉞就找到了梅英。
梅英很墮落,做舞女也不成氣候,霍鉞將她收在身邊,做了姨太太。
他答應過阿叔,讓梅英有飯吃。
梅英是他唯一的姨太太。
而梅英性格善妒張狂,霍鉞想起當初她父親的救命之恩,也對其多有容忍。
“不是說請了大夫嗎,怎麼來了個小丫頭?這到底是摸脈啊,還是摸骨啊?”姨太太酸溜溜問。
顧輕舟揚眉,看了眼霍鉞。
霍鉞嚴厲:“住嘴!”
梅英還是怕霍鉞的,見霍鉞肅然,她也忍着一口怒氣。
她打量顧輕舟,小小年紀,卻有幾分嫵媚,將來肯定不是個好東西!
顧輕舟也沒有在意她,繼續診脈,又看了看霍鉞的舌苔。
診脈之後,她肯定道:“霍先生,還是我半年前的診斷,您這病在中醫裡,叫‘真寒假熱’。
體內的寒邪到了極致,腐化無權,身體自身會出現對抗,於是發燒發熱。您雖然是一派熱極之相,但您的脈象洪大無倫,重按無力,是真寒在內。
您體內有寒,醫生卻照熱病給您用寒涼的藥,寒上添寒,所以從腸胃燥熱,慢慢加劇到低燒,再從低燒加劇到高燒。
再耽誤下去,只怕大羅神仙也無力迴天了。”
霍鉞聽了,心頭莫名一驚。
顧輕舟說得不錯,他越是用藥,病情越發嚴重。
他表現出來的是“假熱”,大夫用祛熱的藥,都是清涼的,就加重了他的真寒。
“若是您相信我,我給您開個驅寒的方子,用些溫熱的藥,您的病不出浹旬即可痊癒。”顧輕舟道。
霍鉞點點頭。
他的姨太太梅英也聽到了,頓時就尖着嗓子喊:“你要給老爺開溫熱驅寒的藥?你瘋了嗎,你沒見老爺正發燒發熱嗎?你是不是洪門蔡家派過來的奸細?”
姨太太梅英,聽聞顧輕舟要用溫熱的藥,給正在發燒發熱的霍鉞治病,嚇得半死。
任何人都知道,熱病用清涼的藥治療,比如什麼生石膏、竹茹;而寒病用溫熱的藥,比如附子、乾薑。
可顧輕舟居然用溫熱的藥,去治療熱病的人,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梅英指着顧輕舟,焦急對霍鉞道:“老爺,您瞧瞧她,連牙都沒有養齊全的黃毛丫頭,她會看什麼病!
中醫數萬種藥方和脈案,她這麼小,熟悉幾個?她無非是聽聞您久病不愈,故而劍走偏鋒,拿您的命賭!
老爺,我們全靠着您吃飯,您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叫我們怎麼辦?您生病,我更着急,可您不能病急亂投醫,隨便什麼人的鬼話都聽啊!”
姨太太說話如濺珠,噼裡啪啦一大通,把衆人都說蒙了。
霍鉞深邃的眸子沉了下去。
“出去!”霍鉞低喝。
姨太太不肯,堅持道:“老爺,我不能看着您被人害死!”
說着,就要哭出來。
這位姨太太,在風月場裡滾過七八年,一身的市儈。
她是霍鉞恩人的女人,霍鉞此人,鬥米恩千金還。每次姨太太撒潑,霍鉞都是避開,從來不對她用家法。
他並不是管理後宅無能,而是後宅只有這麼一位姨太太,他不願意管束。
現在姨太太當着顏總參謀的面鬧,霍鉞的眼眸陰沉,泛出蝕骨寒芒。
他欲要發火,顏新儂就開口勸慰了:“姨太太,我是軍政府的總參謀,我受少帥的託付,前來給霍龍頭看病。
顧小姐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師出名門,我的太太,還有軍政府司家的老太太,也是顧小姐治好的。
萬一有個閃失,軍政府會給您做主,您不用擔心。”
“怎麼做主,難道軍政府能賠個老爺給我嗎?”姨太太嗓音更加尖銳,“誰知道你們軍政府安什麼心!”
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姨太太話越發刻薄:“是不是軍政府的陰謀,想要置我們老爺於死地?”
她的話,越說越難聽。
師父交代過顧輕舟,要以大慈大悲之心,解世間含靈之苦。
這席話,顧輕舟從前不懂。
現在,面對姨太太的無端挑剔,她正想甩袖走人。這時候,方纔明白師父說“大慈大慈之心”是什麼意思了。
醫者好艱難!
顧輕舟澄澈的眸子,添了幾分晦暗,也有幾分不耐煩。
“出去!”霍鉞聲音更低,低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層雲,沉沉壓下去,“現在是叫你出屋子,若是再多一句,你就從霍家出去!”
姨太太嚇住。
“老爺,您是不是被這小妖精拿住魂了?”姨太太哭。
霍鉞身邊的下人,這才急忙把哭哭啼啼的姨太太拉走。
她一走,顏新儂和顧輕舟皆舒一口氣。
霍鉞的燒好像更嚴重了。
姨太太如此一鬧,霍鉞是非常生氣的。這些年,他錦衣玉食供養着姨太太,卻從來不踏入她的房門,對她也諸般忍讓和縱容。
平素她打牌逛街,也是很時髦的一個人,不成想竟在霍鉞病中,給他鬧了這麼一個大難堪。
“先生,不必動怒。”顧輕舟柔聲勸慰他,“身子要緊。姨太太的話,也許您該考慮考慮,我畢竟還是個孩子,經驗不足。”
霍鉞低燒了半個月,高燒了四五天,他知曉再拖一兩日,這命就沒了。
刀光劍影裡滾過來,打下青幫這片江山,他比任何人都狠,難道要死在病魔手裡?
這太諷刺了!
“輕舟,你給我開個方子吧,我的命交到你手裡,我不疑你!”霍鉞道。
一句話,似暖流充盈了顧輕舟的心。
醫者並非聖賢,人的七情六慾俱全,信任和溫暖的話,總好過冷言冷語的諷刺挖苦。
“霍先生,我就給你開個簡單的方子,你先吃兩劑,等燒等了之後,我再給您開些修養的方子。”顧輕舟道。
霍鉞頷首。
顧輕舟就開了藥方:人蔘三錢、附子五錢、乾薑五錢、甘草二錢。
“這些都是補中驅寒的藥,溫熱發汗。”顧輕舟道,“您派人煎了,要等涼了之後再服用,切記!”
霍鉞點點頭,把方子交給了家裡的管事。
“不打擾您養病,我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來複診。”顧輕舟道,“還是下學之後。”
霍鉞讓人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