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刻,他重新再審視這個小女子,卻發現她跟小茹有幾分神似,一樣明動的雙眸,能做出千般的機靈古怪,一樣的精力充沛,像一團永不知疲倦的跳動火焰,一樣的機敏幹練,行事利索。
但二人的區別也是明顯的,小茹像貓,溫順只是表面,實際脾氣很古怪,小心眼起來,沒輕沒重。迎春像虎,雖然也害羞,卻有王者氣度,嘻嘻哈哈的表面下潛藏着雷霆風暴。
兩個人的身材一樣的嬌俏可人,小茹注重保養,膚色光滑細潤,白裡透紅。迎春不施粉黛,崇尚自然,皮膚緊緻粗糙,泛着健康的古銅色。
若說小茹是花園裡一朵被寵壞的嬌蕊,那麼迎春就是路邊一株無人問津的堅韌小草。
“你在想什麼?”
迎春撲閃着黑漆漆的眼睛問道,心裡藏着古怪。
李茂不明白自己爲何會把她跟小茹作比,雖然他想不承認,但直覺告訴他,他對這株野生路邊的小草生出了一絲憐愛。這種愛意來的莫名、突然、猛烈,李茂的臉不覺紅了起來。
“沒什麼。”對眼看孟迎春時,李茂頓生邪念,竟萌生了一把攬小草入懷的蠢動,他趕忙定了定神,以長兄的口吻說道:“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勸大郎將元霸派往登州,將來你藉口尋親過去,兩頭跑跑,時間久了,一切水到渠成,也不會傷了老夫人的心。”
孟迎春喜道:“究竟是茂哥見識高,日後還請茂哥哥多多關照。”
一聲“茂哥哥”說的李茂心旌搖動,強壓下心中的孽障,李茂逃之夭夭。
乘坐胡家商社的船隻,李茂一行順風順水,一日到了魏博鎮境內。
那天收了李茂的三百貫提單後,田詞嶺賭場得意,一連三天贏了萬貫家財,一時高興就給李茂開過一份過單,憑此單可以得到魏博駐軍的保護,並能隨時隨地調用魏博鎮境內的驛站馬匹。
李茂不要魏博軍提供什麼保護,也不想跟魏博軍有什麼沾連,他這個遼東經略使跟魏博鎮並無任何利益衝突,犯不着跟他們攪合在一起。
李茂的船在濮州境內登岸,向東又走了兩天,踏入鄆州境內。
節度押衙李雅城受命前往迎接,李雅城先李茂一步回到鄆州,他能出現在這,讓李茂心思稍安。不管淄青發生了什麼,李茂現在還是淄青的驕傲,所經之處,地方軍政官員一體到驛站迎接,禮數十分周到。
自貞元二十年離開此地,距今不過才一年多,遠遠稱不上闊別,但心境上的變化卻是徹底的,顛覆性的。
再次踏入鄆州城,李茂的心境與先前可是大爲不同,他回來了,回到了自己的發跡地,卻意外地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外人”。
到鄆州的第一天,李師古便在內堂接見了李茂,新任判官李公度親自到中堂外迎候,見面以大禮相見。雖然只是玩笑之舉,卻讓李茂心裡別有一番滋味。
李公度這個人很有本事,在淄青這麼多年,几上幾下,卻從未離開過權力核心。此番借何人勢力上位,李茂尚不得而知,李兢只願意和他分享京城情報,對淄青發生的一切向來隻字不提,鄆州與李茂之間掛上了一張黑幕。
李師古似乎還是老樣子,臉看人的目光都是原來的樣子,見面後他把李茂掃量了一眼,說道:“長安鍛鍊人吶,變的成熟了。”
李茂道:“一別經年,節帥老了。”
李師古嘆道:“操心的事太多,你這番回來,本該休息一下,和家人團聚一下,但事情很多,只怕不能如你所願。你而今是遼東州刺史、遼東經略使,淄青的官除了揚刀軍那邊你是不能再當了,不過淄青的事你不能丟下不管。張叔夜高升都頭,揚刀軍就亂成了一團麻,你替我好好整頓一下軍紀,等調教完了,就過來幫我。”
高沐道:“節帥一直盼望你回來,所以沒讓你去登州,你的經略使府正在營建中,你先在小兵營落腳,幕府班子嘛,按你的意思繼續招募,經費方面淄青先墊付五十萬貫。自然啦,目下得先把揚刀軍抓起來。張都頭離任才幾個月,揚刀軍就幹了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着實出了大風頭。這兩個月軍紀愈發敗壞起來,已經到了非整頓不可的地步。”
記憶中,高沐在李師古面前說話從來都是十分精煉,能一句說完的絕不多說半句。似這般滔滔不絕地講上半天廢話,李茂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你如今是欽點的遼城州刺史,遼東經略使,這揚刀軍兵馬使的頭銜就不能再給你了。你要理解。”高沐說完,喝了口茶,低頭沉思了一會,仰頭望向李茂,目光灼灼:
“遼東的事尚須徐徐圖之,不急在一時。怎麼個弄法,我們不干涉,有什麼需要,你儘管提,都是一家人,能滿足的儘量滿足你,啊,哈。”
高沐是在替李師古做主,這是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
以前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領會李師古的意圖,再用自己的語言解釋給別人聽,絕不敢稍有發揮,更談不上替李師古拍板做主。
李茂斜眼瞄向李師古,後者端坐如常,不動如山。
李茂微微點頭,似有所悟。
當晚淄青節度使府設宴爲李茂及全體遼東幕府僚屬接風洗塵,禮儀十分隆重,李師古親自到場進了杯酒,飲宴到尾聲,李師古打趣道:“人說小別勝新婚,久別兒不親,茂華離家已有一年,還是回家看看妻女吧。我們就不要爲難他了。”
飲宴盡歡而散。
李茂在鄆州的新宅距離節度使府不遠,乘馬片刻就倒,時已宵禁,自然有節度使府的衛隊護送,沒誰眼瞎到跑來掃興。
“小別勝新婚,久別兒不親”,李茂一直想着這句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
李茂因李淆之死,獲罪在長安城做布衣時,東平縣地方就奉李師古之名,爲李家當街開了大門。
臨街開門非大富大貴不能,這無疑是對李茂處置李淆一事的最佳獎賞。
蘇卿已經得到了丈夫歸來的消息,此刻正抱着不滿週歲的女兒鈴鐺,率一干清客、家僕恭立在門口等候。李茂去軍府見李師古時,派人先一步回來,該交代的俱已交代,此刻專等家主歸來。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李茂,蘇卿的心裡百感交集,一腔怨恨瞬間化作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李茂坐在馬上,遠遠地看到了蘇卿,思念之情如泉水般汩涌出來,他恨不得立即將妻女攬進懷裡,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他只能勉強剋制着。
丈夫已經貴爲一道之主,蘇卿知道禮數,她抱着女兒坦然地給丈夫下跪,李茂急忙下馬,單膝跪地把妻子攙扶了起來。
李茂常以出家人自居,出家人不在乎世俗的禮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就沒人在意。
“看看我們的女兒。”
蘇卿柔聲說道,李茂其實已搶先一步把鈴鐺從她懷裡搶了過去。
“這孩子……怎麼這麼醜。”
朝思暮想的女兒見到自己一點也不親,反而瞪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兇狠地逼視着自己。李茂有些尷尬,忍不住出言詆譭,當然平心而論,女兒鈴鐺長的也確實不漂亮。
“那有做父親的這樣說女兒,她該不高興了。”
蘇卿不滿地把女兒奪了回去,重新回到母親懷抱,鈴鐺忍不住委屈,哇哇大哭起來。
“這孩子,跟我一點都不親,哈哈,哈哈。”李茂尷尬地笑着。
但下一刻鈴鐺就開心地笑了起來,青墨送了她一個比她還大的絨毛熊,絨毛玩具是李茂親手“設計”的,繪出圖樣,讓青墨找京中能工巧匠定製的,一共做了兩個,青墨給他家豹頭也做了一個。
青墨的兒子豹頭此刻還是襁褓中,這孩子名字雖然起的十分霸氣,奈何先天有虧,骨架長的甚是瘦小,弱男取個霸氣名字好歹中和一下吧。
闊別經年,家已不是原來那個家,宅子的格局大體沒變,只是朝街開了道大門,但細節上已無一絲一毫舊日的痕跡,院中的樹長大了,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廊下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當年李茂親手種植的一株葡萄而今已經爬滿了架子。
這所宅子留給李茂的回憶不多,記憶中自它建成以後,自己就總是在外面奔波,在這裡他跟蘇卿相處的日子用手指頭數都能數的清。
很快庭院裡就只剩下他們倆了,一對曾經無比親密,現今卻陌生的不知道說什麼話來打破尷尬的老夫老妻。
蘇卿現在就像是領一個陌生人蔘觀自己的家宅,帶着李茂轉了一圈,耐心講解宅院的歷史、現狀和未來的規劃。最後她停在主臥前的庭院裡,四處無人,四周是高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憋了一肚子氣的蘇卿發飆了,她猛然一巴掌抽向李茂,手被李茂捉住了,不等李茂反應過來,她就一頭撞進了丈夫的懷抱裡,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懷裡的妻子還是夢裡的那個,瘦了很多,堪比剛認識她那會兒,妻子的面頰依舊青春迷人,少了一點少女的青澀多了幾分少婦的成熟嫵媚,她的眸子裡蓄滿了晶瑩的淚水,清澈中有了一些歲月的滄桑。
“辛苦你了,我對不起你們母女。”
“過去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蘇卿在李茂的懷裡找到了舊日的回憶,她撫摸着丈夫的臉,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怨恨你。”李茂用牙齒咬了咬她的手指,攔腰抱起了她。