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來回
戰事來到眼下,什麼算計都沒意義了,就是拿性命、裝備、戰馬、勇力來拼一口氣而已,但不管如何,將領始終是這其中極爲重要的一環,最起碼怎麼來拼這口氣他們說了算。
得益於岳飛的分兵調度之策,長社城下原本的前線指揮官蒲察鶻拔魯與他的十個猛安被馬皋等人給誘騙去了長葛,所以此時金軍前線真正的指揮者臨時變成了年輕的萬戶大。
大是之前死掉的大撻不野的弟弟,是渤海大族大氏在金國軍中的繼承者……當然了,大氏說是渤海皇族也無妨的,因爲大這個字本身就是首領這個含義演化而來的,而渤海大氏早在唐時便建立起了號稱海東盛國的渤海國,只是後來被耶律阿保機給滅掉了而已。
也正是因爲如此,再加上女真崛起過程中有渤海族起義試圖建立大渤海國的緣故,等到完顏阿骨打時期,這家在女真初始地盤有着巨大聲望與實力的大氏,立即就得到了完顏氏的誠懇拉攏與聯盟,雙方普遍性結親,而大氏也事實上在金國享有了僅次於宗室的那種超然地位。
怎麼說呢?
這位剛剛當上萬戶不久的金國貴人大不是沒有從軍經驗,不是不懂金軍軍法,也不是沒在之前的戰爭中拼過命……但是,面對着完顏撻懶傳達下來的軍令,和那兩個猛安的生力援兵,這位大萬戶卻有些猶豫了起來。
他忽然又不大想去拼命了。
原因有很多而且都很簡單……比如說,他的哥哥死在了宋人手裡,而且如無意外,應該就是死在了眼前這個嶽字大旗主人的手裡,他心裡有點怵;再比如說,之前大軍在此處彙集,四太子完顏兀朮在挑選精銳時將他棄置,他不免有些怨氣;還比如說,這些日子,完顏撻懶與完顏粘罕一直在籌劃於河南一線設置附庸國事宜,人盡皆知,而讓這位渤海皇族難以接受的是,幾個漢人新降之輩,居然能輕易建國稱帝,管着成百上千萬人,十幾個州郡,而他們大氏堂堂渤海皇族,完顏氏姻親,卻連個一州一郡都不能分割……所以怨氣更重!
一句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渤海大將軍,便不大想拼命了,最起碼是不大想拼自己的命!
但是,金軍軍紀嚴明,既然右副元帥親自下令,要他大引騎兵鑿進去,那就只能是他親自領兵鑿進去,否則還是沒命!
“隨我來,跟我鑿進去!”須臾間,腦子裡轉過一些亂七八糟想法後,大猛然舉起自己的牛皮護手,揚聲振作。“今日有我無敵!”
身後兩個新支援到位的猛安(千人隊、千夫長)和大自己的核心猛安聞言也是猛地一振,各自奮發!
旋即,三個完整的金軍猛安,都是生力軍,也是大在戰場上能於短時間內組織起來的最大一支機動部隊,開始排列起緊密陣型——重甲騎兵向前,夾緊長槍,沒有馬甲的騎兵自動向後,弓箭在手,並跟在萬戶大身後,緩緩往側後方掉頭旋轉而去,卻是要拉開距離、騰出衝鋒空間。
密密麻麻的金軍騎兵開始大規模流動起來,馬甲、盔甲、槍尖、弓箭鋒矢,在春日午後的陽光下開始閃耀着一種讓人心寒的光芒……即便是尚未開始衝鋒,金軍自己卻已經開始不自覺的腎上腺素暴增,開始全軍振奮,而戰場上的宋軍卻開始忍不住心生畏懼,開始憂慮戰局……這是雙方因爲各自戰爭經驗發自本能的反應。
誰都知道,金軍甲騎那種硬鑿有多麼可怕!出河店、太原、潼關,金軍就是靠着一次次的騎兵硬鑿,鑿出了一個聲威赫赫的大金國出來!
“太尉!”
長社城頭,一直觀望城東南方向戰局的成閔忍不住看向了韓世忠。“打開城門,我帶背嵬軍衝一波,必然能拉扯住一兩個猛安!”
披掛嚴整、坐在垮塌城牆邊緣城頭上的韓世忠正在玩弄手中一把匕首,聞言根本沒有去看戰場,也沒有去看成閔,只是緩緩搖頭:“還不到時候,且再等等!”
成閔當即閉嘴,但一旁的東京留守司統制官王善卻稍顯猶豫:“太尉,這恐怕是最後機會了,一旦岳飛這先行渡河的一萬人被當面擊潰,後面的部隊還有那王字大旗的誰,恐怕就都跟不過來了,敗勢也就定了……爲何還要等?”
王善畢竟是客將,雙方又在城內一起辛苦了兩三個月,多少有些情面,故此,韓世忠倒是直接說了實話:
“因爲金軍太急迫了……這纔開戰多久,便要生穿硬鑿?”
王善也好,成閔也罷,還有此時剛剛從城頭其他地方巡視回來的解元,聞言各自怔住。
而坐在那裡的韓世忠也順勢扭頭看向了城東南方向的那股早已經開始拉開距離、然後在大的旗幟帶領下緩緩啓動的大隊金軍騎兵,並面露冷笑:
“生穿硬鑿固然厲害,但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一鑿下去,當面軍陣固然是不保,但金軍自己也要活活被帶去一大塊肉……而金軍如此急促和不計傷亡,只能說此次來援王師真正的殺手還在後面,他們不得不盡快料理這渡河過來的一萬人!”
“不錯。”解元第一個附和應聲。“至於戰機,清潩水綿延二十里,金軍在上面鋪設浮橋無數,只要援軍還有後手,那戰機必然就還有,而咱們城內兵馬被困累月,並無多餘力氣,一定要等到必要之時出擊,方能奏效……況且,我總覺得,此時懸而不出,反而能讓撻懶心存顧忌!”
看着城下已經奔跑起來的金軍大隊,王善面色凝重,卻又連連點頭……說實話,他也對沒有看到東京留守司的兵馬感到疑惑,別人倒也罷了,張用、桑仲那幾個人,卻是講義氣的,此番既然有大股援軍到,那他們斷不會不來。
說話間,金軍馬蹄隆隆而起,早已經直衝河畔,而饒是岳飛部紀律嚴明,也不禁各自駭然失色,卻只能在軍官的呼喊下儘量將陣型縮緊,領着踏白軍的張憲更是拼命帶領自己那區區幾百騎兵拉開與岳飛那面大旗的距離……這不是逃跑,而是爲了尋求衝鋒空間,在金軍鑿陣後第一時間反衝回去,保護自己兄長兼長官。
其實,就在剛剛,金軍剛一集結,明白了金軍意圖的岳飛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肅性……這個時候,王彥部幾乎是奔跑趕來,根本沒有力氣集結作戰,進而從其他地方諸如清潩水北面地區渡河形成有效支援;而城內韓世忠部在岳飛看來,最好的處置方式反而是懸而不出,確保完顏撻懶分心、分兵應對;與此同時,趙官家親自帶領的援軍也未至,留在河東岸的自家部隊也因爲浮橋通道阻塞的緣故,無法全力支援到位……金軍這一鑿確實是抓到了最佳戰機,而自己真要是被鑿垮了,那也就真垮了!
但戰場之上,這種擔憂是沒有意義的,因爲僅僅是片刻之後,大的旗幟便猛地加速起來,然後三個猛安的金軍騎兵幾乎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在軍紀、士氣、戰鬥本能以及血涌之氣的支持下,隨着自家萬戶惡狠狠的衝到河畔,然後以一種陶器相撞,與之俱碎的心態,和當面宋軍的步兵陣團狠狠撞到了一起。
宋軍已經拼盡了全力,衝鋒過程中,弓弩手拼了命一般與對面的女真弓手互射,雙方箭如雨下,哀嚎聲根本就是被喊殺聲與箭矢飛空的聲音所遮掩,而雙方接觸的那一瞬間,長槍手更是如扎籬笆一般死死立定,眼睜睜看着耀目的金軍甲騎就這麼直直的朝自己砸過來。
但是,這種衝鋒真不是靠勇氣就能抵禦的。
一瞬間,在雙方前沿部隊於一種同歸於盡的姿態中相互消融之後,無數金軍騎兵仗着慣性,幾乎是硬生生的將自己和戰馬砸入到了宋軍陣中……然後在一種近乎於嘈雜到消聲的狀態下,將他們身前的宋軍團陣徹底撕碎!
從遠處望去,宛如一股鐵流衝破了堤壩一般壯觀。
隨着這一鑿,整個戰場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暫的失聲之中,而毫無疑問,一瞬間所有人都得出了結論,金軍這一鑿還是勝了,而當面的宋軍還是潰了……金軍死傷無數,宋軍整個戰陣徹底破碎。隨着宋軍這個軍陣的徹底破碎,聲音也瞬間回到了戰場,下一刻,便是所有人都看着這三個金軍猛安在大的帶領下,肆無忌憚的蹂躪砍殺瞬間炸裂了陣型的宋軍!
這個團陣後面的浮橋上開始出現前後擁擠踩踏的情形,而西岸無數還穿着甲冑的潰散宋軍乾脆逃入初春的河水中,然後輕易踩破了薄薄的冰凌,陷入其中。
這一場交鋒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以至於河對岸的王彥再也無法忍受,而是即刻下令稍歇的本部八字軍從上游搶渡!
而居高臨下,看的最清楚的韓世忠與完顏撻懶則在微微的茫然之後,反應截然不同——韓世忠站起身來,失聲大笑;完顏撻懶面色發青,而與此同時攥緊了手中馬鞭的手指關節卻微微發白起來。
“俺要殺了這個渤海狗崽子!”足足兩息之後,撻懶方纔將馬鞭摜到地上,顯然是氣急敗壞。“俺要把他的皮活剝了!”
周圍人面面相顧,無人敢言……怎麼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殺了自家唯一一個前線指揮官呢,而且怎麼殺?
更何況,人家大根本沒有違反軍紀好不好……這位萬戶的確是親自引軍鑿入了宋軍陣中!只不過,他沒有去鑿那面飄着嶽字大旗,足足有三四千人的最大堅陣,而是去鑿了旁邊那個立着徐字旗,只有一千多人的軍陣而已。
沒錯,金軍萬戶大在整個戰場最焦灼的時候,利用了可能是金軍最好一次戰機,費勁心力組織了最強一次突擊,卻是帶領着撻懶給他的援兵,還有他自己的本部猛安,狠狠的鑿入了岳飛麾下統領官徐慶的軍陣中。
戰果豐碩,徐慶本人第一時間殉國,數百宋軍當場戰死,並造成了數百宋軍潰散和接近四分之一個戰場局勢的崩潰。
如此戰果,難怪坐的高看的遠的韓世忠會因爲友軍的崩潰失聲大笑了,也難怪王彥會下令全軍不顧一切渡河,趁着金軍騎士難以收攏的時機迅速擴大戰場,更難怪岳飛和他麾下張憲、傅選、湯懷、李璋、李寶等將領陷入到了一種怪異的失聲狀態——他們爲徐慶等袍澤的突然戰死感到哀傷與悲憤,但也敏銳的意識到,這最關鍵的一口氣居然熬過去了!
韓世忠笑完之後,眼見着王彥部開始大面積從上游渡河,卻依舊沒有出擊,而是繼續坐下靜候時機。而就在這時,長社城東面大路之上,之前因爲王彥部陸續抵達而漸漸沉寂下去的方向,卻又再度煙塵滾滾起來。
韓良臣坐在城頭好整以暇的看了片刻,大約推算出這最後一批援軍的數量後,便忍不住與自家兄弟解元相互對了個眼色——很顯然,猜想歸猜想,但當數量不下六萬的援軍盡數抵達後,他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因爲他們很難想象,官軍到底是如何組織起這種規模,且如此具有決斷性的救援行動的?
且說,自從大那次完美的衝鋒以後,城下將臺上的撻懶便徹底陷入到了暴怒與混亂之中。
而王彥部的渡河更加讓這種情緒失控起來——因爲岳飛的旗幟依然在下游飄揚,然後岳飛部河東岸那部分兵馬依然在全力順着浮橋支援,大部依然不能徹底解決這支部隊!這種情形再加上王彥部開闢的新戰場,則意味着撻懶就必須要面對一個之前他一直想避免的兩難抉擇,到底要分多少兵去阻攔王彥,又該留多少兵來防備身後的韓世忠?
坦誠來說,情緒崩潰之餘,撻懶依然敏感的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今日真要陷入苦戰了!
至於蒲察鶻拔魯能否及時回援,根本不是能否解決這眼下宋軍大隊的問題了,而是能否保全自家軍隊的問題!
到時候能逼退對方,就不錯了!
不過,出乎撻懶意料,在再次分出三個猛安去河畔聯動大部,以求阻擊宋軍以後,城內的韓世忠依舊保持着沉默。
而也正因爲這種沉默,戰場一直侷限在清潩水之畔——東岸的宋軍開始利用河上現成的浮橋大面積拉開戰線,擴大戰場範圍,以此來展示出自己的數量優勢,而金軍騎兵開始往來不斷,用自己的韌性與騎兵的機動性勉力支撐……當然了,這種情況下,金軍想要再組織之前那種大規模衝鋒無異於癡人說夢。
雙方似乎要進入到了某種煎熬的拉鋸戰中,這讓撻懶稍微放鬆了一點點,因爲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拼耐力和韌性的戰事,最終結果往往還是金軍能勝。
但僅僅是一刻鐘後,望着東岸再度煙塵滾滾涌來的援軍,撻懶卻徹底陷入到了心跳與慌亂之中。
因爲不知道爲什麼,隨着這最後兩萬多早在預料之中的援軍到來,整個戰場上,數量多達六七萬的宋軍,開始漸漸進入到了一種莫名的振奮狀態……最明顯的兩個現象,一個是宋軍渡河支援速度與參戰慾望大大提高;而與此同時,被金軍騎兵擊潰的宋軍往往放棄逃竄,而是在一些軍官的呼喊下嘗試重新組織彙集。
“必然是宋軍主帥胡寅親至!”一名漢人降官稍作解釋。“以往宋國帥臣,多無膽量,不意胡明仲有此勇氣……不過元帥不必擔憂,宋軍主帥並無指揮之能,且是初來乍到,這種士氣一鼓之後便會泄掉。”
撻懶信服了這個說法,因爲確實很像。
但一刻鐘後,不知道算是幾鼓了,宋軍這股莫名其妙的士氣依舊未泄,非只如此,隨着一面黃色的,帶着三根尾巴的奇怪大旗自遠由近,來到河畔,然後幾乎是片刻不停的上了浮橋,直接帶着一支精銳部隊涌入岳飛那個最堅固的大陣中以後,整個戰場徹底陷入了狂躁狀態。
無數宋軍幾乎是不顧陣型,從各處浮橋蜂擁渡河,而河東潰兵的集合速度更是驚人,往來不斷的金軍騎兵再也按不住宋軍的渡河攻勢,短時間內,便喪失了沿河方向的壓制姿態。
但更可怕的是,就在那面帶着尾巴的大旗在河西立定之後,一直安靜的過分的長社城內,忽然整個陷入到沸騰之中,並在撻懶近乎於驚恐的姿態下,打開了所有的城門——在之前兩三個月內,已經成爲這位金軍右副元帥最害怕的一個人,在沉默了大半個時辰之後,忽然就莫名其妙殺出來了。
“將浮橋拆掉!”就在撻懶陷入到某種惶恐之中的時候,趙玖也已經來到了岳飛陣中,下馬之後,這名明顯面色潮紅緊張不已的趙宋官家,足足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方纔勉強降低了一些心跳速率,但在恢復心跳之後,他卻在第一時間扭頭對跟來的酈瓊下了一道奇怪旨意。“將咱們身後這條浮橋拆掉,然後傳旨所有人,過河之後,都將浮橋拆掉!告訴他們,今日朕將自己還有他們,還有這一萬多金軍鎖在了一起……只有一家可以活着出去!”
酈瓊怔了片刻,即刻在一旁岳飛的沉默之中轉身而去……因爲兩個相州人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趙官家此番渡河拆橋,並不是純粹勇氣可嘉的問題,而是一個絕妙到有些狡猾的操作,因爲這麼一來,蒲察鶻拔魯的那一萬生力軍就反過來被隔絕到了河東。
這麼一來,甚至趙官家本人都安全了許多。
PS:感謝書友他改變了人類帝國和書友湯姆丁兩位同學……這是本書第六十一萌和第六十二萌……先拜謝兩位同學的支持,感激不盡。
然後說實話,今天雖然牙還是很疼,預約也只能明天去拔牙,可因爲跟很多老同學恢復了聯繫,意外的很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