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古道:“平盧軍當年由六股官健、三股歸義軍合併而成,期間又陸續吸納了其他一些勢力,軍中山頭衆多,體系龐雜,至今未平,讓你把他們攏到一起,就是要消除他們之間的隔閡,如同把鐵丟入熔爐,藉着高溫把他們熔鍊成一塊鐵,一家人。”
李師古的用意李茂第一時間就領會了,人因陌生而生隔閡,因交流碰撞而生親密。平盧軍中山頭林立,各自雄踞一方,老死不相往來,久而久之難免因生疏而生隔閡,隔閡即久,便生誤會,漸生仇怨,以至於雖是同袍兄弟動起手來亦如仇寇。
李茂道:“這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面主持,某隻能做點具體的事情。”
李師古道:“這是自然,我意以楊元飲爲總教習,再請可公、希公這些軍中元勳重將爲教習。你在軍中資歷尚淺,可以隱身在他們身後,但大局須在你的掌控中。你的醫學院我去看過,班級教學,分科授課,這些你都是怎麼想出來?”
李茂道:“我是抄自國子監和弘文館。”
李師古道:“他們那一套我知道,花架子多,乾貨少,比不得你這些天才創意。”李茂覺得臉上熱浪滾滾,這裡哪有創意,全是山寨。
醫學院能出人纔是葛日休夫婦道德高尚,肯教會教,是自己貪圖捷徑招收的學生素質高,所謂班級教學,分科授課,無非是山寨了自己熟悉的一種教學模式,卻沒想到這也成了自己的一樁大功績。
李茂道:“某請節帥親自擔任總教習。”
李師古驚道:“這個有必要嗎?”
李茂道:“甚有必要。”李師古哈哈大笑,忽生感慨道:“老將們要熔鍊,年輕一輩也要熔鍊,牙軍將士父子相襲,兄弟相繼,學本事靠家學,這即如學醫一樣,出人太慢,我欲挑選一批少年才俊讓他們入校學習,或一年或三年,考覈合格委於重任,你給我參謀參謀選人的第一標準應該是什麼?”
李茂道:“應以德字爲先
。”
李師古道:“你說說看,軍人爲何要先有德。”
李茂道:“缺德之人不可交,軍人須先有忠勇之心才堪大用,尤其是中低級軍官。”
李師古道:“你說的忠,是忠於誰?”
李茂道:“忠於天子,服從長官。”
李師古的目光忽然犀利起來,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茂,問道:“忠於天子和服從長官,哪個爲先,哪個爲後?若有衝突,如何取捨?”
李茂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忠於天子必先服從長官,兩者無矛盾,不衝突。”
李師古豎起一根手指,道:“說的好,說的好,要以德爲先,忠字當頭。”
高沐和李長山見李師古和李茂久久不歸,便一起尋了過來,因見李師古正饒有興致地和兩個酒肆婢女調笑,李茂尷尬地站在一邊賠笑,二人大感興趣,立即也加入調笑者的行列。兩個女婢都是酒肆中出苦力的,被衆人說的面紅耳赤,逃也似地跑了,三人哈哈大笑。
趁着興頭,李師古宣佈任命高沐、李茂爲軍府講武堂左右判官,自己親自兼任總教習,以行軍司馬李振可、都知兵馬使楊元飲爲副教習,決心用一年時間將平盧軍、鎮海軍、清海軍三軍中高級軍官全部輪訓一遍,具體操作由李茂會同高沐辦理。又交代高沐選一批文士編寫《忠勇歌》,作爲軍校校歌。
唐軍中有軍歌、軍樂,比較有名的有“長征健兒歌”“大唐官健長行歌”“團結軍歌”“破陣樂”“朝天樂”,爲軍校專門創作軍歌不算什麼稀奇事,高沐聽了,滿口應承下來,李師古欲創辦新式軍校的想法他早已知道,今晚約李茂出去時,便料定會談此事,但這麼快就定下來,倒是有些讓他感到意外。
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師古會在講武堂下設立隊官訓練所,由李振可兼任總教習,李茂任副總教習,從平盧軍和良家子弟中挑選有志軍旅,德才兼備的少年才俊施以軍事訓練,以兩年爲期限培訓隊官。
萬丈高樓平地起,軍隊中的隊官雖然不起眼,卻是未來的希望,贏得未來纔是真正的贏家。高沐望了眼李茂,心生迷惑,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李師古把未來交付給了他?
定完了這兩件大事,李師古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高沐問:“找人來捏捏?”李師古道:“別人都不濟事,去蕭三兒那歇歇。”
李師古說的蕭三兒家就在鄰近的稀聲坊,李茂起先疑是去訪私娼。李師古妻裴氏出身世家大族,禮教嚴謹,他家中蓄養的侍妾美姬雖多,卻礙於夫人的顏面不好大張旗鼓地折騰,倒是去私娼那更爲取便。這時代,達官貴人流連於曲舍娼館,不僅在鄆州,就是在整個大唐也是一種風氣,不丟人,還很時尚。
經歷了許多事後,李茂對如何鑑別私娼已經有了一些經驗,眼前這戶人家似乎與“私娼”二字扯不上什麼干係
。李茂由此又懷疑是李師古在外面養的外宅,官員娶妻之外可以納妾,可以蓄婢,唯獨養外宅是禁忌,李師古雖貴爲一鎮節度使,也不敢公然犯忌。
自然在淄青只要李師古自己不嚷嚷,別人便是知道也斷不敢亂說,排除了這戶人家是私娼的嫌疑後,李茂認定這是李師古蓄養的外宅。他知趣地閉上嘴,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李師古進去幽會情人時,皇甫兄弟就留守在外,李茂和高沐留在門房,只有李長山貼身跟入內宅。門房裡端茶送水的是個老嫗,耳根處長了一個紅彤彤的瘤子。
老嫗努着嘴,寒着臉,對二人的表情十分冷淡,獻了茶後便退了出去。
閒着無聊高沐問李茂爲何至今未有兒女,李茂道:“此事天註定,人力豈能違?”
高沐便道:“我認識一個老郎中,家有偏方,生男生女一貼見效,你不妨試試看。”
李茂道:“孤山鎮的葛神醫給我把過脈,勸我順其自然,以他那等神通尚且無力治癒,我又豈敢奢望其他。”
高沐哈哈笑道:“茂華不誠實,蘇三娘子已經身懷有孕,這等喜事你爲何要瞞着我?我若不詐你,你還不肯說呢。”李茂笑道:“我與她成親一年多才有此子,足見上天吝嗇,我恐鬼神惦記,自然能不說就不說了。祈請兄長見諒。”高沐笑道:“我知你做事謹慎,口風緊,故意說個玩笑,又何曾怪罪你了。”
正說到這,李長山咳嗽一聲走了進來,笑着說道:“相公今晚在此留宿。”高沐立即伸了個懶腰,笑道:“這一天真是累散了架,二位明日再見。”李茂亦起身告辭,李長山攔道:“皇甫圓新婚燕爾,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茂華你替他辛苦一下。”
皇甫圓一直沒有成親,抄了嚴紈的家後,他兄長皇甫尖爲他選了一名舞姬,那舞姬不僅色藝雙全,祖上亦很顯赫,更難能可貴的是身在嚴府多年仍是冰清玉潔之身。李師古將之特赦後配給皇甫圓爲妻。二人成親尚不足月,正是難捨難分之時。
李茂欣然允諾,接替皇甫圓負責宅外警戒,李師古的隨行都是訓練有素的衛士,業務上並不要李茂操任何心。
這夜的下半夜下了一場濛濛小雨,隨行衛士裝備精良,雖然晴天也帶着雨衣,這種雨衣跟後世的雨披並無二致,只是材質用的是頭層油光皮,柔軟、光滑、透氣、不透水。
李茂披上雨披提刀循着小巷巡邏,打更的更夫和邏卒在巷口即被攔回,小巷子裡空空蕩蕩。這樣一個不冷不熱的雨夜,這樣一處空曠無人的寂靜小巷,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事情,李茂要想的事情很多,多到滿腦子亂哄哄的好半天也靜不下來。
他的心虛剛剛寧定下來能想事情,就被一聲異樣的響動打破了,一條人影從隔壁牆上翻下來,正往他守護的宅子裡爬,來人身手十分矯健,若非天陰雨滑,手攀牆頭時滑了一下弄出些許響動,幾乎可以無聲無息地從李茂眼皮子底下溜過去。
李茂驚出一身冷汗來,來這條小巷本是爲圖個清靜想點事情,因此沒讓衛士跟來,卻因這個疏忽差點捅出簍子來
。
李茂一個箭步竄上去,劈手抓住那人的腿,那人雙手攀在牆頭,腳下虛空,無處着力,被李茂抓住無可奈何。
“下來。”李茂一聲低吼。
那人撲地跳了下來,衝着李茂直撞過來,他的目的不是跟李茂廝打,而是想撞開李茂逃命。此人若只是個普通盜匪,李茂倒想放他一馬,畢竟落在李師古警衛手裡只有死路一條,若是另有蹊蹺,一試身手便知。這漢子一撞之下,讓李茂心生警覺,此人非但身體健碩,更有一股悍不畏死的蠻勁。
李茂的近身搏擊術已是火候十足,黏身和他一抱,以巧力撥轉那漢,揮肘擊打在他的後腦勺,這一招若是用實了力,那漢非死即傷,但李茂只用了三成力。
李茂側身閃讓,揮肘擊打的同時,腳下也沒閒着,勾足使了個絆子,勾的那漢子“哎唷”一聲失去了重心,惡狠狠地摔了個狗啃泥。
李茂從容拔出斬鐵刀,擱在了那漢的脖子上,淡淡地問:
“你什麼人?”
那人一聲不吭,也不掙扎。李茂道:“若是小偷小摸,我可以放你一馬。”
那人嘿嘿一聲冷笑,言道:“我是什麼人,我是這宅子的主人!鳩佔鵲巢,強佔人妻,卻問我是誰?世上何來這等無恥之人?”
李茂悚然吃了一驚,刀鋒在他脖頸上一蹭,一綹毛髮便飄落在地,李茂這招是跟朱婉兒學的,朱婉兒雖不懂什麼武功,用刀的手藝卻近爐火純青,這一招甚是能唬住人。
“你拿了我的頭去向主子請賞吧!”那漢子悲憤地吼了一聲,驀地轉身去抓刀刃,欲伏刀自盡,卻撲了個空。
李茂收起刀,說道:“一個巴掌拍不響,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去死,忘了她吧。”
“她是被逼的!”漢子一聲暴喝,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挺胸朝李茂撞來。李茂移步擰轉身體,那漢一頭撞在了牆上。巷子裡的動靜被巷口遊弋的衛士察覺,一聲呼嘯,四名衛士分從巷子兩頭衝了進來,李茂急起一記彈腿橫掃那漢的小腹,趁他低頭,一掌擊在後腦勺,那漢昏死過去。
“是個不長眼的小賊。”李茂向四個衛士解釋道,“我來處理。”
“不必了。”一名衛士冷冷地說道,將手一揚,一枚袖箭便洞穿了那漢的頭顱,他殺人手段乾淨利索,李茂根本來不及反應。
“這裡我來處理,不勞押衙費神。”衛士統領聞訊趕來。
李茂名爲諸人統領,實際不過是個傳話人,這些衛士只聽命於李長山和皇甫兄弟,根本不可能將他放在眼裡。
人已死,李茂選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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