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臨死前,吻一下我
夜裡的森林,天幕離得特別遠,樹梢的頂端,蟲鳴聲像浪一樣隨着一聲聲呼喊傳遍了黑色的空間。
“京——京——你聽到我在叫你嗎?京?你回答一下好不好?”悅菱爬在洞口,對着黑黝黝地下方大聲的叫着,“好不好?京,你還在嗎?你聽到了嗎?”
雲霧遮擋了月亮,深坑就像一口見不到底的井。
悅菱彷徨地看了一下四周,獵豹已經沒有蹤跡了,黑黑的叢林裡什麼都沒有,卻又像潛伏着說不清的怪物。
“京……”她又朝下面喊了一聲。
她想要他迴應她一下,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事。
他明明是應該有事的,他知道他有可能再沒法上來,可是他卻蹲下,用肩膀託着讓她先上來。悅菱的聲音有些哽咽。
這時候,他對她而言,不再是一個綁架她的壞蛋,也不是什麼恐怖的基地組織首腦……他只是一個救了她命的男人,即時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要有最後那一點生命的餘暉把她送出深淵的男人。
“京,”眼淚要滴下去,“你快點回答我,你到底怎麼了?”
理智告訴她,她現在就應該離開,去找瑜顏墨,她好不容易纔脫險,他也沒事。她現在出去,找一個有電話的地方,告訴他自己在哪兒。
他們很快就能重逢。
可是,她不能那樣做。
如果她是憑着自己的力量爬出來的,那麼她已經飛奔在迴歸瑜顏墨懷抱的路上了。可是現在,她能這般安然無恙地趴在洞口,呼吸着外面世界的空氣,是因爲有一個男人,用他最後的力量幫助了她。他送給她生的希望,卻讓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死在無人問津的墳墓裡。
“京,京……”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拖着繩子,但是下面像拽着千斤的石頭,她用了全身力氣也紋絲不動。
雲霧慢慢散去,月光重新照進了洞裡。
悅菱看到厚厚的草甸上,男人斜靠着洞壁,頭無力地垂在一邊。不知是月色太青,還是光線太暗,她看到他的臉,呈現一種死亡之後的靈色。
“京!”她嚇得尖叫,驚得林中的鳥都飛了起來。
聽到她的喊聲,他的睫毛似乎動了動,但彷彿只是一種幻覺,下一秒,他又陷入了那種死寂。
“京,”悅菱只覺得心頭沉重,壓得她眼淚忍不住落下,“你不是說要等我在基地把孩子生下來嗎?你不是說只有你才能保護我的安全嗎?可是京,我現在就要走了……我要回到瑜顏墨身邊去了……也許我的敵人還會半路殺了我……京,”她哽咽着,“你真的不管我了嗎?你真的……就這樣拋下你所有的一切了嗎?”
耳邊有熱乎乎地氣呵過來,悅菱一偏頭,一條溫熱的舌頭舔上了她的臉,舌尖上的倒刺砸得她……:“疼!”
她捂住了臉,看着回到身邊的那隻獵豹。
貓科動物的舌頭上都有一層倒鉤,這樣有利於它們吞嚥食物,有時也是另一種有力的武器。
如果剛剛獵豹的力度再重點的話,悅菱臉上的皮都有可能沒有了。
“大貓,”她看着它,它那雙野性的金眸也注視着她,“大貓……”悅菱忍不住悲從心來,撲上去抱住了獵豹的脖子,“京要死了……可能已經死了,但是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大貓,我怎麼辦?我要看着一個救了我的人死去,我卻連報答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獵豹不聲不響,任由她抱着,撫摸着它脖子上順滑的皮毛。
“對了,”悅菱突然想起什麼,“大貓,你下去推他好不好?”
她指着下面,“你下面推,我在上面拉,我們看看能不能把他救上來?”
獵豹看着她,沒有聽懂她在說些什麼。
但是悅菱已經站起來。
“大貓,下去!下去啊!”她指着下面,然後用手去推它,“快下去啊,下去幫幫忙!”
獵豹吡着牙,發出不滿的低咆,甩着頭,威脅着悅菱拿開她的手。但悅菱卻加倍地喝着它:“下去!快點!”
她按住它的脖子,把它往洞裡使勁推。
獵豹吼起來,爪子刨着地,抗拒着人類的指使。
“去!去啊!去啊……”悅菱拍打起它的背,聲音嚴厲起來,“大貓,下去!下去救人,聽到了嗎?”
獵豹用力地、飛速地、生氣地刨着藤蔓,碎掉的枝葉四處飛揚。
“下去!”悅菱啪的一下拍在了它的屁股上。
“嗷!”獵豹像是終於聽懂了她的指令,大吼一聲,重新跳入了洞裡。
“太棒了大貓。”悅菱拉住了繩子,拖着下面的京,他的腰略微動了動,然而又停止下來。
“大貓,快點推啊,用你的頭推,推他,把他往上推。”
獵豹只是茫茫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它做什麼。“推他,推他的身子。”悅菱趴在洞口,模仿着獵豹的姿勢,把地上的一堆草甸往前面推着,“這樣,就這樣,這樣推……”她不斷示範着。
獵豹似乎懂了一點,它用頭拱了一下京的身子。
“對!就這樣,”悅菱興奮地。
獵豹於是再推了一下。
”加油,大貓。”悅菱握拳,她拉住了繩子,“加油推!”
獵豹又連續用頭拱了兩下,擡頭看悅菱的表情。“沒錯,就是那樣。你太了不起了。”悅菱表揚它。
獵豹開始不斷用頭去拱京的身子,最後開始用身子把京往上面推,悅菱也在上面賣力地拉了起來。
“加油……加油……”雖然很吃力,但京好歹動了起來。
悅菱一使勁,突然覺得腰上一閃。
“啊!”一種電流一樣的刺痛讓她的心中瞬間蔓延起了恐慌。手下意識地一鬆,京的身子又往下掉了。
不行!悅菱又拉住了繩子。
寶寶,她在心裡祈禱着,你堅強一點,不要出事……媽媽在救人,請你一定要幫我。求求你了……
她想繼續去拉繩子,卻發覺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了。
“京!”她嚇得又撲過去,卻差點和一張臉碰到一起。
她先是一驚,而後卻又一喜:“京,你醒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爬到了洞口,他的腳下,獵豹正努力趴在階梯上,頂着他。
“拉我一把。”他的聲音很小,雖然儘量保持着平靜。
“嗯。”悅菱立刻拉住了他的一隻手,而他也奮力地往上爬着。
“別太用力,”他叫她,“抓着我就可以了。”他明明已經很難支撐,卻還要這樣對她說。
像初生的嬰兒那樣,他慢慢地,一寸寸地挪到了外面。
“謝謝。”他對她說了這兩個字,就閉上了眼睛。
獵豹已經跳出來了,低頭用鼻子去拱他的臉,悅菱也在一旁驚呼着:“京,京你醒醒,你再堅持一會兒……”
這一晚上漫漫無邊。
京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全身都在劇痛之中,視線很模糊,但能辨別出光感,還有上方模糊的人影。
“京。”悅菱抓住了他完好的那隻手,“你醒了?你好點了嗎?”
“嗯。”他回答了一聲。
他居然還沒死,這也算是奇蹟了。
可是,爲什麼覺得全身都像被火燒着一樣,口渴難忍,又刺痛不已。
“京,”悅菱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現在在發高燒,所以會很難受,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去林子裡找了一下草藥,給你的傷口敷上了。過一會兒,你可能會好一些。”
他聽到她的聲音,只微微張了張嘴:“水……”
“在這裡。”悅菱捧起一片由葉子編起來的碗。她的手很巧,編出來的東西盛水居然滴水不漏。她也覺得很奇怪,樹林很大,但是她竟然沒有迷路,還找到了水源和一些看起來像草藥的植物。
京的手臂很可怕,天亮之後她纔看清楚,像是被什麼燒了一樣,整條手臂都是烏黑的,傷口明明很淺也不大,已經竟然已經開始潰瘍。
除此以外,他身上並沒有其他外傷。
他是中毒了吧?被蛇咬了嗎?
悅菱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知道蛇毒要怎麼處理。可是她就是那樣做了。用京的刀,把傷口化膿的地方割掉,把黑色的血放出來,再把一些草藥搗碎,敷在他的傷口處。
可是沒多久,他還是發起高燒來。
“挺過去就好了。”她不斷在他耳邊安慰他,“京,我知道你很堅強。”
她扶他起來,餵給他水喝。
京艱難地吞嚥着,清涼的液體順着疼痛的喉嚨滑下去,他覺得稍微好受了一些。
眼神比之前清晰了一點,悅菱的臉,在他的瞳孔值周,有些朦朧。
“爲什麼沒走?”哪怕發着高燒,他也能理出一些事來。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反倒問他:“你到底是怎麼了啊?需要我回去找十姬來救你嗎?現在你也醒了……我還記得回去的路。”
“不,”他打斷她,“不要回去,等我得救,你就死了。”他的手有些突然地,放在了她的小腹上,“你的孩子,怎麼樣?”
“我的寶寶很堅強呢。”悅菱本想撫摸自己的肚子,卻忘了京的手正放在那裡,一時竟按住了他的手。
她看到京似乎愣了一下,隨即也反應到兩人這樣的動作和姿勢有些奇怪。
她的臉紅了,不是因爲有什麼特別的情感,而是女性天然的羞怯。
她不動聲色地抓住京的手,悄悄拿開,放到了一邊。
對於她給的距離,京並沒有做出任何的表情。
“悅菱,”京看着她,和往常一樣的口氣,雖然他呼出來的氣,因爲高燒要比往常熾熱十倍,“如果你沒有遇見瑜顏墨,會不會愛上我?”
啥?
悅菱以爲自己幻聽了,驚詫地看着半靠着自己的京。
沒想到接觸到她詫異的眼神,京卻閉上了眼:“回答我。”他的聲音裡,透着冷靜與威嚴。
“不可能呢,”沒想到悅菱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因爲我已經遇到瑜顏墨了啊。”
“我是說假設,”他又睜開了眼,近在咫尺地注視着她,“你想一下,假如你,第一個遇到的人是我。”
“也不可能啊。”悅菱再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爲你也不可能愛上我啊。”
“如果我愛你呢?”他再一次打斷她。
菱小姐激動了。
“沒有這些假設了。因爲我現在愛着瑜顏墨,他也同樣愛着我。所以完全無法去想象我不愛他,或者這世上有人比他更愛我的事情呢!我隨便去想想如果我遇到其他人會怎麼樣的結果,都是我還是愛着瑜顏墨的結果。因爲我根本就不愛除去他以外的其他男人啊。”
她的話,率真卻殘忍。
看到京慢慢閉上眼。
她突然住了嘴,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直接。因而,在他持續沉默了好幾秒之後,她試探性地:“你……不會真的愛我吧?”
“嗯,不會。”他的回答和之前一樣迅速。
“那就好。”菱小姐沒心沒肺地摸了摸心口,嚇了她一大跳呢。
“如果是愛呢?”他突然又看着她。
悅菱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她瞪着他:“你開玩笑吧?”
“我從不開玩笑。”他說,但聲音低弱了很多,他的呼吸,也比剛纔沉重了幾分。
他的臉色讓悅菱一時沒去細想他的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好燙啊,怎麼辦呢?看樣子草藥也沒有任何作用,我還是回去找他們來救你吧。”
“不。”他簡短地拒絕。
“我很快就要死了,你找他們沒用。”
“別胡說了啊,”悅菱湊近了,安慰着他,“你可能被毒蛇咬傷了,只要得到正確地醫治,一定會好的。”
可是京只是看着她的臉:“我要死了。悅菱,我看不到你的孩子了。但是,請你答應我,一定要把他健健康康地生下來。”
“爲什麼你這麼關心孩子呢?”悅菱握住了他冰涼的手,他的話讓她感到深深的擔憂,好像他真的不久就要別於人世一般。
聽到她的問話,京似乎思索了很一陣子,這才緩緩地開口。
“槡死的時候,懷着幾個月大的孩子。一同死的,還有她才一歲多的女兒。”
“槡?”悅菱反應了一下,“就是那間房間的女主人嗎?”她想到天井裡孤零零的墓碑,和那一屋子的香氣及服飾,精巧的搖籃……
“是。”
“她是你的女人嗎?”她又問。
“不,她是我妹妹。”他回答。
從前很禁忌的事情,從不準別人提及的事情,一旦決心要說出來,便也沒有什麼無端的顧慮了。
“她很單純,也很直率,像你一樣,沒有心機,又很善良。”
悅菱從沒想到,京看起來這麼對人性和情感毫無感知的人,竟然也會說出善良這樣的字眼。
“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我的一個朋友。可是,我朋友卻加入了一個組織。槡給他生了個女兒後,又懷了第二個孩子。但我朋友被派去執行一個任務,被敵人抓住了。他沒有經受住對手的折磨……他出賣了組織。”
“然後呢?”悅菱的心揪得緊緊地。
“組織被敵人掃蕩,他們抓不到我的朋友,於是就遷怒於他的妻兒……”
悅菱已經知道結局是什麼了。
“他們殺了槡和她的孩子嗎?”她握着京的手在發着抖。
“就在我面前。”
京轉過頭去。
京,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女兒,還有我肚子裡的寶寶,他們是無辜的……很多年過去,每當他看到一個懷孕的女人,眼前就會出現妹妹臨死前絕望的哭喊。
“你爲什麼沒有救她?”悅菱問,想到一個懷着孩子的女人這樣慘死,她捂着嘴,眼淚就要落下來。
“那時候,我還沒有那個能力。”他說。
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少年,就算提着槍追過去,最終也被衆多敵人擊倒在地上。
“這裡,”他扯開衣領,露出胸膛上一顆子彈的傷疤,“這裡面還有當時的彈片。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沒有取出來。”
這麼多年,他留着妹妹的房間和一切衣飾,留着這個恥辱的、危險的彈片,爲的就是,讓自己永遠不要忘記當初的痛苦和失去。
“你的那個朋友呢?”悅菱問,“他死了嗎?”
“沒有,”京說,“他回來以後,看到了槡和孩子的屍體,他忍着痛埋葬了他們,並救了我。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被敵人注射了吐真劑,才暴露了組織的地點。等我養好了傷,我們就回去復仇。殺光了那個組織裡所有的人……從此,電鰻就誕生了。”
“他也是電鰻的一員?”悅菱吃驚地,“他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京閉目。
悅菱怔怔地,回味着京剛纔所說的那些話。
“京,”她握着他的手,想要把自己的溫度傳給他,“槡會很開心的……”
察覺到他的手指動了動,她輕聲地:“槡有你這樣的哥哥,她從小到大一定都很快樂。後來去了天堂,知道你這麼多年這樣掛念着她,愛着她,也一定會覺得非常的幸福。所以,你不要難過了。”
京緩緩睜眼。
他的眼神,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神色注視着她,又彷彿透過她的面容,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臨死之前,像個妹妹那樣,吻一下我的額頭。”第一次,他的話,並不是那麼安寧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