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直言是老江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爲自己點出了出路,可惜自己至今還想不明白。
李茂喝完杯中茶,起身整了整衣冠,邁步來到角門,請皇甫尖代爲通稟求見李師古。皇甫尖笑道:“你是堂前聽喚,要見節帥無須我通稟,進去便是。”又道:“不過這回不是好時辰,節帥正爲尋張籍的事犯愁,你不必去觸這個黴頭。”
李茂眉尖一挑,暗道:“張籍原來也在這個時代。”
張籍,字文昌,浙西吳郡人,少有才名,貞元年間與王建在魏州學詩。當時李師古也在魏州,聞其才名,前去拜望,訪之不得,引以爲憾。
貞元十四年,張籍北遊,經孟郊介紹,在汴州認識了韓愈。韓愈爲汴州進士考官,薦張籍,次年在長安進士及第。李師古聞之消息,意聘其爲幕僚,書至長安,被張籍婉拒。
李師古唏噓不已,引以爲憾事,前不久傳來消息,張籍在長安窮苦落魄,隱居終南山,以耕讀教書爲業,這又燃起了李師古希望,這次他準備委派一個得力的心腹去請張籍出山相助。昨日他跟賈直言商議人選時,賈直言曾向他推薦李茂,卻被李師古否決了。
李茂殺了李準,在李家兄弟中間已經選定了立場,從此就是兩個壁壘裡的人,再無通融和解之處,而今這混沌時刻,讓他遠離是非,保存實力,倒不失爲一招妙棋。
李師古之所以沒有答應,是因爲他還要拿李茂做個試金石,試試對方的態度。
今早李茂與李錦兄弟當街衝突,事發不久,李師古即已通過穩妥的渠道得知了詳情,正是這一突發事件讓他改變了主意。
對方自覺勝券在握,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們設計秦墨,爲的是李茂,設計李茂爲的要從他這撕開一道口子,把箭射向自己,自己決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是讓他離開的時候了。
李師古透過窗戶上的薄紗望見和皇甫尖說話的李茂,就生出了這個念頭,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提筆寫了封書信,封了口,讓皇甫圓喚入李茂,當面問他是否願意去長安聘請張籍。李茂本意是藉口處理遼東事務先去登州,再浮海去遼東。
李師古這一問倒給了他第二個選擇,遼東現在還很混沌,去了只會添亂,倒不如去長安長長閱歷,於是便道:“節帥吩咐,李茂從命就是。”
李師古大喜,將一封書信交給他,面授了機宜,高沐又趁機進言爲李茂討了個節度巡官的職務。李茂現在的本官是侍御史,在淄青充任四個職務,押藩幕府判官,侍衛親軍揚刀軍兵馬副使知右廂事判遼東諸番城使,節度押衙,節度堂前聽喚。
大唐是天下的中心,處理藩國事務的官員位卑人輕,不大上得檯面,李茂這個小小的地方押藩判官,根本不入清流士子們的法眼。押衙和兵馬使都是軍職,自中唐後軍人地位每況愈下,文貴武賤已成爲社會的共識。
而巡官是文職,雖是下佐,卻是前途遠大,更對張籍這樣的士子文人們的胃口,人以羣分,物以類聚,張籍也就更容易接受一些。高沐的說法很能擺得上臺面。此外,巡官雖無具體執掌,卻可以積累資歷,李茂軍政兩面都兼有職務,對將來的升遷十分有益。
李茂知道這裡面的輕重,事後即到高沐值房中道謝。
此事光明正大,並不需要揹着人,高沐也就沒有屏退房中書吏,鼓勵了李茂幾句,又將前兩次派人請張籍未果的始末大致說了一遍,供李茂參考。
臨別之際,高沐道:“助你遠離這是非之地,賈公有大功勞,你不可不謝。”
李茂又去支度府謝賈直言,賈直言道:“茂華你好懵懂,這種事放在心裡即可,何必非要跑來跑去的亂謝一通。”又問道:“讓你做巡官,有沒有說要削去你的押衙和兵馬使?”李茂答:“節帥沒有提起。”心裡咯噔一下,暗道:我當他怎麼如此好心,原來是要拿巡官換我的副使和押衙。
賈直言點了點頭,笑笑道:“沒明說,那你就繼續裝糊塗吧。”
又囑咐道:“夜長夢多,你即刻啓程去長安。免得辜負了節帥的一番好意。”李茂驚道:“總得容我回去安頓一下。”賈直言笑道:“李家子孫雖然驕橫,倒還不至於遺禍婦孺,你就放心去吧。”
李茂先出城,青墨回家知會了蘇卿,蘇卿嘆了口氣,也沒多說什麼,就吩咐孟大娘給李茂收拾行裝。摩岢神通聽說李茂要去長安,要半年後才能回來,掙扎着也要去,青墨道:“你還是先把傷養好了再來,我們這回是去避難,帶着你個病號怎麼辦?”
摩岢神通道:“這麼說我更要去了。我而今能走能跳,算什麼病號。”青墨道:“你說你能走能跳,我爲何天天見郭韌愁眉苦臉,還不是腰力不濟,服侍不好她。”
郭韌一旁聽的臉通紅,啐了一口,急忙逃了出去,摩岢神通道:“恰恰相反,是我恢復的太好,她承受不住,才愁眉苦臉。”
青墨哈哈大笑,追出去問郭韌:“他說的話可是真的?”郭韌雖然出來,卻恐二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就站在廊下偷聽,被青墨這一問,臉紅到耳後根,恰巧手裡正端着盆水,便朝青墨潑了過去,青墨毫無防備,頓時淋成了個落湯雞。
青墨夫婦和摩岢神通夫婦比鄰而居,中間只隔着一道圍牆,祝香正紅着眼睛在家裡收拾行李,忽聽得隔壁院子裡郭韌放聲大笑,便過來察看,聽了郭韌轉述的話,便揪着青墨的耳朵把他提回了家。
青墨和祝香走後,郭韌紅着眼睛問摩岢神通:“你非要去嗎?”摩岢神通道:“我非去不可。”郭韌道:“你去了我怎麼辦?”摩岢神通嘿笑道:“你過你的日子,要怎麼辦?”郭韌滴下一顆淚,道:“我懷孕了。”
摩岢神通搔搔後腦勺,茫然地問:“誰的?”
郭韌怒瞪他一眼:“黑麪郎的。”轉身閃進了屋裡。
郭韌沒有懷孕,她這麼說只是想在丈夫走前問他借顆種子,祝香懷孕了卻不自知,她揪着青墨回到家,青墨推開她的手,揉着耳朵,不滿地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人前要給我留點面子,你總是不聽,我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嘛。”
祝香吐了口氣,不滿地嚷道:“朝廷命官,朝廷命官,做官有什麼好,東奔西走不得安生,還不如做個平頭小民呢……嘔……”
祝香說到這一股酸水涌到了嗓子眼,她急忙捂住嘴,跑了出去,青墨不明所以,笑話道:“說了生冷東西少吃,怎樣,吃壞肚子了吧。我走之後,你多去夫人那邊,有人管着,你的這張嘴呀就能空閒一點,否則……唉,人呢……”
得知妻子懷孕,青墨在家裡多呆了一晚,摩岢神通當日就起程,和石家兄弟一起護着小茹出城去追李茂。郭韌自告奮勇陪小茹一道去曹州接蘇蓉,和摩岢神通結伴同行。
李茂在離城三十里的一處村鎮落腳,和小茹纏綿通宵。
二日清早,李茂見摩岢神通雙腿有些發飄,眼圈有些腫脹,便打趣問他是否歇半天才走,摩岢神通面紅耳赤,郭韌卻大大方方地反問道:“休要打趣人家,你昨晚跟某人又折騰到幾時?”李茂不料她竟這般大膽,一時支吾道:“休要胡說,我一早就上牀歇了。”郭韌嘖嘖嘴:“你宅中風雨不興,你屋裡的貓兒爲何一晚不睡,跑來我家鼓譟?”
摩岢神通與郭韌成親後,被郭韌的溫柔鄉陷住,與嬌妻在房中日夜纏綿,龍精虎猛的一個小夥子臉上卻罩着一股黑氣,看的李茂膽戰心驚,他恐這少年貪多生病,到哪都將他帶着。這回在登州摩岢神通替他捱了一支毒箭,一直在家養傷,傷勢痊癒後,郭韌仍舊拘着不放,變着花樣讓他欲罷不能。
李茂見摩岢神通一****沉淪下去,這才狠下心把他帶去長安。誰知郭韌仍舊如影隨形,依舊糾纏着不放。李茂頗覺無奈,只好把路程安排緊湊點,早日搭救他脫離苦海。
吃過午飯,鄭孝章、胡南湘、常木倉、常河卿、青墨等人也陸續趕了過來,李茂問爲何不見毛太公,胡南湘笑道:“他一早出門喝羊湯去了,說離別離別,不離別,哪來的重逢,左右就幾個月時光,不送也罷。”
青墨扶着祝香的手,把她從白馬上扶下來,故作輕鬆地笑道:“人家看的開,說什麼生離死別人生四大樂事,沒什麼好送的,走便走,來便來,順其自然就好。”
丟下懷孕的妻子出遠門,青墨的心裡挺不是滋味,李茂見他的眼圈紅紅的,不知道是哭過還是熬夜累的,又見祝香的淚水在眼眶裡只打轉,恐她觸景傷情就沒有多問。
他點點頭,笑道:“老爺子是明白人,我等都還在紅塵苦海里煎熬着呢。”說罷上馬,向鄭孝章、常河卿等人拱手別過。
祝香有孕在身,不便遠行,把馬繮交給青墨,遞上收拾了一晚上的包袱,淚水在眼眶裡滾動着,青墨狠心上了馬,接過她遞來的包袱,低聲囑咐道:“好好照顧自己。”
祝香應了一聲,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