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禎自噩夢中醒來時, 她還是躺在柔軟的牀上。耳邊似乎還聽到有人清洗的水聲,窗外鶯雀相鳴,分外輕快悅耳。
那一日一夜的煎熬, 彷彿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落禎姐姐, 你終於醒了?”花映手裡拿着沁涼的汗巾, 替她擦去了冷汗, 妍麗的臉上寫滿了疲倦, 清亮的眼眸也略顯通紅,“你睡了兩天兩夜,要是再不醒, 花映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落禎呆呆地望着她,張了張口, 卻發現喉中一陣乾澀, 只能發出幾個嘶啞的聲音:“……水……”
花映趕忙端了一碗水過來, 扶她起身喂下。幾口冰涼的甘霖入腹,頓覺腦中清醒了許多。她撐起疲乏的身子, 回憶起那可怕的一幕,頓時又不禁頭痛起來。
花映便端了一碗藥過來,柔聲說:“落禎姐姐,喝了它就不難受了。”
落禎看着那碗還在冒着熱氣的湯藥,猛得伸手一推, 湯藥盡數倒在了地上, 連碗都碎成了幾瓣:“你想要我的命就早點動手, 不用事後裝好人。”
她大喘着氣, 咬牙切齒地說。
花映默然無語, 只呢喃道:“落禎姐姐,你真的誤會我了……”
“誤會?”落禎盯着那張楚楚動人的淚顏, 頭一次覺得這張臉虛僞得令她噁心,“我一次次地相信你,你又如何回報我的?花映,你到底想怎麼樣,可不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也好讓我死個痛快!”
情緒一時激動,她又猛咳起來。花映焦急萬分,卻又不敢再去刺激她,只能垂手站在一邊,等她自行平復潮涌的心緒。
落禎咳着咳着,漸漸哭了起來,痛苦含着苦澀隨着眼淚潸然直下,她怎麼會聽信花映片面之詞,就將尹秋置於卑鄙無恥的行列?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留?她怎麼會這麼傻……
“落禎姐姐。”花映鼓起勇氣輕聲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多休息吧,花映晚一些再來看你。”
不等她說完,落禎已經閉上了眼睛低吼道:“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滾開!”
花映通紅的眼睛默默望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只俯身去拾碎裂的瓷片,卻聽一個低沉渾厚的男子聲音響了起來:“爲何人總是如此愚昧,攀附敵人,傷害親人,永遠分不清是非對錯,卻還總以爲自己掌握着真理?”
一個戴着黃金面具的男人踏入了門檻,藏在面具後面的一對眼睛冒着銳利的鋒芒。
落禎一見到他就遏制不住地想到那一排排可怖的黃金屍骨,她淒厲地大聲叫道:“申屠無涯,你這個畜生,我跟你拼了!”
說時遲那時快,她陡然跳下牀,拾起地上的碎瓷就瞄準了申屠無涯的脖頸,狠狠地劃了過去。
花映大叫:“落禎姐姐不要!他是……”
鮮血飛濺了出來,隨之而下的是那面猙獰的惡鬼面具。花映捂着受傷的小臂,泛紅的雙眸裡積蓄着苦澀的淚水:“他是你的師父……”
落禎呆呆地望着申屠無涯面具之後的臉,踉踉蹌蹌地後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臭名遠揚、殺人如麻的魔頭,竟然是她救死扶傷、宅心仁厚的師父。
“這……這不可能。”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只換來對方一個冰涼的眼神。盛青田冷冷地看着她,那目光自她熟悉的眼睛裡浮現,令她感到格外的陌生。
“花映是我對付凌司鴻的籌碼,你該慶幸那一下沒有傷到她的容顏。”盛青田冷聲道,“不聽話的孩子,不好好教訓一下,看來是不行的。從今日起,你就永遠留在那個密室,替我看守那些冤魂罷!”
兩個人都慘白了臉色,花映急聲求饒道:“樓主,花映只是受了一點小傷,真的不礙事……”
落禎已全然無措,身體顫抖得連話也說不出口。她眼睜睜看着花映被盛青田帶走時回眸的一瞥,那哀慼的眼神令她胸口說不出的悶痛。
到底……到底她應該相信誰?
黑暗再次降臨在落禎的身上,即使不是黑夜,她依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很慶幸申屠無涯沒有點亮那些燈火,讓她得以在黑暗中尋找到一絲喘息的機會,以及一些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她努力不去想這裡究竟有多少具屍骨,它們是否正睜着烏洞洞的窟窿眼睛齊刷刷望着自己。可是壓下恐懼,寂靜又成了她最大的敵人,教她幾欲發瘋。
忽然,門開了。
一盞幽火悄悄地移了進來。落禎趕忙擋住眼睛,低聲地哀求道:“求求你,不要點燈……”
“落禎姐姐,我不點燈,就這樣,好嗎?”花映細弱的聲音在這空無一人的屋內顯得多麼珍貴。落禎沒有再趕她走,蜷縮着身子點了點頭。
“……好。”
花映便持着一座燭臺,手裡還端着一碗湯藥,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過來。
“把藥喝了吧,喝了,人會好些。”她柔聲細語地說。
落禎知道那是什麼藥,這些年來她已經喝了不知幾碗,卻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藥。
“這是什麼?”她喃喃地問道。
花映將燭臺放在地上,微弱的燭光只能照亮小小的一片空地,照不見那些累累的屍骨,這讓落禎很是安心。
“樓主只說,你若不喝,將命不久矣。喝了,才能延命。”花映將藥端到了她眼前。
落禎別過頭去,仍是推翻了那碗藥,怒意與悲意一齊涌上心頭:“我不喝!”
碎瓷聲在這空寂的屋內尤爲刺耳,花映沉默了一會,只悄悄地嘆了口氣。她並不離開,卻是在一邊坐了下來,無聲地陪伴在她身邊。
火光幽幽地燃燒着,驅散着黑暗中孤寂的靈魂。落禎望着那竄動的火苗,漸漸感到一股暖流流入心底。光明,哪怕再弱小,也會在人的心裡燃起希望的火焰。
她不再憎恨花映,忽然想起了從前那些日子,心中不甚苦澀,便喃喃地問:“花映,你嘗過衆叛親離的滋味嗎?”
黑暗中傳來花映清冷的迴應:“有。”
落禎擡起頭來,看到她在微光下盈盈閃動的眸光,問道:“因爲什麼?”
花映端坐在地上,纖細的指尖撥弄着燭臺,幽幽地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犯了事,連誅九族。母親帶着我在族人的幫助下脫逃。誰知半路上,那些衛隊竟然叛變,將我的族人盡數殺死。母親爲了保護我,將我放進箱櫃中,隨後也被殺死了。”
黑暗中,花映的聲音便宛如這火苗一般微弱,飄搖:“儘管母親已經死了,可我還是被發現,當那個人朝我舉起劍時,另一個人攔住了他。”
“他救了你?”落禎問道。
花映搖搖頭,說:“他的確良心未泯,不忍心殺我,可是又怕回去無法覆命。於是他就想出一個法子,將我鎖在了箱櫃裡,鑰匙就放在地上,由得我自生自滅。”
“他未免太過無聊。”落禎難以想象一個孩子被所在幽暗狹小的箱子裡,將會是多麼可怖的回憶。
“可就是這一點點的側影之心讓老天開了眼,我終於等到了爲我開箱的人。”
落禎漠然地望着燭火,喃喃道:“是申屠無涯?”
“不。”花映望着她,“是你爹。”
落禎心中一怔。
“你爹當時是後宮御用的金飾匠人,與我父親有些交情。他知道我們母女脫逃的事後,放不下心,便獨自追隨而來,最後在一片廢墟和屍首裡找到了我。”
落禎靜靜地聽着花映的訴說,那些她極力想要知曉,卻無從下手的時光,內心已如潮流涌動。
“自那以後,他就帶着我東躲西藏,過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我們唯一快樂的時光,便是聽他說故事。而他的故事裡,幾乎全是你……落禎姐姐。”
那火苗爲何會漸漸地模糊,再也看不清楚。落禎擡手抹了抹臉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那他爲什麼……都不回來看看我,哪怕一眼……”
“是我拖累了他。”花映垂下眸子,“是我虧欠了你。”
落禎再也無法遏制,放聲大哭了起來。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被他深深地保護着,可她卻全然不知,甚至幾經猜度和誤會。當那場大火燒掉了他畢生的心血之時,若不是自身難保,落禎甚至感到一絲絲報復的快意。
天啊,她究竟錯了多少年,錯怪了多少人……所以上天才要這樣懲罰她,讓她失去所愛,失去一切,唯留一條賤命苟延殘喘,獨自懺悔。
花映緊緊地抱着她,任她滿腔的悲傷如洪水決堤。她回顧着童年的暗影,沉默着不發一語,甚至已連眼淚也流不出一滴。
許久,落禎才漸漸平復了心情,她擦乾眼淚道:“既然是我爹救了你,那後來呢?他怎麼樣了?”
花映喃喃說:“後來有一日,他去趕赴一場葬禮,回來便痛哭流涕,一直說自己對不起一個人。自那以後,他便日漸消沉,酗酒如命。半個月後,吞下瑤金草,自盡了。”
落禎傷痛已極,喃喃地念道:“瑤金草?”
花映頜首:“就是‘黃金丹’的原料……你爹爲了贖罪,變成了人骨黃金。”
“人骨……黃金……”落禎閉上眼睛,哽咽得已經說不出話。她轉向那些黑暗中靜靜懸吊着的屍首,不知這裡面有沒有她相識的面孔。
花映寬慰的話語撫平了她的心結:“落禎姐姐放心,你爹死後沒有多久,在我險些被人賣掉的時候,樓主出現了。他安葬了你爹,收留了我。只是從你爹的遺物裡,他發現了瑤金草,對我說‘此物既是福,亦是禍,留之無用,棄之可惜’。那時的我不懂,如今想來……”
倘若那人已經走火入魔,要帶着你一起入地獄呢?
冷聲的詰問復又在腦海中響起,拷問着花映的心。她沒有再說下去,似已無法再說下去。她握緊了自己的手,卻覺這雙手上已沾滿太多鮮血,沒有資格再去把握什麼了。
“我也會變成人骨黃金嗎。”落禎喃喃地問。
花映擡起頭,沉默已給出了答案。
“不服藥,會死。服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什麼生機?”
花映望着幽幽的燭火,一字字道:“永生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