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洵暴死,蘇蓉一滴淚也沒有流,只是呆坐着一語不發,七歲的女兒汪玥對父親的死似乎也不大上心,對宅子裡進進出出的人很不耐煩,發了幾次大小姐脾氣。四歲的汪翎不知父親已經不在,在乳孃的懷裡翻轉騰挪,鬧個不停,見小姨來,汪翎大喜,張開臂膀求抱。蘇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把外甥抱在懷裡又親又捏心疼的不得了。乳孃見氣氛有些尷尬,把汪翎接過來帶了出去。
“你別說了,別說了。”
蘇蓉一直強忍着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再難禁止。
“回鄉祝壽前,他把鑰匙交給我,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笑着說‘你也不小了,該爲我分擔分擔了。’成親這麼多年,他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什麼都安排的好好的,什麼都不讓我做。我覺得很詫異,外面說茂華在鄆州很得勢,青州王家、營田李家、牙軍的方家都被他辦了,抓了很多人,殺的血流成河。他自和你成親幾曾跨過咱家的門,這回無事獻殷勤,我就覺得沒什麼好事……我問他,他不說,還罵我疑神疑鬼。”
蘇蓉擦了把眼淚,絮絮叨叨道:“他以長史兼攝曹州政務一年多,不升不降不走,我怎麼能不擔心?我託人去鄆州打聽,他們說早年間他跟節帥是兄弟,後來不知因爲什麼事就鬧翻了,他又是汪家的人,汪、王、李、方四大家族,那三家都中了招,汪家怎麼能倖免?茂華此刻來,能有什麼好事?我勸他不要去成武,他不聽,反而安慰我說他是曹州首長,軍府判官來,怎麼能不出面,這不合規矩。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怎麼敢勸,那幾天我跟他寸步不離,心驚膽戰地過日子。”
“平安回到曹州,我們都以爲躲過了一劫。前日他突然把巡鹽隊調了回來,我就預感到要出事,果然黃昏時茂華就來了。我勸他離開曹州,遠走高飛,去長安找阿兄,我們的積蓄足夠我們過下半輩子,便是吃糠咽菜我也願意,他吼我,說我是婦人之見,他調巡鹽隊回城是爲了保衛茂華的安全,茂華得罪人太多,多少人嫉恨他。我想這也能說的過去,我問州院裡的人,他們說茂華是去南華縣問案,只是途徑曹州。我……我竟然就相信了……”
蘇卿已無語安慰姐姐,官場上的真真假假,讓她來判斷實在是太難了。她抹了抹眼淚,勸蘇蓉道:“我問過茂華了,他跟此事無關,姐夫他……真的是一場意外。”
蘇卿後面的話不敢再說出口,她發現蘇蓉的目光像把錐子一樣刺了過來,姐姐蘇蓉的脾氣一向很好,溫柔到近乎懦弱,從小長到大,任她怎麼刁蠻任性,欺負她,她從來都是憨憨一笑了之,從不跟她計較。
“你滾,你滾!”
暴怒起來的蘇蓉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蘇卿嚇呆了,站在那不知所措。蘇卿的乳孃孟氏此刻就在庭院中,裝着看花,耳朵卻豎起來傾聽姐妹倆的對話,見勢不妙,急忙衝了進來,拉着蘇卿就走。蘇卿着實被姐姐的猙獰面容嚇壞了,呆立在那一動不動,任由她扯着胳膊拽着走。
回到蘇家設在曹州的商棧,蘇卿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孟氏不讓她關門,以便監視她,防止她做什麼傻事,蘇卿淡淡一笑,對乳孃說:“放心吧,我沒那麼傻。”蘇卿一個人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李茂在娶她之前只見過兩面,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談不上有任何感情。
婚後夫妻之間關係日漸親密,但李茂對蘇家一直不冷不淡,蘇卿不敢有絲毫抱怨,畢竟是蘇家有愧於他在先,要他愛自己的同時連蘇家一起愛,實在是強人所難。這次他主動提出給蘇振賀壽,讓她感到無比詫異,她跟孟氏分析了很久,得出的結論是李茂的官做大了,想回來顯擺一下,在她孃家面前揚眉吐氣一番。這倒也無妨,他揚眉吐氣,蘇家也有臉面,自己更是跟着沾光,乃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她赴曹州請姐夫姐姐時,蘇蓉曾問她李茂回鄉是否還有其他什麼事,她那時完全被喜悅衝昏了頭腦,根本沒聽出姐姐的弦外之音,便自作聰明地回答說:“沒有,死鬼做了官,回來顯擺一下唄,那能有什麼問題?”
現在想想當時自己真是傻的可愛,李茂在鄆州連辦重案,得罪了多少人,此刻出城回鄉就已經是樁稀奇事,堂堂的軍府判官兼諸幕府糾察官事畢之後沒有回鄆州,卻被一個小縣尉的案子絆在曹州,這本身就很不合常理,而他一出現在曹州,自己的姐夫汪洵就飲酒猝死,汪洵爲人板正,生活很自律,獨自一個人怎會喝醉酒?
醉酒後耍劍,耍的渾身燥熱往頭頂澆涼水,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汪洵是世家子弟,豈會連這點養身之道都不懂?
蘇卿在汪家附近找了個酒肆,出錢讓小二去請汪洵的管家汪涌出來一見。汪洵常年執掌曹州司法界,一手掌握着十數萬小民百姓的生死榮辱,求他辦事的人自是絡繹不絕,汪洵行事低調,輕易不肯見人,這受四方供奉的美差就落到了管家汪涌的頭上。
汪涌是汪洵的伴讀書童,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年他藉着汪洵的勢力活的很是滋潤。汪洵死後,他被青墨警告不要亂說話,否則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汪涌混跡官場多年,豈不知官場的黑惡,哪裡又敢胡言亂語。此刻聞聽有人求他,心裡苦笑,暗道必是哪個偏遠地方來的,還不知道今日的曹州已非昨日,自己的行情不比從前了。
有心不見,又想自己不久就要回壽張老家耕田種地,從此淡出江湖,這送上門來的錢,不撈白不撈,遂偷偷換下喪服溜了出來,腰桿依舊挺的筆直,依舊大搖大擺,依舊眼高於頂,目空一切,只是腳下卻不及往日踏實,略略的有些發飄,竟是越走心越虛。
見到往日懶得正眼瞧一眼的店小二,汪涌竟如做賊的見了光,緊張的心裡撲撲直跳。小二依舊春風滿面,躬身哈腰引入後院,一切如常。汪涌立在正屋階前,擡頭望了眼白花花的太陽,陽光依舊溫暖,怎奈就有了些秋涼的感覺,環境沒變,是心境變了。
正屋房門緊閉,他蹙起了眉頭,略有些不快,來者何人,這麼不懂事?若擱往日他扭頭就走,今日卻不同往日,他咳嗽了一聲,整整衣裳,擠出一點笑容,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一刻鐘後,蘇卿怒氣衝衝地摔門而出,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汪涌才扶着門蹭出來,滿臉青腫,滿頭大汗,腳步虛晃,人像被掏空了一樣,陽光依舊溫暖,怎奈他的心裡卻結了冰。在蘇卿的威逼利誘下,他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蘇卿哄他說爲他保密,但看這架勢是要出人命啊,管家連叫苦的心情都沒了,哭喪着臉趕緊跑了。
“你在說謊,你在騙我,是你逼死了他。”
李茂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坐在公案對面的青墨和站在他身後的摩岢神通驚跳起來,見蘇卿眼圈微紅,怒氣沖天,二人丟下李茂默默地撤了。
“你不要胡思亂想。”李茂微笑着,波瀾不驚。他捉住蘇卿的胳膊,想安撫她,卻被她粗暴地甩開。李茂的敷衍讓蘇卿更加認定汪洵的死跟他有關。
“走狗,走狗!”蘇卿像一匹發狂的花豹,“你做誰家走狗我管不着,但你咬了我的家人,我不能原諒,我永遠不原諒,我恨你!”蘇卿哭着跑了出去,退到廊下的青墨在門外聽的真切,蘇卿拉開門時他滿臉堆笑,想解釋點什麼,卻被蘇卿粗暴地推倒在地。
摩岢神通以目光請示李茂是否追回蘇卿,李茂無奈地搖了搖頭,以蘇卿的個性這個時候追她回來只會火上澆油。
汪洵的暴死,鄭和業被查讓樑成棟噤若寒蟬,猶豫再三後,他主動登門向李茂表達了願意回鄆州的意思。李茂安撫道:“汪長史的死我也很痛心,但那只是一個意外,鄭和業的確是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但你放心,兄弟我會逐件查實,絕不讓我兄蒙冤受屈。這些年你在曹州算得上是勞苦功高,節帥對你還是很滿意的,以你的資歷還有機會往上走一走。若此刻回鄆州,只怕未必有合適的位置。行走官場恰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真的想好了麼?”
李茂能爲樑成棟設身處地着想,讓樑成棟十分感激,他起身謝過,嘆道:“當初我奉節帥差遣來曹州協助汪長史查辦米如龍,此後一直滯留在此,這兩年勤勤懇懇,也算微有苦勞。而今,汪長史殉職,鄆州必然會派一位刺史過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的妻子都在鄆州,俗話說孤陽難持久,我這個年紀可不想就這麼廢了。”
李茂見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哈哈一笑,道:“這是大事,我兄果然心意已決,兄弟願助一臂之力。”
在新刺史到任前,李茂以鄭和業案爲突破口,把曹州一城四縣翻了個底朝天。曹州地處淄青西南,地接宣武、汴宋、鄭滑三道,孤懸在外,向來不被重視,官場自我生長,近親繁殖,自成一體,雖歷經打壓,依舊保持着較爲完整的體系。
現在這個體系隨着汪洵的猝死和樑成棟的去職而變得千瘡百孔,在李茂的大力清洗下瀕臨土崩瓦解。李茂清洗曹州官場並沒有得到李師古的授意,他曾在成武爲官,深知此間官場的黑暗,而今大權在握,是順手爲本地百姓做點好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